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腦袋最需要營養(yǎng)的時候,也正是大多數(shù)中國人餓得半死的時候。我常對朋友們說,如果不是饑餓,我絕對比現(xiàn)在聰明。因?yàn)樯鰜砭统圆伙?,所以我最早的記憶就與食物有關(guān)。
那時候,我家有十幾口人,每逢開飯,我就要哭一場。我叔叔的大女兒比我大幾個月,當(dāng)時已有四五歲光景,每頓飯,奶奶就分給我和這個姐姐每人一片霉?fàn)€的紅薯干。而我總認(rèn)為奶奶偏心,把大一點(diǎn)的紅薯干搶過來,把自己那片扔過去;搶過來又覺得原先分給我的那片大,于是再搶回來。一搶再搶,嬸嬸的臉便拉長了,姐姐也哭了,我當(dāng)然一直是雙淚長流。母親無可奈何地嘆氣,奶奶便數(shù)落我的不是。母親便連聲賠不是,抱怨我肚量大,說千不該萬不該,生這么個大肚子兒。
吃完了那片紅薯干,就只有野菜團(tuán)子了,那些黑色的、扎嘴的東西,吃不下去,又必須吃,一邊吃一邊哭。我究竟是靠著什么營養(yǎng)長大的?我怎么能知道。我那時想,什么時候能飽飽地吃上一頓紅薯干呢?吃紅薯干能吃飽,我就心滿意足了。
還是說說當(dāng)時饑餓的日子吧。平心而論,村里人都非常老實(shí),即便餓死,也不會出去闖蕩。后來,盛傳南洼那種白色的土能吃,人們便都挖來吃。吃了拉不下來,又死了一些人。于是,大家都不敢吃土了。那時我已經(jīng)上學(xué)。冬天,學(xué)校里拉來一車煤塊,亮晶晶的,是好煤。有一個生癆病的杜姓同學(xué)對我們說,那煤很香,越嚼越香。于是,我們都去拿著吃。果然越嚼越香。一上課,老師在黑板上寫,我們在下邊嚼煤,“咯嘣咯嘣”一片響。老師說你們吃什么呢,我們一張嘴都是烏黑的。老師批評我們:煤怎么能吃呢?我們說:香極了,老師不信吃塊試試。
老師是女的,姓俞,也餓得不輕,臉色蠟黃,似乎連胡子都長出來了,餓成男人了。她狐疑地說,煤怎么能吃呢?有一個女生討好地把煤遞給俞老師,俞老師先試探著咬了一點(diǎn),品滋味,然后就“咯嘣咯嘣”地吃起來了。她也說很香。這事兒有點(diǎn)魔幻,我現(xiàn)在也覺得不像真事。但去年我見到王大爺說起這事,王大爺說:你們的屎填到爐子里呼呼地著呢。后來,幸虧國家發(fā)了救濟(jì)糧來,豆餅,每人半斤。奶奶分給我們每人杏核大一塊,嚼著,舍不得咽,舍不得咽就沒了,好像在口腔里化掉了。我家西鄰的孫家爺爺,把兩斤豆餅一口氣吃下去,口渴了猛喝水,豆餅發(fā)開,胃和腸子破了,孫家爺爺死了。
十幾年后痛定思痛,母親說,那時人的腸胃薄得像紙一樣,一點(diǎn)脂肪也沒有。大人有水腫,我們一班小孩都挺著個水罐一樣的大肚子,肚皮似乎透明,綠色的腸子在里邊蠢蠢欲動。我們都特別能吃,五六歲的孩子,一頓能喝八大碗野菜湯。
后來,生活好了一點(diǎn),能半年吃糠菜半年吃糧了。我叔叔又走后門買了一麻袋棉子餅,放在缸里,我夜里起來小解,也忘不了去偷摸一塊,拿到被窩里吃,香極了。
“文革”期間,依然吃不飽,我便到生產(chǎn)隊(duì)的玉米田里去找一種玉米上的菌瘤,掰下來,拿回家煮了,撒上鹽,拌蒜吃,也是鮮美無比,味道好極了。
……
我回想起三十多年吃的經(jīng)歷,感到自己跟一頭豬、一條狗沒什么區(qū)別,一直哼哼著,轉(zhuǎn)著圈兒,拱點(diǎn)東西,填這個無底洞。為吃,我浪費(fèi)了最多的智慧,現(xiàn)在吃的問題解決了,腦袋也不靈光了。
【讀有所思】
《柳葉兒》文末寫道:“對于柳,人們又是吟詩,又是作畫,又是感嘆它的多情,又是贊賞它的多姿。”請用你的生花妙筆,描繪出柳的“多情”“多姿”。
鑒賞空間
那是一段苦澀的記憶,也是一段最難忘的記憶。在宋學(xué)孟先生筆下,柳葉兒似乎褪去了它溫柔多姿、繾綣纏綿的外衣,成了那個年代里可以救人性命的口糧。而在莫言的童年里,“最早的記憶就與食物有關(guān)”,在那段特定的歲月里,饑餓始終深深地烙在人們的記憶中。跟隨大家的記憶,我們了解了過去的生活,感受到了那時生活中的苦與樂,明白了一條哲理:困難是終生的財(cái)富。我們要珍惜快樂的童年生活,用積極向上的心態(tài),迎接生活中的挑戰(zhàn),讓苦難成為一筆財(cái)富,讓快樂伴隨自己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