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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幼民散文二則

2014-04-08 20:13陳幼民
陽光 2014年4期
關鍵詞:老鄉(xiāng)陜北黃河

黃河東渡

那是一九六九年的冬天,我十八歲。

秋收已罷,打下的糧食都分到了各家的寒窯,往日忙碌的山村一下子顯得冷清了許多,清晨也聽不見隊長們吆喝上工的吶喊聲。晌午的場上,有人拉著四胡唱著道情,人們開始商議著過年的事情。這時,知青們想到了回家。

可我的家在哪里呢?一九六九年,我沒有了家。

二月初,我離京奔赴陜北延長縣插隊。隨后,父母和弟弟陸續(xù)到了河南信陽的全總五七干校。八月,哥哥去了東北生產建設兵團。原本好端端的一個家,在這一年之中四分五裂,天各一方。這對我的打擊是巨大的。我一個人雖然漂泊在外,不管吃什么樣的苦,想到北京還有個家,父母還有穩(wěn)定的生活,里多少會有一些安慰,可現在,這一切都破滅了。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只斷了線的風箏,沒有了根。這個家,還能不能團聚,還能不能重回北京?父母和弟弟生活得怎么樣?我打定主意,一定要去河南看看他們。

我們這個知青點有六個人,清一色的小伙子,都來自北京第十三中學。老大王秉坤,老二李興,老三左林和;接下來便是我、安紅軍和魏慶全。大家都動了回家的心思,可全走又不可能,因為隊里多少還有些活計要干,況且自家還養(yǎng)著豬和雞。幾個人一合計,決定李興、安紅軍和我現在就走,趕在春節(jié)前回到隊上,其他人再走。

那時正值林彪的一號令發(fā)布不久,不時傳來消息說,陜西省禁止知青在春節(jié)期間返城,各車站接了通知,不賣知青車票。但聽說山西省無此禁令,知青們可以自由往來。仗著年輕氣盛,我們幾個人決定,徒步向東,過黃河,到山西境內,再乘車回家。

我們的窯洞里掛著一張延長縣地圖,那是我們去縣城趕集時從縣委辦公室里偷來的。平日里幾個人經常琢磨這張地圖,所以對延長縣的地理方位了如指掌,便用紅筆在上面勾出了一條路線:從我們所在的郭家塬出發(fā),經花蓮河到縣城,由縣城向東,順著延河到張家灘,再轉向東北,爬上羅子山,下山到黃河邊一個叫馬頭關的渡口,過河到山西省大寧縣,再到臨汾。臨汾就有火車站了。算了一下,大約四百里路,三到四天的行程。

路線定好了,就開始了準備。首先是干糧。我們根據路程的天數計算,烙了三十多斤面的餅,分別帶著。每人一個軍用水壺,這可是當年知青的必備物品。每人一個旅行包,外加四根木棍和兩把匕首。那木棍三尺長,一來可以當扁擔挑行李,二來如果遇上歹人劫道,還可抵擋一陣。郭家臺的王連龍聽說了,也加入了我們的行列。

我插隊的村子,條件相比四鄰還算是好的,一年下來,我居然掙了十四塊錢。雖然不多,但畢竟是勞動所得。這時公社供銷社正好進了一批滌棉布,我便將錢全換成了布,好歹給爹媽準備了點兒見面禮。

一切準備停當,在一個霧蒙蒙的早上,我們出發(fā)了。

蓮寶子是村里的小年輕,平日里和我們的關系最好,這幾日,也一直熱心幫我們設計路線,他提出要送我們,正好去花蓮河的路我們也不太熟,就答應了他。

在清冷的晨霧中,憑著蓮寶子的指點,步行了二十幾里路,我們很快就來到了花蓮河的山頭上,山下依稀可見通往縣城的大道,蓮寶子要和我們分手了。臨別前,他送了我們兩句話:第一句是,趕路的人要早起早歇;第二句是,寧叫錢受苦,莫叫人受苦。這兩句話,樸實到了極點,卻值得我記一輩子。它不僅成了我們這次旅程的準則,也成了后來我做很多事時銘記的準則。趕路的人,看到太陽快落山了,一定要及時找到歇息地,千萬不要貪路。否則,天一旦黑下來,地形又不熟悉,在山里是件很危險的事。一路上,該吃則吃,該歇則歇,不要因為吝惜錢而毀了自己的身體。因為平安到達目的地,才是最重要的事。這些樸素的生活話語,包含了很深的哲理。在陜北農民中間,類似的話還有很多,此處按下不表。

下山來到大路上,跟著延河向東走。

延河是一條很著名的河。它發(fā)源于陜北的橫山山脈,流經志丹、安塞、延安,最后在延長縣注入黃河,總長近三百公里。甭看它不長,可由于“滾滾延河水”是革命圣地的象征,所以它的知名度要高過黃河的許多支流。延河可不知道這些,它依舊緩緩地、彎彎曲曲地在黃土高原的溝壑之間流淌,哺育著大片的河灘地。河川里的景色與我們居住的深山溝大有不同。在山里,村子都是隱藏在黃土圪嶗中的,有時你已經站到了人家的窯頂上,卻還看不見村子在哪里。在河川上,村子依著路邊,層層疊疊,看得清清楚楚,有時道路穿莊而過,婆姨女子們在門前打量著行人,使人免除了許多旅途的寂寞。由于是第一次長途旅行,前途的未知和神秘給我們帶來一種莫名的興奮,一路上有說有笑,腳底生風。

說起來,敢于徒步過黃河,多虧了在插隊生活中學到的一項基本技能——走路。當時陜北的大部分地區(qū)既無公路也無汽車,出門辦事全憑雙腳。一天走個幾十里,當是常事。有一次我和王秉坤去甘谷驛買農具,來回一百里,扛著幾十斤重的镢頭,中途還遇了雨,一天下來,也沒覺得怎么樣。走長路是有門道兒的,重要的就是不能心急。俗話說,不怕慢,就怕站。尤其是爬山路,一步一步,穩(wěn)穩(wěn)當當,看似不快,卻能長久。我們剛到陜北時,就不明白這個道理,一上路,總嫌人家老鄉(xiāng)走得慢,急匆匆地超過去,結果是走不上百步就要停下來歇口氣,待到要起步時,原來落在后邊的老鄉(xiāng),早就登上了高高的塬頂。

