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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手右手

2014-04-09 18:38夏天敏
當代 2014年1期
關鍵詞:李瓊房子

夏天敏

左手右手

夏天敏

夏天敏,1952年11月生,云南昭通市人。1966年7月參加工作,做過工,搞過宣傳,教過書?,F(xiàn)任昭通市文聯(lián)常務副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云南省作協(xié)理事。作品《好大一對羊》獲魯迅文學獎。

狗剩的爹帶狗剩去報名。那年狗剩八歲足足滿了,可連從一數(shù)到十都數(shù)不清楚,狗剩爹想再不讓他到學堂里讀讀書,怕和憨包差不多了。人再無文化,數(shù)數(shù)識字總是要的,生產(chǎn)隊記工分,你自己也得找個本本記一下,要不然隊長紅口白牙,少算了你的工分你也不知道。這事不是沒有的,隊長對誰不滿意,就會在工分上做手腳,吃虧的人也不是一個兩個,你自己能記工分,到時候拿出來和他對簿,他也沒有辦法。他會拍著自己的腦袋,說真記錯了呀,你看我,一天被隊里一大攤事弄暈了。重來、重來。

老師問孩子叫啥?狗剩爹納悶,看了看狗剩腳上的鞋,說踢死牛。年輕的老師大惑不解,說孩子怎會叫踢死牛呢?狗剩爹說就叫踢死牛,這鞋結實,生牛皮做的,牛都踢得死哩。年輕老師大笑起來,說只聽過酒囊飯袋這類話,還沒聽過把人的皮膚比做牛皮的。這老鄉(xiāng),夠幽默的。狗剩爹著急了,把狗剩扯過來,拍拍他腳上的鞋,真的,老師,是生牛皮做的,你不信摸摸。到這里,老師終于明白,他說的踢死牛是鞋子,并且是生牛皮做的鞋子。老師最后還明白,這里的人把鞋子讀成孩子,是地道的方言,難怪問這答那,南轅北轍,都是方言惹的禍。

孩子,鞋子的事搞清了,老師問他的名字叫啥呢?狗剩爹說叫狗剩,老師的眉頭皺了起來,額頭中間有了個很大的結。老師說這名字不好,你們這地方的名字怎么起得這樣難聽?不是狗剩就是豬娃,昨天一個小女孩還叫豬崽哩。狗剩爹說名字賤好養(yǎng),名字金貴了,留不住哩。老師的臉色暗了下來,沉默一下,說我給他取一個吧,是學生了就要有個學生的名字。狗剩爹說好,好,有老師這樣的文化人起名,還怕他不富貴哩。

就這樣劉狗剩變成了劉正堂,老師說正大光明,堂堂正正。做人,就要這樣。

狗剩,不,劉正堂出去打工那年,整十八歲。他爹不愿讓他出去打工,家里就他一個獨兒子,兩個姐姐分別嫁出去,家里只有老兩個,老伴在山坡干活,回來的路上跌了一跤,人事不知,等送到醫(yī)院,人是搶救回來了,卻落了個偏癱。醫(yī)生說這是腦溢血引起的并發(fā)癥,算命大,一般的人,從這么遠的山里送來,早沒氣了。老伴一躺倒,家里就亂套了,豬餓得拱圈,雞飛上了院墻,狗瘦得只見肋巴骨,成天在外瘋跑。從地里回來,鍋灶冷冰冰的,得趕緊生火做飯,屋里還躺著個大活人哩。做飯、挑水、掃地、抹桌這類得歸正堂做,他還得給癱在床上的人翻身揉背倒尿倒屎哩。有時回來,老伴耐不住,屙了一身一床,他得去洗、去換哩。這些事,不能埋汰孩子,畢竟是大小伙了。等把這一切做好,飯菜端上來,爺倆吃得滿頭大汗,嘖嘖有聲。外人看見,這是啥日子,正堂做的啥飯哩,苞谷飯常常是半生不熟的,偶爾煮點米飯,不是夾生就是煮糊了。菜呢,頓頓炒洋芋煮紅蘿卜,洋芋片切得手指厚,恨不得囫圇著整個地炒。炒不熟,倒半瓢水,煮成洋芋湯了。偶爾吃頓肉,肉切得小孩拳頭大,放上鹽和醬油,卜嗵卜嗵煮一氣,半生不熟就吃了。肉沒洗凈,吃時血水順嘴角流,看得人牙磣。

正堂爹媽想,是該有個女的進屋了。可這家,誰愿進呢?屋里躺著一個癱倒的人,兩個男的,除了在山上的地里刨些糧食,啥進項也沒有。老伴沒癱倒之前,家里還每年能喂出一兩頭豬來,賣一頭吃一頭,緊著點,零花錢也還是有的。雞也喂得有十多只,每天總能撿到一些雞蛋?,F(xiàn)在,隨著老伴的癱瘓,一切都癱瘓了。豬總不見長架長膘,買來時多大,幾個月后還是多大。雞越喂越少,院里窩里找遍,總不見一個蛋。狗呢,索性跑了。跑了也好,連人都得不到溫飽,不跑不是等死么。更為糟糕的是,自從老伴躺倒之后,家道衰落不說,家運也越來越不行。接連幾年,不是雞瘟就是豬瘟,趕鄉(xiāng)場時買來的一群小雞,一個個毛絨絨,活蹦亂跳的,喂到半大,莫名其妙地蔫頭耷腦,一個接一個死去。豬呢,不見長不說,好不容易熬成架子豬,正往死里喂精飼料催膘,突然間口吐白沫,躺在地上踢腿蹬腳,不到一個時辰就死翹翹了。獸醫(yī)說是瘟病,咋不早治,正堂說不是請你打過防疫針么?你說打過就不會瘟了。獸醫(yī)說你怪我哩,你不能怪我,只能怪你家運氣不好,我打過的豬,其他家不是沒死么?

這樣的家,會有女子上門么。

正堂是個實誠的人,自從娘癱倒之后,他就匍匐著身子和土地較勁,他想多掙點錢,為娘治病,也把家這個填也填不滿的窮坑填一下。他正在長身子骨,個子像麥苗拔節(jié)似的躥了一截,就是太瘦,身上只見骨頭不見肉,臉也蠟白著,沒有青春煥發(fā)的樣子。說媳婦對他來說是個遙遠的夢,雖然遙遠但畢竟有夢,他就沉下心來,不去想那些不靠譜的事。他想真要想有女子進門,這個家必須要有大的改觀,先不說躺在床上的娘,就是家里的房子,是人住的房子么?自己湊合著住都快住不下去了,還指望有人進屋。

正堂家的三間房子,打根本上就不是好房子,是土改時村里分給的王善材家的畜廄。王善材的青磚瓦房被村里征去做村委會了,三間房屋雖然是畜廄,畢竟人家是大戶人家,畜廄也算高大寬敞,住人是蠻不錯的。幾十年過去,正堂的爹幾乎沒有好好修理過一次房屋,檐上的瓦掉了爛了,抱些稻草鋪上,過些年后,房就成了真正的草房了。草越堆越厚,時間把它熏得漆黑,麥苗發(fā)芽了,玉米吐穗了,狗尾巴草茂盛,喇叭花迤邐,景致是好,卻住不住人了。正堂的爹娘狠起心,決心在土疙瘩里摳出一座青磚瓦屋,為自己也為兒子。正在節(jié)骨眼上,娘卻癱倒,雞骨頭上刮來的油,點滴不漏地送給醫(yī)生,還欠下一屁股債,再談修房的事,就是做夢討媳婦,凈想好事了。

正堂有那些期盼,也有青春的萌動,畢竟是大小伙子了。一到春天貓就叫春,貓那個叫呀,叫得人心里莫名其妙地難受,正堂是打小聽著貓叫春長大的,小時候不知道它為啥那樣叫,叫得那樣慘烈,那樣纏綿,那樣悱惻和哀傷,也叫得那么執(zhí)著,叫得聲音喑啞還不休止。他討厭這鬼魅般的叫,蝕骨而銘心,讓人寒栗,讓人哀傷?,F(xiàn)在終于明白,這樣的叫聲,真是泣血錐骨,深入腦髓的。