走著走著,不知何時,我們的身后遠遠地跟了一群人,看樣子也是知青。我們的心情頓時緊張起來。早就聽說這地方的知青中流氓多,打架搶劫的事時有發(fā)生。如果這幫人真是沖我們來的,那不僅家回不成,恐怕人還會受傷。我們加快了腳步,緊緊地握住棍子,李興還把手伸進衣襟,攥著藏在里邊的匕首。我們也不敢回頭,一溜煙地小跑,也不知走了多時,放膽回頭看去,身后一個人也沒有,算是一場虛驚,腳下頓時軟了,緩著勁兒,溜溜達達地向前走。一直到紅日西沉,算算也有一百里路了,正好到了一個叫楊家灣的村子,找到大隊部,尋了間公窯歇息,一夜無話。第二天一早,燒水吃了干糧,便又啟程。

順河走了十多里路,便轉向東北,開始爬山。經閻家圪嶗等村,向羅子山進發(fā)。這地方山大溝深,每翻一座山梁,就有一二十里路。待爬上第三個山頭,遠遠地便望見了羅子山。

在陜北,叫什么山的地方多得是。但這些黃土山都是因雨水將平坦的高原向下沖出深溝而成。而羅子山卻是一座真正的山,一座屹立于黃土高原之上的山。它就像一把錐子刺破了厚土,尖尖的峰頂,直直地指向云天。它奇特的形狀,使我想起神話故事插圖中的魔山。而我們,則像朝圣般地向它走去。

俗話說,望山跑死馬??粗_子山就在眼前,腳下卻還有幾十里的路程。待爬上羅子山峰頂,已是紅日偏西。站在山頂,舉目四望,幾個人頓時呆住了,心中不禁嘆道:壯哉天地!由于羅子山是至高點,方圓幾百里的山川盡收眼底。按理說,我們就住在山上,每日看山,應不覺稀奇。但這里的氣勢別有不同。遠望高原,千坡萬嶺,如波濤起伏,一直涌到天邊。在夕陽的照射下,呈現出古銅的色彩。羅子山以西,盡管溝壑縱橫,但天際線是平的,而羅子山以東,高原突然傾斜了,幾十里的漫坡,向著東方,俯下身去。漫坡的盡頭,霧氣茫茫,有人道,那里便是黃河。

聽說快到黃河,眾人皆興奮起來,幾十里的漫坡,幾乎一路小跑著下來。到了擦黑時分,我們終于到了向往已久的古渡口——馬頭關。

馬頭關,黃河上一個不起眼的小渡口,也許只有在延長縣的地圖上才會標出它的位置。這幾日,它的名字,不知被我們念叨了多少回,我始終在心里猜想它的模樣??僧斘覀兊搅诉@里,眼前的景象還是讓我感到吃驚。這是黃河邊一個極小的村子,幾孔亂石壘成的破窯洞,雜亂地散落在河邊的山坡上,幾棵枯樹在寒風中抖動著,村子里看不見人,也聽不見雞鳴狗叫。天空是灰色的,山坡是灰色的,窯洞是灰色的。我一時有些恍惚,覺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幾十年前。我不知道是否有人體驗過時光倒流,反正眼前的一切,給我一種強烈的“今夕何夕”的感覺。如果說我插隊的村子多少還有一點兒能和時代聯系在一起的東西,那這里,則是什么都看不到。

找尋到隊長的家,跟他商量明天出船的事。隊長正在吃飯,小小的窯洞里暖融融的,炕桌上除了玉米粥,就是一小碟醋泡蒜瓣。隊長似乎不太熱情,只是告訴我們明天一早再說,并安排我們到一個姓賀的老漢窯里歇息。

賀老漢是個瞎子,還是個光棍兒。平日里擔水、燒飯都是自己做。我驚異他看不見怎么做得來。他說習慣了,路在哪兒,井在哪兒,心里都有數。賀老漢年輕時可不瞎,他說還給賀龍的部隊撐過船,送他們過黃河打日本。說起當年事,賀老漢像換了一個人,臉上透出一絲光彩。晚上我們早早睡了,賀老漢則坐在炕頭抽煙。半夜里我們突然被焦糊味兒熏醒,原來賀老漢將氈子點著了,大家七手八腳地滅了火,待接著睡,天已快亮了。

天剛剛亮,我們幾個人就來到了黃河邊。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有了“黃河情結”。記得還是小學四年級時,有一天,老師通知我去北京少年宮參加活動。去了之后才知道,那是一場紀念聶耳、冼星海的音樂會。會上還放映了電影版的“黃河大合唱”。我至今都無法形容它給我年少的心帶來怎樣的震撼。反正從那一刻起,奔騰咆哮的黃河就成了我心中的圖騰。尤其是合唱開篇的朗誦:“朋友,你見過黃河嗎,你到過黃河嗎,你見過河上的船夫拼著性命和驚濤駭浪搏戰(zhàn)的情景嗎……”這幾句詞,一直吸引著我,夢想有一天,能夠身臨其境。

如今,我的雙腳終于站到了黃河的岸邊,搏戰(zhàn)即將開始。

雖然時至冬初,這一年黃河的水卻很大。河面寬闊,水流湍急,浩浩蕩蕩,洶涌澎湃。令人感到恐懼的是,河床漂滿大大小小的冰凌,大的像間房,小的也賽磨盤,順著水流打著旋兒地橫沖直撞,看得久了,直發(fā)暈,仿佛河岸也在動。河岸邊是幾丈寬的厚厚的冰層,一眼望去,黃河上下幾十里,像是鑲上了銀邊兒。寒風也來助威,順著河谷呼呼地吹著,不多時,從腳底到心底,我們感到了徹骨的寒冷。這就是我日思夜想的黃河嗎,我如此崇拜它,它卻以這樣不近人情的姿態(tài)橫在我的面前,阻擋我回家的路。