理解了貓的叫聲,正堂也就理解了自己。正堂不明白自己為啥變得性格變化無常了。他有時候很興奮,對自己充滿信心,擔著一百多斤的重擔在山道上走得輕盈,渾身有使不完的勁,看著山上和壩上的流嵐、炊煙、路徑的野花,霧靄之上的一抹微紅,他心情愉悅,一身是勁;他有時候非常沮喪和無望,那永遠翻不完的地,永遠爬不完的坡,了無生氣的黃土疙瘩,似有若無的麥苗,破敗的房屋,潦倒的生活,讓他心情灰暗,絕望得要死。這個時候他會莫名其妙地踢翻凳子,莫名其妙地把還沒洗干凈的洋芋掀在地下,莫名其妙地把趕來啄食的雞踢得遍地飛。爹曉得他的心思,曉得這個年齡的變化無常,爹深深地嘆口氣,佝僂著身子默不作聲地做事。

發(fā)了脾氣,正堂感到輕松也感到內疚,他來到娘的房間,把一碗紅糖水放下,又找來一把勺羹,扶起娘,一勺一勺地喂。他看見娘深陷的眼窩里涌出兩顆混濁的淚,一臉的愧疚,說前世作了孽,拖累了娃。正堂又煩躁起來,把碗一放,說些啥?咋是拖累呢,又不是你找來的。

正堂雖瘦削,人卻是長得堂堂正正的,臉是國字形的,雖然尖削,輪廓是在的,五官也是端正的,手腳都長,是做活的好身坯。但家里這個情況,讓他無暇修飾自己,穿衣服一直是邋邋遢遢的,衣袖被坡上的荊棘刮爛了,粗針大線縫麻布口袋一樣勉強縫上,褲腳長一只短一只,很長時間洗一次,也是在河里泡一泡,用木棒亂捶一氣,在河里涮涮,掛在樹枝上晾干完事。爹發(fā)現(xiàn)他現(xiàn)在注意自己了,賣了一挑梨,這個地方的梨是出名的,大黃梨,皮薄汁多,牙齒一叩,汁液就噴出來了。他說錢給我,爹也不問啥,把錢給他。他去藥店為娘買了些藥,又遍鄉(xiāng)場地轉,看中一套衣服,又添了些錢買回來了。爹還看見他在晚飯后到小河上的灣里洗澡,洗得認真,洗得細致,好半天才回來。類似的細節(jié)變化,爹發(fā)現(xiàn)了不少,譬如家里那面鏡子,是他結婚時人家送的,都幾十年了,水銀掉了,殘存的部分像一幅地圖,只是不清楚像哪個國家,還有些大大小小、星星點點的水銀,像島嶼,自由而隨意。這還不說,鏡子中有幾條或長或短、或粗或細的裂紋,不知道是啥時出現(xiàn)還是怎樣出現(xiàn)的,反正沒人照,一放就是幾十年。正堂買了面小瓷盆大小的鏡子,掛在他的床上,早早晚晚還自己打量自己哩。

沒得疑問,這小子是看上誰了。這讓他又高興又擔憂,如果有誰看上這小子,說明他艷福不淺。當然,他也知道這小子其實人是不錯的,姑娘們還是喜歡模樣俊又能吃苦的小伙的,只是他家這種情況,一想起來就讓人揪心,哪個姑娘愿意睜著眼跳火坑。這家里的情況,不說別的,癱倒在床的病人就是填不滿的坑,更為惱火的,這房屋,唉,這能叫房屋嗎?三間當年的畜廄,連當年的影子都找不到了,墻塌了,爹帶著正堂做些土基,胡亂壘起,墻大洞小眼,遮不了風避不了雨。屋頂呢,倒是年年用草苫了,只是越苫越厚,椽子又朽,梁柱斷了兩根,像抽了脊梁的狗,直不起腰,隨時要倒塌的樣子。門墻當初就不是門墻,畜廄嘛,只有棚欄,是結婚時請人胡亂砌的,留下窗框,窗框上幾根肋巴骨樣的木條,現(xiàn)在只能用土基封上,屋里永遠潮濕而黑暗,自己有個女兒,會往坑里送么?

果不其然,提了幾次親,人家對人是沒啥挑剔的,就是嫌癱在床上的人。有的不嫌癱在床上的人,也直截了當?shù)卣f,等修起房子吧,修起房子再談。

修房子成了正堂爹最大的心病,有了房子,這屋里就有個女的了,家也才像家,日子也才算日子??尚薹孔?,不是說修就修的,錢不是樹上的葉子,愿捋多少捋多少。地里的收成,吃飽肚子是沒問題的,糧食也有節(jié)余,可糧食不值錢。樹倒是有幾棵,還是老輩人留下的汁液豐盈、味道甘美的大黃梨,可也賣不到多少錢,賣個精光,不夠病人的藥錢。

正堂決定出去打工。

正堂本來是不愿去打工的,家里地得有人種,爹這幾年衰老得厲害,爹的衰老是和他的心病有關的。爹既憂心娘的病,又憂心他的婚事。爹知道憑他的能力是無論如何蓋不起房的,蓋不起房就意味著他說不上媳婦,沉重的勞作和雙重的心事,使爹一下衰老了許多,原本還算硬朗的身子,沒幾年基本垮了,渾身的病都冒了出來,腰佝僂著,哮喘病使他一出力就吭哧吭哧咳個不停,喘得人都暈厥了。地里的事只有指望他來干,如果他出去,地就無人種了,娘也無人照顧了。

這幾年,村里陸陸續(xù)續(xù)地蓋了些房子,房子都是鋼筋青磚平頂?shù)?,雖然只有兩層,雖然像個火柴盒,可仍然叫村里的人眼睛羨慕得出血。爹尤其羨慕,誰家才在挖基腳、運青磚、堆水泥,他就時常去守著,那情景比他自己起房蓋屋還要激動,還要上心。當人家的房屋落成,在門框上掛紅綢,在院壩里放鞭炮的時候,他又一個人躲在屋里,臉色憂戚、暗自垂淚。正堂羨慕歸羨慕,可他看不起爹這德行,扛起鋤頭上山去了。

村里蓋得起房的幾家,基本上都是幾個女兒在外打工的人。春節(jié)時她們回來,頭發(fā)燙過了,衣服很新潮,上衣短得露出肚臍,腳上穿著高靿兒皮鞋,牛仔褲把屁股兜得渾圓。村里人指指戳戳,說些難聽的話。她們過來打招呼,大家都把臉別過去,很高傲的樣子。她們拿糖給娃娃吃,被大人一把打落,說你是狗呀,啥臟東西都吃,不如去吃屎。送糖的姑娘臉由紅變白,由白變青,渾身顫抖,含著眼淚走了。自此,她們很少出門,出門時,也換了在家時穿的扇子擺姊妹裝,腳上穿的,也是白毛布底青布鞋面的鞋子。

正堂跟村里人一樣,既羨慕又鄙視。修房的幾家人,突然間得罪了村里人,突然間被人看不起。他們不敢張揚,見人賠著笑臉,說話行事小心翼翼。村里人的腰挺得直,神情凜然,心情很好??稍诒澈?,仍然免不了羨慕,由羨慕而嫉妒,而高傲。正堂的爹不知道是不曉得緣由還是對房子的渴望,他時刻出沒于修了房屋的人家。他的到來受到極大的歡迎,每到一家,人家都極其熱情,甚至有些惶恐,甚至有些感激,忙著遞煙,倒茶,拿糖果。抽了煙、喝了茶,他就要去看房子,人家忙著領他樓上樓下,屋里屋外地看。他受到的禮儀使他滿足,他回來后倍加失落。他會拿根木棍,在盡是泥土和垃圾的地上畫來畫去,看樣子他是在設計房屋哩。他畫的大都是村里修的房,畫好,左看右看,一臉的滿足,仿佛那是他的房子。有的時候,他面對圖紙,凝目沉思,在圖上改了又改,改出的圖,還真像是回事,但看著看著,他會煩躁起來,用腳把精心設計的圖抹掉。