更令人煩惱的是,看我們只有四個人,船工們說什么也不肯發(fā)船。有人扛來了羊皮筏子,說用這個載我們過河??粗鴽坝康乃鳎倚睦镏贝蝾?。李興膽兒大,搶先坐了上去。誰知羊皮筏一離岸,就被水流箭一般地沖到下游去了。任憑船工怎樣使勁,筏子都無法駛向對岸,只得在下游二三里處靠岸??粗钆d他們扛著羊皮筏子慢慢向回走,我想,今日過河難了。

天無絕人之路,正在這時,又來了三個過河的知青,七個人商議了一下,出價十五元,船工們終于同意開船了。可船還在下游兩里路以外的地方,必須把它拖上來才能渡河。老鄉(xiāng)們硬拉上我們一起去拖船。那纖繩有镢把粗細,把它系在腰間,雙手握緊,傾著身子,頂著寒風,一步一步地向上游走。由于踩在濕滑的冰面上,吃不住勁兒,走一步溜半步。稍不留神,就是一個跟頭。剛想松口氣,船就后退,這時老鄉(xiāng)就喊:學生家,使勁啦!我看過列賓的名畫《伏爾加河上的纖夫》,頗有感觸,想不到,今天自己變成了畫中的那個少年。一步一滑地終于把船拖到了渡口,我們急忙跳上了船。

黃河上的船,約一丈寬,三丈來長。若形容它的樣子,恐怕用“粗獷”二字最為合適。和我們在大地方見到的船比,它只能算半成品。船板幾乎就是原木破開,稍加斧鑿,沒有刨光,用大鐵鉚釘連在一起,船幫漏著大縫。所謂船槳,就是幾根剝了皮的樹干,用粗繩子綁在船欄上。不過我倒覺得,這粗獷的船和這些粗獷的扳船漢子,和這粗獷的黃河峽谷,倒是相配的。若是一條秀氣光堂的船,擺在這樣的河流中間,反而顯得軟弱無力了。

船中間有一橫梁,船工們分成兩排,面對面站在上邊,擁著船槳。老大一聲令下,木船終于啟航了。船槳一動,號子立即響起。你若以為船工號子是歌那就大錯特錯了。那幾丈長的樹干被船工們拉來搡去,在水中吃力地劃動著,每推一下,船工們都會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咳——咳——咳——這吶喊,粗野,急促,拼命。他們赤紅著臉,脖子上的青筋暴努著,盡著全身的力氣。他們把槳向后拉時,身體幾乎和船平行,忽而又躍起,將槳推向對方的懷中。就這樣隨著他們的大起大落,船一下一下駛離了河岸。由于地方狹窄,他們的身體緊貼在一起,分不出張三李四,就像一組活動的群雕。我站在船底,仰望著他們,這些漢子,若在平時,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的,一到船上,咋就個個成了神。除了他們,誰使得動這千斤的大櫓,誰又敢在這驚濤駭浪中討生活呢。黃河歌謠中唱道:黃河無路船頭上站,狠心不過男子漢。當是這些人的寫照。

我們的船呈斜線向對岸駛去,撞開冰凌,壓住急流。這時,風聲、水聲、船工的吶喊聲響成一片,使人感受到一種激昂的氣氛。站在岸上的人看水和在船中的人感覺是絕然不同的,我不知道李白當年是否渡過黃河,反正我覺得“黃河之水天上來”的詩句只有渡過黃河的人才能寫得出來。在黃河中間,你真會覺得那水是從天上流下來的,直撲上你的頭頂。仿佛你一松勁,就會被它壓入水底。正當我胡思亂想時,險情發(fā)生了。巨大的冰塊擋住了船的去路。任憑船工們怎樣努力,船還是不能前進半步,反而隨著水流逐漸向下游飄。眼看冰凌越積越多,漸漸對船形成包圍之勢。船上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船老大鐵青著臉,和船工們商議著對策。我心里感到一陣恐慌,在這寬闊的河面上,湍急的水流中間,渡船就像一片樹葉,顯得那么渺小和脆弱,隨時都有可能被冰凌擠壓得粉身碎骨。如果是那樣,可真成“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這時幾個漢子跳到冰面上,用手中的篙桿死命地頂船,黃河水就在他們的腳下奔騰,冰面隨時有傾翻的危險。我不禁為他們擔起心來。幾番較量之后,船竟?jié)u漸離開了冰層,他們趕快跳上船,拼命地劃槳,船終于駛出了包圍,又開始前行了。

“我們看見了河岸,我們登上了河岸?!辟呛5摹饵S河船夫曲》寫到這里時,用了舒緩的旋律。而我們的靠岸,卻充滿了驚險和刺激。由于冰層和水流的關系,我們的船停在離岸還有兩丈多遠的地方,再也不能靠前了。船工們一邊用篙桿撐住船,不讓它移動,一邊將艄板搭上岸,喊著:學生家,船停不住,快下吧!那艄板兩三丈長,只有一拃來寬,斜度很大,下面就是湍急的河水。我看著心里確實害怕,可時間緊迫,不容猶豫,心一橫,幾步就躥了下去,穩(wěn)穩(wěn)地落在河岸上。幾個人一上岸,船立即撤了板,一會兒工夫,就看不見了。