面對這樣的情景,正堂心里又感動又難受,他曉得爹是在替他圓夢哩??吹降荒槹V迷的笑,他心里很酸楚,這不是畫餅充饑么?這不是光棍想美女么?看到爹煩躁地踢掉地上的圖,也是踢掉他的夢,一臉的沮喪,一臉的戚容,他心里更是難受。爹不是為自己,是為他做夢哩。他想這個夢只能由自己來圓,圓了自己的夢,也就圓了爹的夢,圓了全家的夢。

正堂決定出去打工,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喜歡上了村里的李瓊。李瓊從小和他在一個班級讀書,上了初中,還是一個班級,只是他因了娘的癱瘓輟學了,而李瓊卻讀到初中畢業(yè)。他們的好是個漫長的過程,由最初的朦朧到漸漸的清晰,再到坦露心跡,再到互相愛戀。李瓊不嫌棄他的家庭,喜歡的是他的人。但李瓊知道,如果要嫁給他,最起碼得把子房子修好。否則,爹媽是絕對不會同意的。李瓊說出去吧,你不出去,在地里是永遠刨不出房子來的。李瓊也想出去,爹媽卻死活不準,爹媽說不要說你吃不了苦掙不到錢,就是掙座金山銀山,就是把房子修了和桃花她們的一樣,爹媽在村里也抬不起頭來。唾沫都要把人淹死哩。李瓊說你去吧,我在家里等你,一年不行兩年,兩年不行三年,等你把房修起,我馬上搬到你家。

正堂的打工之路是艱辛而漫長的。第一年,他在一家建筑工地挑砂漿,那些年,城里的大型機械還是很少的,像吊車啦,起重機啦,混凝土攪拌機啦,基本上看不見,修房子就靠搭腳手架,腳手架搭得像森林,而磚塊和混凝土,靠人挑上去,那時候工地用工特別多,混凝土是人用鐵鏟來攪拌的,攪拌好了靠人用鐵桶挑到架子上,挑砂漿的人排成長龍,一個接一個像螞蟻一般在腳手架上爬上爬下。這種活計是很累的,不能耽擱,不能休息,一挑接一挑,直到要澆灌的面完了才能歇下。有的時候,白天完不成,夜里點著燈接著干。正堂雖然是從農(nóng)村出來的,但他們那里是山區(qū),東西基本上靠背,長時間地挑重擔是很少的,他每天累得眼睛翻白,汗水把衣服漚得餿臭,腳上虛飄飄的,但他咬著牙,心里想著李瓊,想著房子,這樣才不至于倒下??墒堑搅四甑祝唤Y算,除了吃喝所剩無幾。

第一年春節(jié),他無顏回家,如果回家,除去來回的車票,路上的開銷就沒有啥了。他將剩下的錢,為爹娘買了衣服,又到藥鋪買了些藥。同時,轉了很多地方,為李瓊買了套像樣點的衣服,托人帶回去了。