晉陜峽谷有這樣一個特點,如果東邊是土嶺,西邊就是石山;如果此岸是緩坡,那彼岸必是懸崖。前面說過,馬頭關陜西這邊是幾十里的漫坡,過到山西來,就面臨懸崖。這懸崖緊貼著黃河,我們的落腳之處,不過兩三米寬。我在船上時,就打量過這處山崖,根本看不出有何攀援之處。心想把人撂在這里,難道要飛上去嗎。還真是應了“車到山前必有路”的俗話,古渡之名,不是虛傳。我們剛從波濤處回過眼來,就驚喜地發(fā)現懸崖上有一條人工鑿出的小道,層層臺階,順著石間盤旋而上。路邊石壁上還刻有字,已斑駁得看不清了。這道不知何人所鑿,亦不知被人走了多少年,風雨的侵蝕,已將有的石階剝落成淺淺的一道溝。苔蘚斑痕,將它染成黑色,所以在遠處,根本看不見它。石道直上直下,猶如華山上的千尺幢,而且也沒有什么鐵鏈可扶。幾個人不敢往下看,手腳并用,幾乎一口氣爬到了崖頂。

站在山頂回頭望去,黃河已被籠罩在一片蒼茫的暮色中了。在黑壓壓的群山下,黃河只顯出淡淡的身影,看不見波濤,也聽不見濤聲,一切突然變得那么靜,那么遠。仿佛使人不敢相信,那拼死的搏斗,就是剛剛發(fā)生的事情。直到這個時候,我們才能“心啊安一安,氣啊喘一喘”。坐下來,憑著風吹,欣賞黃河。這真是一條偉大的河,我們翻山越嶺,一日可步行百里之遙,而渡過這幾百米寬的河道,卻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而且還曾命懸波濤。人說不能小看黃河,看來是有道理的。

摸黑兒走了十余里,尋到個村子歇息。老鄉(xiāng)安排我們住的窯洞里,還有兩個走鄉(xiāng)串戶做活計的小木匠。房東的女兒湊著油燈,頭挨頭地和他們說著悄悄話,看樣子很是高興,對我們的到來不理不睬。我們在黑暗中和衣躺下。不知怎的,我看著油燈下房東女兒紅撲撲的臉,心中竟升起一絲醋意?!氨本W生”(這是陜北老鄉(xiāng)對我們的通稱)在她眼里,還不如個小木匠。不及多想,困倦襲來,便沉沉睡去。

早晨起來,便忘了房東女兒的事,因為肚子問題遇到了麻煩,我們的干糧已經全部吃完。那時腦子笨,竟想不到向老鄉(xiāng)買一些吃食。便餓著肚子啟程,走了四十里,到達一個叫曲娥的鎮(zhèn)子,待坐到飯館里,要了一桌子飯,卻吃不下幾口,原來已經餓過勁兒了。

晌午過后,走到大寧縣,找了間車馬店住下,趕忙去買車票。大寧縣地處偏僻,長途車兩天來一趟,我們到了車站,方知車票早已售完。這事有些不妙,如果明天走不了,就得在此地待上兩天。好在天無絕人之路,我們在車站院內發(fā)現了一輛卡車,一打聽,是到大寧運貨的車,明天一早返回蒲縣。便和站長央求,要搭卡車走。站長爽快地答應了,因為那年頭,用卡車充當長途客車是常事。

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們就離開了大寧縣??ㄜ囋趨瘟荷降谋P山道上急馳,寒風呼嘯著掠過耳邊。剛開始,我們還站著觀山景,沒多久,耳朵就痛似刀割。急忙蹲下來,裹緊大衣,蜷縮在車幫下,可不一會兒,全身還是被風吹透了。雙腳先是發(fā)疼,進而發(fā)木,沒了知覺。寒氣逐漸向胸口侵透,到最后,連呼氣都是冰冷的。等到了蒲縣,我們幾乎被凍僵了?;ハ鄶v扶著爬下了車,雙腳像踩上了高蹺,不會走路。踉踉蹌蹌?chuàng)涞揭粋€小飯鋪里,多虧一碗熱湯面救了命,身體才慢慢緩過來。在蒲縣換了客車,終于順利地到達了晉南重鎮(zhèn)——臨汾。

臨汾車站內人頭攢動,熙熙攘攘。我要在此和三個伙伴分手,獨自南下。分別前,幾個人躲在角落里說話,這時身邊走過一隊用鐵锨挑著鋪蓋卷兒的民工,其中一個聽見我們說話,便湊過來問:哥兒幾個是北京的嗎?我們說是。他自我介紹說,他也是北京知青,在山西插隊,現在被抽調當民工修水利去。說了沒幾句,有人喊他走,他急忙告辭,趕隊伍去了。望著他破衣爛衫的樣子,王連龍說:這哥兒們怎么混得這么慘?李興道:沒準兒過幾年我們還不如他呢!一句話說得眾人都不言語了。

臨汾分手,我獨自到了運城,找到汽車站,買到去平陸的車票,照例是卡車。出得車站,天已大黑,幾盞路燈慘黃黃的,只照見巴掌大小的地方。心想這人生地不熟的,到哪里去找旅館呢?索性就在車站忍一宿算了,明早上車也方便。候車室里人很多,圍著大煤爐取暖。我根本擠不進去,就倚墻角找了個地方,旅行袋往屁股底下一墊,大衣往頭上一蒙,一夜半睡半醒,坐得腿都麻了。這里清晨五點就發(fā)車,我擠上去,靠著車幫坐下來,車一開,我便蒙頭又睡,直到汽車吼著從中條山上沖下來時才醒。發(fā)覺胸前被口水濕了一片,不好意思,忙用手掩了。

車一直開到平陸縣的黃河邊。平陸縣,曾經很有名氣,著名的“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兄弟”的故事就發(fā)生在這里。讀過報道的人可能還記得,人們打破“黃河自古不夜渡”的古訓,去三門峽找藥的情節(jié)。河邊早有渡船接著,我開始二渡黃河。和幾天前在晉陜峽谷渡河相比,這次渡河平淡得讓人失望。這里河面寬闊,水流平緩,載客的是大型機動船,不到三十分鐘就過了河。回頭想起那條古訓,心中有些不服氣,暗想,這樣的河,就是夜渡又有什么了不起。

過河直奔三門峽車站,買到去信陽的慢車票。心里踏實了,看看離開車時間尚早,就想到市里去轉轉。走不多遠,見一商場,便踱進去閑逛??刹欢鄷r,就發(fā)覺有些不對勁兒了,人們都以異樣的目光打量并避閃我,好像看一個怪物。我納著悶兒,正好走到一面大鏡子前,抬眼一望,自己也驚呆了,那鏡子里的人——是我嗎?頭頂一個破帽子,說灰不灰,說黃不黃,帽檐歪斜著,耷拉在眼眉上。一件破軍大衣,像從土里刨出來的,肘間袖口露著棉花,半長不短地披著。尤其是那張臉,汗?jié)n著塵土,黑一塊黃一塊的,這哪還像學生,活脫一個叫花子、盲流!