三十那天,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工棚里過春節(jié)。他知道春節(jié)期間飯館都不營業(yè)了,他為自己買了一箱方便面,吃方便面是很奢侈的,他決心奢侈一回。他還買了一瓶葡泉酒,價格低但性子烈,打工的人喜歡這種酒。那天晚上,聽著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他孤零零地自飲自酌,想到家中的老父老母,想到雖然窮,但在家鄉(xiāng)過年感覺始終不同。過年前幾天,他和爹就開始清掃房屋,撣塵,買了舊報紙,將熏得漆黑的墻壁貼滿,盡管墻壁太黑,報紙貼上洇出黃黃的污漬,但總有了新氣象。他和爹還要去趕集,買對聯(lián)、蠟燭、香煙,也買一些粉絲、海帶、花生等干貨。爺倆都是不會做吃的人,隔壁三嬸心好,總過來幫他們做些粉蒸肉、紅燒肉、酥肉等。除夕到了,鞭炮是要放的,香燭是要燃的,對聯(lián)是要貼的,地下鋪上青松毛,拜了天地,將娘背出來,靠著厚厚的棉被,帶著困倦痛苦的神情,幸福地等待正堂給他喂菜喂飯。一家人溫馨團聚,親情融融?,F(xiàn)在的正堂,就著烈酒,啃著鹵豬腳,無親可奉,無人相陪,孤苦而又寂寞。

北風呼嘯,工棚外漆黑一片,工棚里冰冷無比,喝著寡酒,想到老家破敗不堪,搖搖欲墜的房屋,想到同樣孤苦寂寞,望兒眼穿的父母,想到對李瓊的承諾,正堂的心越來越難受,劣質酒在他的胸膛里熊熊燃燒,他悲戚得失去了控制,在空曠寂寞的工棚里放聲大哭,他的哭聲孤苦無望,凄涼無比,在這城市熱烈喜慶的上空回旋,融入了遠處的禮花和炮竹聲中。

此刻,中央電視臺“歡歡喜喜過大年”的歌聲,正回旋在千家萬戶溫馨、祥和的客廳中。

出來打工的第二年,知道干的活計越苦越掙不到錢。正堂多了個心眼,想學磚瓦工,他在做工的間隙,偷偷地看磚瓦工砌墻,邊看邊揣摩,看他們手法嫻熟,左手托磚,右手用瓦刀輕輕一抹,灰漿抹在磚上厚薄均勻,像賣燒餌快的人抹醬一般。將磚放上去,輕輕一壓,再用刀背順磚縫一抹,線條就出來了。他們砌的磚,錯落有致,橫平豎直,順順溜溜,一會兒就砌好一大截,看得他眼都直了。晚上,他偷偷溜到工地,在磚垛上徒手操練。盡管沒用灰漿,但他做得別別扭扭,力不從心,不是磚放不平順,就是磚錯了縫。錯了縫又錯得太大,像小孩兒的尿片,補得七歪八斜。練了好久,手磨破了,指砸傷了,總算心手順應一些了。他天天夜里溜去練砌磚,被包工頭曉得了,包工頭是他們一個鄉(xiāng)的,念其勤勞,讓他去做了磚瓦工,工錢比挑砂漿翻了兩三倍,這讓他對未來充滿了信心。

年終一結算,錢是比往年多了,可也多不了多少,總算是有了節(jié)余。他興沖沖地去購物,興沖沖地回家過年了。

爹娘自是喜歡不已,他們啥時見過這么多的錢呢?爹顫抖著手把錢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數(shù)得眼睛發(fā)直,手指發(fā)麻,唾沫都被蘸干了,還要數(shù)。他醒來說爹你不要數(shù)了,數(shù)來數(shù)去錢也不會下崽,不會多一分一厘的。爹說你別管,我高興。爹還神神秘秘地說你睡,我想好了,把錢裝在小瓦罐里,找個地方埋起來,等修房子時再挖出來。他嚇出一身冷汗,說千萬不能,你沒看電視,有人將錢埋在地下,被老鼠啃成碎片,被水漚成爛泥,那就糟透了。爹說那咋辦?聽說存銀行不保險,今年值一千,明年只值五百塊。他說哪有這事,千萬別信。爹相信他,家里只有他一個人讀過書,只有他一個人在外面闖,見過世面。但爹還是疑疑惑惑,反復問了幾遍,才放下了心。