我返身跑出商場,直奔車站。那時車站前都有賣洗臉水的,要了一盆熱水,洗下半盆黃湯。又脫下帽子當撣子,把渾身上下好一通拍打,打得四周塵土飛揚。當我撣到褲腿時,又一個發(fā)現讓我吃驚不已,那時的褲子都有一道褲邊,不知何時,這褲邊成了鼓鼓囊囊的一圈,翻開來,倒出一堆黃土。天哪,我竟是腳上綁了兩個沙袋走了幾百里路,自己卻毫無知覺。

經過一番收拾,自覺整潔了許多,像個人樣兒了,但也沒了閑逛的興致,老老實實在候車室里待著。候車室很大,空空蕩蕩。不遠處,有三個年輕工人在聊天,兩男一女,穿著海藍色勞動布工裝,拎著飯盒,說著什么通勤車、倒班之類的家常話??蛇@些話在我聽來,像是另一個世界的語言。在插隊之初,我們還懷有“廣闊天地鬧革命”的自豪,總覺得知青地位應被人尊重。到這時,我才切實感受到了孤寂、冷落和一絲自卑。

坐上火車,奔信陽而去。至于見到父母,接著傷心離別,一個人返回陜北,依舊風餐露宿,又是一番經歷,就不在此篇表了。

五谷雜糧

要是讓我概括一下當年在陜北農村的生活,我想用四個字就夠了,那就是“種地吃飯”。自打一開春,扛著老镢頭上山掏地,直到冬至,就沒有一日的停歇。每天除了三頓飯,其余的時間就是干活和睡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幾乎沒有什么新的內容。在插隊的第二年,我就對這種生活有點兒厭煩了。種地是為了吃飯,吃了飯好去種地,日子就是這樣循環(huán)往復,老鄉(xiāng)們就這樣度過了一生。

我曾經很沮喪,不敢想以后的日子。因為我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怎樣。我看著隊里的福全老漢圪蹴在集邊上賣洋芋的樣子,曾和李興他們打趣說,幾十年后,那個蹲著的人,恐怕就是我。李興說,到那時,咱倆就圪蹴在一垯兒,也能有個照應。話雖這樣說,這樣的前景,著實讓人心寒。其實干農活并不可怕,年輕時也有把子力氣,腦子也不笨,沒什么學不會的。怕的是,一輩子的生活內容只是為了混口飯吃,好壞且不說,能吃飽就不錯。

其實如果糧食夠吃,而且還有富余,老鄉(xiāng)們也不會把所有的時間都用在地里。陜北歷史上多災,從明末到民國,曾經數次大旱,夏秋無收,餓殍遍野,千里無人煙。饑荒的陰影如同基因,遺傳在人們的血脈里。那種對饑餓的恐懼,也許是他們辛勤勞作的最大動力。

陜北多是山地,勞動強度大,土地又貧瘠,氣候是十年九旱,收成自然很低,所以陜北的農民管自己叫“受苦人”。我后來也在關中農村生活過,那里的自然條件和陜北比起來,真有天壤之別。土地是平坦的不說,那肥沃的程度,直叫陜北人驚呼,說插下個棒槌也能長成個樹,此話不假,你若見過關中的麥田,就知道當年劉邦為什么能夠打敗項羽。那麥子一壟一壟的,齊得像堵墻,密不透風,麥葉油亮黑綠,麥穗結實飽滿,一個挨一個,一看就是大水大肥的待遇。到了收割的時候,成百里的金黃耀眼,村莊似乎都被麥子淹沒了,給收麥人吃的蒸饃,在案板上堆得像小山一樣高。

反觀陜北,就有點兒慘不忍睹了。即便在麥子成熟的時候,山坡上也只見淡淡的黃色,幾鐮下去,麥稈也不夠一抱,一畝地收個幾十斤就算不錯。這就叫“廣種薄收”,甭看收成不大,代價可不小,幾捆麥子,需要翻山越嶺地擔回來,中途還不能歇息,否則揉了麥粒,損失就更大了。

種糧不易,吃糧就得備加小心,若不計劃著點,到青黃不接的時候斷了頓,那可是要惹出大麻煩的。所以在陜北的多數地方,人們總是把紅薯、洋芋、南瓜、胡蘿卜等與糧食摻和在一起吃。磨面也用粗羅,盡量多出一點兒,生怕糟賤了東西。事情也有例外,我插隊的村子,由于在塬上,耕地較多,盡管畝產也不高,但總量還是可觀,幾十年來,豐平有歉,卻始終沒有斷過糧。所以老鄉(xiāng)們吃的雖然也是粗茶淡飯,畢竟都是正經糧食,這在陜北,也是稀罕的了。我隊的老郭頭,請外邊的石匠打石磨,到吃飯時候,端上的無非是純玉米面的發(fā)糕和小米粥,那石匠看了,竟半天沒敢動筷子,驚詫道,你們就是這樣糟蹋糧食?