給李瓊講了錢的事兒,李瓊自然高興。在河邊的小樹林里,李瓊換上了他買來的衣服,果然漂亮極了,讓他眼熱心跳。他幫李瓊戴上一條從地攤上買來的項鏈,珍珠的,十五元一條。李瓊高興得親了他一口。這一親,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把攬住李瓊,手就伸到內衣里去了。李瓊也激動起來,呼吸急促,兩人抱住狂吻。正堂這個年紀,是見不得火星的燥透了的干柴,他一下就發(fā)作了,將李瓊猛地放翻,想進一步作為。誰知李瓊卻拼命掙扎,抵死不干。一番掙扎,正堂被踢到疼處,翻身下來,疼得冷汗如雨,臉都扭曲了。李瓊嚇壞了,眼淚不斷涌出,抽抽噎噎哭了起來。最后,正堂也哭了,心情無比地沮喪,無比地失落。

李瓊說不是我不愛你,如果順了你,有了小孩,我爹媽是不會答應的,你也不忍心讓我們住進爛草房去。正堂想李瓊是對的,是自己一時沖動。他說我有錢了,再苦幾年就蓋得起房了。李瓊問他有多少,他說四千。李瓊的臉灰暗了,說蓋一座房,至少要五六萬,工時費不算,可叫我爹我哥來幫忙。按這樣算,還要十來年呀,那時我已是老閨女了。聽她這樣一算,他的心也冷到極點。兩人沉默不語,冷酷的事實,讓他們心情無比沮喪,無比沉重。

正堂想事情也許不會那么糟糕,才去那年不是一分沒剩,連春節(jié)也不能回來么?學了點技術,不是就有了這些錢了么?他一下興奮起來,猛地拍了下大腿,把想法告訴李瓊。他說過完年回去,重新學一門技術,要學就學難度大一點的,賺錢多一點的,這樣建房的速度不就快了么。

春節(jié)回去,正好一家工廠辦培訓班,學期三月,學的是開機床,學費一千,結業(yè)后在本廠工作。正堂看到這份廣告,心里暗暗高興,當了機床工,工資每月1500元保底,加班另算,這樣下來,建房的速度不是大大加快了么?他到公用電話亭給李瓊打電話,村里只有開小賣鋪的劉石有部電話。他用蹩腳的普通話打過去找李瓊,劉石居然沒聽出他是誰,忙屁顛屁顛去找了。在電話上,正堂說了自己的打算,李瓊很支持,說培訓費她出,這些年攢了點錢,算來是夠的了。正堂很感動,說我一定加倍還你。李瓊說還啥還?你還分彼此?打完電話,劉石問誰呀,看把你喜的。李瓊說一個小老板。劉石說老板還給你借錢,小心上當。李瓊說上不了,我們是合伙人哩。

三個月過去,正堂拿到結業(yè)證,被安排到金工車間了。正堂一個人開臺機床,專門車小型拖拉機發(fā)動機底座。他干得很認真,很賣力,質量也沒得說的。干了一段時間,廠里的活緊起來,需要加班加點,正堂要求干兩班。領班說小伙子悠著點,兩班十六小時,誰也吃不消,你干脆每天加四個小時的工得了,好些人四小時都受不了呢。正堂捋捋袖子,說我精壯著呢,不干活閑下難受。領班見他堅決,也就同意了。

干了半個月,正堂覺得確實受不了,開機床是技術活也是體力活,三四百斤的小型拖拉機發(fā)動機的底座,需要抬上需要擺正需要不斷調整,抬上機床工友搭把手,但也要幫人搭把手。開機床還要站著,精神不能分散,質量出了問題就倒大霉了。正堂累得站著都想打瞌睡,站著站著,瞌睡像空襲的敵機,黑壓壓地一群一群地朝大腦沖來,聲音沉悶而持久。任你怎樣強打精神,不絕于耳的嗡嗡聲叫人難以支撐,瞌睡一陣一陣襲來,而他又在內心狠命抵制瞌睡。就這樣,眼一閉,他立刻警醒過來,反反復復,到最后,內心再警覺也無用了,他開始換一種方法,嘴里念念有詞:房子、李瓊,李瓊、房子。這法子也堅持不了多久。念到最后,竟然像念咒語,瞌睡更濃,抵也抵不住。