插隊干農活,種莊稼打糧食,構成了生活的主體,思想認識也隨之發(fā)生著變化。城里人眼中的糧食,就是盤中餐,頂多向前推到米和面。而鄉(xiāng)下人眼中的糧食,是整個的生產過程。吃到嘴里的每一粒米,都是親手下種,看著它出苗,拔節(jié),長穗,灌漿,成熟。其間人們要耕地,施肥,間苗,鋤草,還要收割,脫粒,揚場,晾曬,然后一袋子一袋子地扛回窯里。吃的時候還得碾,還得磨,去殼,簸皮,篩糠,羅面,缺了哪一項,糧食都吃不到嘴里。

我不知道幾萬知青來到陜北,對當地的農業(yè)生產有多大的促進,但從老鄉(xiāng)的飯碗里分走了一杯羹,則是肯定的。僅就我所在的生產隊為例,我們六個男知青組成的知青戶,在隊里的作物分配上,占據了十分之一,有一年收成好,我們每個人分到的原糧達到了七百余斤。這不是一個小數目,因為我們隊里共有二十幾戶人家,由于我們的存在,老鄉(xiāng)們少分了很多的口糧。不過,我在插隊的幾年中,從未聽到鄉(xiāng)親們對此有任何的抱怨,陜北的老鄉(xiāng)善良,他們覺得你既然掙夠了工分,拿這些糧就是應該的。我們時常提起插隊生活的艱苦和磨難,其實,老鄉(xiāng)們的付出,卻很少被人提及。

話題回到糧食上來,插隊的前半年,知青們的口糧是政府調撥的,每人每月三十八斤,后來漲到四十五斤。這些糧根本不夠吃,我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農活又重,每頓吃一斤糧都打不住。要說我對饑餓的感覺,最深刻的要屬這段時間,甚至超過了對三年自然災害的回憶。我們每天做飯,都要用秤稱出所需的米面,基本上每人每頓合一個不大的玉米饃,幾口就吃完了,再來干活,那镢頭掄不了幾下,肚里就空了,手上沒勁,腿腳發(fā)軟,心里打顫,那滋味實在難熬,倒是老鄉(xiāng)們看不下去了,讓隊里借給了我們一些糧,這才幫助我們渡過了插隊之初的難關。

陜北雖然窮困,作物的種類卻不少,頗似一個谷物的博物館,有些品種,在其他地方已經少見,但在這里,還在廣泛種植。所以,老鄉(xiāng)們的飯碗里,雖然沒有大魚大肉,多數仍是粗糧,卻也花樣繁多,生出了不少的吃法。

插隊吃的第一頓飯,就讓我們開了眼,老鄉(xiāng)們端上的是一盤黑黑的餅子,硬硬的,吃到嘴里粗澀難咽,我們誰也猜不出這是用什么糧食做的,問過之后才知道,是糜子面。嘴里嚼著硬餅,心里涼了半截,想著今后就要天天吃這樣的飯食,甭說插隊要過的思想關,就是這生活關過起來也不容易。后來才知道,不是老鄉(xiāng)們不肯把好的給我們吃,這糜子面在老鄉(xiāng)心里就是好東西,它禁餓,頂的時候長,老鄉(xiāng)們是把預留的種子磨了一些,給我們做了第一頓飯。

糜子分軟硬兩種,也稱黃米,學名叫“黍”,相傳我們的老祖先在四千年前就開始種植了,《詩經》里邊都多次提到它,想到我們種糜子吃糜子居然也能和《詩經》聯系在一起,辛苦之余倒能獲得一點兒樂趣。糜子的吃法還挺多,尤其是軟糜子,賀敬之《回延安》里提到的“米酒油饃木炭火”,這米酒油饃就是用軟糜子做的。是老鄉(xiāng)們過節(jié)待客的上等食物,若是到過年時家里連這些也沒有,那日子就真的過“倒灶”了,叫人瞧不起。米酒很好喝,酸酸的,甜甜的,沒什么度數,但喝多了,也會暈暈乎乎,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了。軟糜子的穗很有用,可以捆綁笤帚,掃炕、掃磨、成為婆姨們手中常用的物件。

和糜子并列的當屬小米,也是我們主要的口糧。小米又稱“粟”,它的歷史比黍還要長得多,是我國最早的糧食作物之一。陜北的小米可是大有名氣,色澤金黃,顆粒渾圓,燜干飯,香甜松軟,熬稀飯,清香四溢,尤其是碗上浮著一層晶瑩的米油,滑糯爽口,這一特色,竟被用作了一個縣的名字。這地方的婆姨,出了名的漂亮,可見“米汁淅之如脂”,是有養(yǎng)顏作用的。據老鄉(xiāng)說,小米還有一種吃法,堪稱美味。將小米先用水泡了,到五六成濕,上碾子軋成粉,用此粉蒸成發(fā)糕,竟比城里賣的點心還好吃,沒放一點兒糖,卻香甜可口,入口即化。我們聽得心動,便試著做了一回,果然不假,眾人吃得口滑,一頓竟吃了差不多半月的糧,看此做法如此奢侈,不敢再試,插隊幾年,僅此一回而已。小米產量不高,我們平日里多是用來熬粥,吃干飯的次數也不多。

當然,糧食的主體還是玉米。玉米不似谷子耐旱,所以多數是種在溝地里。在夏天鋤玉米是個苦差事,地里密不透風,悶熱難耐,更可氣的是那玉米伸著帶毛的葉子,專在人的赤臂和脖子上劃來劃去,叫人痛癢不堪。玉米半熟時,下邊套種的青豆也結了莢,幾個年輕人經常會尋些柴火,偷偷燒來吃,雖然煙熏火燎,半生不熟,但新糧的嫩甜,著實讓人口饞,直吃得嘴手皆黑。這事不敢讓隊長看見,否則會挨罵,說年輕人糟賤糧食。玉米成熟了,掰回來,分到各家各戶。那時隊里沒有脫粒機,便把玉米用連著的包皮編成一長串,掛在窯上晾干,陽光照上去,金黃一片,倒也十分好看。收了工,在窯里歇著,嘴上聊天,手可不能閑著,要搓玉米豆,炕上平時就放一個笸籃,搓了就撂在里面,滿了,也就到了該磨面的時間了。