終于出事,哧的一聲,眼睛閉著的他疼得驚叫起來,右手的三個指頭被機床切掉了,血流如注,疼得鉆心,他立即被送到醫(yī)院里去了。

住了幾個月的醫(yī)院,他出院了。廠房還算仁慈,也算遵守相關規(guī)定,除掉醫(yī)藥費和其他費用,一次性補償他兩萬八千元。

拿到這筆錢,他哭了,他的心情很復雜,既為自己年紀輕輕便失去幾個指頭,變成殘廢而傷心,又為拿到一大筆錢而高興,他甚至為這次工傷事故而慶幸,沒有這次事故,哪里能一次得到這么多錢,有這么一大筆錢,房子,李瓊正朝他走來,而且速度大大提高了。想到這里,他看到一幢二層的磚混小平房正在一寸一寸像麥苗拔節(jié)樣升起,他聽到了爹和娘欣喜的聲音,還看到爹走東家串西家,請人家來參加新房落成的典禮。爹提高鞭炮,小孩一樣高興。鞭炮聲中,他看到李瓊穿著紅衣披著婚紗,款款走來,羞澀溫柔地撲到他的懷中。正在這時,有人放起了沖天炮,聲音震耳。他醒了,廠里的幾個工友來出租房看他,他們怕他難受,怕他想不開,相邀著來看他。誰知,他臉色紅撲撲的,比受傷前還要紅潤。大家納悶,心想到底年輕,不知道生活艱辛。手殘了,以后掙錢就難了。

已到吃飯時分,正堂興致蠻高,熱情地請大家去小餐館吃飯。謝師說省著點吧,你那補償是用血肉換來的,死水經(jīng)不住瓢舀,用不了多久的。他說無妨的,我會掙的。

在小飯館吃飽喝足,講起這次工傷事故,大家連聲嘆息,都是出門打工的人,誰不是血肉之軀,誰不靠手來掙錢養(yǎng)活家人。說到補償,大家都說也算不錯了,老板還算有良心的,按照規(guī)定一次性給足。好些打工的人不是拿不到工錢嗎?好些人不是去爬高塔去跳樓嗎?大家臉上現(xiàn)出了欣然和滿足的神情。正堂一臉喜色,說我出門時,我爹到楓木山的廟里給我上香求卦,是上上卦哩。和尚說我命中有貴人扶持哩,看來這貴人就是老板哩。正說得高興,一直沉著臉的謝師說我覺得不對勁哩,我聽人說手和手不同,正堂,你傷的是右手吧;對了,右手是最靈巧的,右手的補償好像比這高。你是不是請個律師咨詢一下,真是這樣,你的補償就太少了。

正堂心中一陣狂喜,他高興得差點跳起來,他知道自己為啥高興,但他不能說。他壓抑住自己的興奮,繼續(xù)和大家喝酒,直到將近十二點才回去。

很快就聯(lián)系上律師,事實正像謝師講的一樣,右手的補償大大超過左手,不能低于六萬哩。正堂高興得心都差點跳出胸膛,高興得想跑到大街上大喊大叫,可他畢竟是理智的人,費了天大勁將興奮像滅火一樣死死壓住,他怕興奮的火焰燃燒起來將自己毀滅。交了一千五百元的律師費,他走出律師事務所,哈哈地大笑起來,過路的人看著他,以為這年輕人得了精神病。這年頭,精神上有病的人不少哩。

官司很順利,律師有條文在手里,和老板還沒過招,老板就說張律師,謝謝你,我對有關規(guī)定真的不懂,媒體也不用請了,你讓他來領差的部分吧。

正堂領到錢,連夜連晚就回去了。在車上,他一會兒哼歌,哼來哼去,就是一首“在希望的田野上”,一會兒莫名其妙地笑。鄰座的人不解,有人嘀咕一句,瞧那傻樣,沒心沒肺的東西。正堂聽到不生氣,心里說誰傻,你們才傻,老板也傻,他不知道我是左撇子哩。

責任編輯 楊新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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