玉米可磨成面或碾成糝,磨前也要先淋點兒水,讓玉米皮濕潤一些,太干了不好磨,那面也發(fā)燥。面磨好了,還得放在寒窯里邊晾著,否則就會捂了,變得十分難吃。玉米面可蒸發(fā)糕,我們村的老鄉(xiāng)奇怪,管這沒有餡兒的發(fā)糕叫“團子”,不知何故,我也一直沒弄明白。插隊幾年,自己做飯,蒸發(fā)糕練成了一把好手,發(fā)面用一個瓷缸,放在炕頭上,一夜工夫,發(fā)得正好,第二天早上蒸時,有時竟連堿面都不用,甜絲絲的,一點兒也不酸。玉米糝熬粥,黏黏乎乎一大鍋,再加點兒洋芋或紅薯塊進去,更增添了鮮香的味道,只聽得眾人喝得山響,菜都不用就。

臘月里,家家戶戶都要攤“合子”,這是用發(fā)好的玉米面調稀了,再加上小米面,在個圓圓的小平底鍋(老鄉(xiāng)管它叫“鏊”)上攤的圓餅,攤好后趁熱折成半圓形。每家都要攤上幾笸籃,放到寒窯里凍著,正月里不蒸新饃,全靠吃它。這東西吃起來松軟香甜,但不太頂時候,所以,多在農閑時才吃它。

我在城里時,不喜歡吃粗糧,總覺得粗糲難咽,到了鄉(xiāng)下方知新糧與舊糧的區(qū)別。城里人吃的多是舊糧,早已走了油性,所以乏味。鄉(xiāng)下雖然缺油少肉,也沒有豐富的菜肴,但就新糧的美味這一項,卻是城里人難以享受得到的。

我們隊里每年還要專門留出一塊地來種高粱,這倒不是為了增加口糧,因為這高粱實在不好吃,甭說人了,連牲口都對它愛搭不理的。老鄉(xiāng)們種它,主要是為了取那長長的穗稈兒,給婆姨們做蒸箅子和鍋蓋用。這東西壞得快,每年都得換新的,要是不種高粱,婆姨們會不答應。

口糧里的上品,自然當屬白面,家家戶戶把小麥寶貝似的存著,就像城里人在銀行存的錢,不到當用的時候是不會拿出來的。誰家有多少小麥,也就成了光景好壞的象征。誰都知道白面順口,老鄉(xiāng)們有話,說白面捏成驢球都好吃,只不過當年小麥稀少,人們只能把頓頓吃面當成了一種奢望。但在鄉(xiāng)間,有些日子是必須用到白面的,除了婚喪嫁娶之外,清明節(jié)祭祖,家家都要蒸白面饃饃,到墳上供一下,再拿回來大家分吃掉。“六月里,六月六,新麥饃饃包羊肉?!毙蔓溝聛淼臅r候,再窮也得嘗嘗鮮兒。八月十五過中秋,要做月餅。我們村的月餅簡單,也就是白面餅上壓幾道花紋,條件好點兒的家庭,還能放上一點兒糖。到了過年,就是白面最集中的消費時間,包扁食,做羊肉臊子面,還有走親戚用的花饃。平日里千省萬省,這個時候不能省,要不然,一年到頭,過著還有什么勁呢。

我們插隊的前半年,把粗糧都吃煩了,好容易等到新麥子下來,幾個人一商議,要好好吃一頓面。我那時才知道,陜北人吃面是很少用純白面的,要加進小一半的蔓豆面。這蔓豆在外地通常是做飼料用,在陜北,就成了白面的替代品。加入蔓豆面后,白面的韌性就少了許多,十分難搟,隊里怕我們把面條做成糨糊,特地派了個麻利的婆姨給我們搟面。灶里的火燒得旺旺的,那婆姨將搟面杖舞得上下翻飛,面搟得均勻透亮,下到鍋里,長而不斷,撈出來,用個大號洗臉盆盛著,再澆上洋芋臊子,端到我們面前。我們幾個早等得眼睛都綠了,幾筷子下去,如風卷殘云,一盆瞬間就沒了,那婆姨忙著再搟。就這樣吃著搟著,搟著吃著,到放下碗時一算,我們六個人整整吃了六大盆。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把那洗臉盆放在肚子上比了一下,它可比我的膛兒大多了,真不知是怎么裝下去的。

剛才說到蔓豆,陜北還產綠豆、紅豆、蕓豆、黃豆、青豆和黑豆等。黑豆在別的地方是喂牲口的,人并不吃。而在陜北,由于缺糧,人不得不與牲口爭食,竟也將之發(fā)展成一種地方特色食品。將黑豆先用水浸了,上碾子軋,軋成一個個薄薄的小圓片,老鄉(xiāng)們稱之為“錢錢”,把它和小米在一塊兒煮,就做成了“錢錢飯”。這飯吃起來有油性,老鄉(xiāng)們很是喜歡,他們甚至在歌里唱道:只要能吃上錢錢飯,信天游三天三夜也唱不完。黃豆和青豆可做豆腐,我們做過幾次,也是先將豆子用水泡,再磨成豆?jié){,上鍋熬,用鹵水點,撈出豆花放到一個木盒子里,我能干的活就是狠命的壓。新做出的豆腐香味撲鼻,溫潤可口,我們一邊做一邊偷吃,待豆腐做完,一小半就已經進肚了。鬧得幫我們做豆腐的老鄉(xiāng)很沒成就感,他不明白,同樣斤兩的豆子,為什么在我們家就出得少。

雜糧里邊,我最喜歡的就是蕎麥:一是因為它好吃;二是因為它好看。收罷小麥,在秋播之前,還能趕著種一茬蕎麥。民諺里說,蕎麥出土就開花,七十五天就歸家。蕎麥長得不高,稈兒是紫紅色的,花是粉紅色的,如果種得多,那滿坡滿嶺就是一片花海,鮮艷嫵媚,風情流淌,在灰褐色的高原上,顯得很奇特。就好像你在滿耳沉重的喘息聲中,突然聽到了一曲少女嬌嫩的清音。只不過這景色維持不了多久,艷麗之中也帶著一種感傷。難怪在陜北的酸曲中,會時常提到蕎麥花。

蕎麥皮是紫黑色的,磨出的面卻雪樣的白。但下到鍋里又變成了紫色,好像被墨水染了一般。蕎麥面沒有韌性,搟不成面條,鄉(xiāng)里人用它來壓饸饹。蕎麥饸饹是一道美味,吃起來順滑爽口,只不過蕎麥產量低,所以吃這道飯,一年中也就有數的那么幾回。壓饸饹一個人做不來,一般得用三個人,一個專管燒火拉風箱,保持鍋里的水一直開著;一個人管和面,下面,撈面,還有一個人專管壓。有的饸饹床子很大很重,支在鍋上,壓饸饹的人得坐在壓杠上,用自己身體的重量把面壓下去。所以每次吃饸饹,總顯得格外熱鬧,后窯掌里水氣騰騰,風箱拉得像鑼鼓點兒,人們邊壓邊吃,飽了就走人。蕎面饸饹最好是配羊肉臊子,我總認為這是最正宗的西域味道。可當年我們哪里有那么多羊肉,平日里有蘿卜洋芋做的素臊子澆上,就已經滿意得不行了。

如今城里人也喜歡吃蕎麥,但基本上吃不到純的蕎麥面,天知道那些包裝袋里裝的都是些什么東西,反正和我當年吃到的已經相去甚遠。

陜北的農戶,一般都有兩到三孔窯洞,除了住人,專門有一孔用來存放糧食和雜物。這窯洞從不生火,所以也稱寒窯,確是存糧的上佳去處。放糧食的東西叫“桶兒”,用荊條編成,或圓或方,里邊用牛糞與黃土和成的細泥抹平,干后光滑結實,聽說還防蟲。把糧食放在里邊,陰涼干燥,經年不壞。我們的寒窯里,存放了全部的家當,十幾個大大小小的“桶兒”占了半個窯,幾口缸里腌著酸菜,地上還堆著洋芋和紅薯。

我不知道洋芋和紅薯應不應該算糧食,但在我們的食物中,它們卻占了很大的比重。陜北的洋芋產量不高,可品質很好,皮薄肉白,又面又沙,可作主食,如洋芋擦擦,那是把洋芋擦成絲,裹上面來蒸,再蘸著蒜汁吃,倒也別有風味。也可做菜,炒片炒絲。記得有一年,我們有五六個月的時間斷了油,每日吃的菜就是水煮加鹽。一天輪到我做飯,切好了一堆洋芋絲,卻不想再用水去焯了,便把鍋燒熱,將洋芋絲倒下去,用鍋鏟狠翻,竟在干鍋里把它炒熟,和干糧一起讓送飯的帶到山里去。同伴們收工回來,直嚷嚷今天的洋芋好吃,問我向誰家借的油。當我說了我的發(fā)明,眾人嘆息不已,一位同學的家里聽說,趕忙寄來了一罐豬油,我們省吃儉用,又支撐了半年。

那年秋季,陰雨不斷,陸陸續(xù)續(xù)下了近一個月,柴火快沒了,也磨不成面,只得每日烀一鍋紅薯放在那兒,誰餓了就啃幾口。紅薯好吃,可連著幾天只吃它,誰也受不了,胃里發(fā)酸不說,這東西滑腸,進得快出得也快,人一有便意,就得馬上上廁所,夾都夾不住。

紅薯分了很多,光煮著吃也不行,我們就想到了晾紅薯干。把紅薯煮熟了,切成片,撂到窯腦的石板上去曬,到半干不干的時候,最為好吃,有點兒像橡皮糖,有咬頭,還甜。我們每日收了工,先去尋幾塊來嚼。插隊時還能有零食吃,這是原來沒想到的。

我們當年是一群十八九的小伙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農活耗體力,肚子里又沒有油水,所以個個飯量驚人,還總覺得餓。人活著都是有理想有目標的,依著狀況不同會有大小之分。說出來不怕人笑話,我那時對吃飯的企盼超過了對理想的追求。在地里干活,眼睛卻瞄著山路,就等著送飯的人出現,看到那個搖搖晃晃的人影,心里便歡呼起來,老镢頭也舞得帶勁。

人們說陜北的飯養(yǎng)女不養(yǎng)男,此話可能有些道理,有的女生,眼看著胖了起來,但大部分男生都干瘦干瘦的。我離開農村很長時間,還有人非常憐憫地對我說,你這娃身體太弱。

民以食為天,越窮的地方,人們對吃的欲望越強烈,這可能就是隔了這么多年,我還能對陜北的莊稼和飲食記憶深刻的原因。從不適應到適應,當年確實也經歷了一個痛苦的過程,這也許就是所謂的“改造”吧。那時的宣傳,是把這種不適應說成資產階級思想和生活方式影響的結果,是對城里的這幫洋學生進行“再教育”的理由之一。其實,知識青年們對陜北雜糧飲食的習慣,與其說是思想改造的結果,還不如說是對饑餓的一種服從。我后來到過關中農村,發(fā)覺那里的人們對陜北艱苦生活的恐懼甚至超過了北京城里來的學生,我才知道,這是生活環(huán)境與習慣使然,原本與什么階級思想無關的。

時代在發(fā)展,陜北的生活也好了許多,吃糠咽菜逐漸成為了記憶。只是我有點兒弄不明白,如今城里人宣傳的健康生活新概念,竟與當年陜北的苦日子多方契合,你看,居住在高原,每日上坡下坡,鍛煉了腿腳,呼吸著新鮮空氣,喝著山泉水,吃著粗纖維的雜糧,缺油少肉,基本素食,照理說已經是理想境界,可人們?yōu)槭裁从X得苦呢?恐怕沒有人愿意回到過去,還是要爭著往城里邊奔,看來富貴時的想雜糧和吃著雜糧想富貴,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陳幼民:1951年生于北京。中國工人出版社原副總編輯,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攝影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藝術家生態(tài)文化工作委員會委員。從事繪畫、攝影、文學等方面的創(chuàng)作。作品曾多次參加全國美展和專項美展。出版有個人散文、美術作品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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