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壘生
鎮(zhèn)上過去有座大宅院,是最早的歐式房子,聽說是清末一個大富商建的。后來這富商家道中落,敗得一干二凈,房子賣掉后住進去了十幾戶人家。我小時候常去那里玩,雖然到處都破破爛爛的,但依然看得出當初的奢華。
那富商姓胡,家里有一妻二妾。乾嘉時期,揚州富甲天下,當?shù)氐柠}商發(fā)了財后好附庸風雅,專門收藏名家字畫。
有一則佚事就是鹽商智賺鄭板橋,說鄭板橋不愿給鹽商寫字,那鹽商就假充文人墨客,裝成與鄭板橋偶遇,讓鄭板橋自己寫下字畫。
這佚事里,那鹽商其實文化水準不低,可以和鄭板橋談論半天都讓他看不出破綻。胡富商雖然也好字畫,文化修養(yǎng)卻不高,可以說是為富不仁,專門結好官府,強買強賣的事做了不少。他搜羅了不少精品,常常和一批同好共同飲宴,各自拿出珍藏的名畫出來斗賽。
有一年冬天,他辦了個羊羔酒會,順便將新得的幾幅董其昌、王時敏的山水畫掛出來。會上,有人說起胡富商收集的古今名家已有不少,唯獨缺了馬仙墨的,殊為可惜。
那馬仙墨是當?shù)匾粋€畫師,名聲也不是很大,但據(jù)說畫可通神,如果能求得馬仙墨一幅虎嘯圖掛在中堂上,家中不用養(yǎng)貓,老鼠全跑個精光。畫老虎嚇老鼠,聽起來好像是個笑話,其實在市井階層嘴里是種神話式的褒揚。胡富商聽了這話,便夸口說下回定有馬仙墨的中堂拿出來。
只是馬仙墨的性子古怪,一生未娶,也很少畫畫,倒喜歡煉丹。他的畫有千金難求之號,胡富商雖然百般央求,馬仙墨卻總是不加理睬。開始胡富商還禮數(shù)不缺,兩三回一過,他也被惹毛了,拿出做生意時的手段,買通了官府將馬仙墨硬架過來,說是來了胡宅不畫也行,但要留下一只手再走。
馬仙墨到了這時候也沒辦法再硬了,胡富商的名聲不太好,這種事他真做得出來,于是便答應下來。只是他有個要求,就是畫畫時不能有人看。既然他答應了,胡富商也就不再過份,讓他獨自在空著的后院呆著,門鎖上后每天除了三次送飯,誰也不準開。
本來說好三天后開門,可是胡富商等不及,第二天就偷偷去看了看,只見一幅中堂上居然只畫了一條大黑柱。見此情景,胡富商大發(fā)雷霆,將馬仙墨打了一頓趕出門去。馬仙墨年老體衰,哪里經(jīng)得起這般折騰,被打得半死,卻只是冷笑了一聲,什么話都不說。
俗話說貧不與富斗,富不與官斗,胡富商有錢有勢,只要沒出人命,他想干什么就是什么。馬仙墨也知道這里呆不下去,便離開家走了,也不知到了哪里。那張畫有大黑柱的畫則被卷了卷,扔在胡富商后院。
過了一陣子,開春時,又到了飲宴的時候,那些商人見胡富商仍沒拿出馬仙墨的畫,便有人說起風涼話來。胡富商冷笑著說馬仙墨欺世盜名,其實什么也不會,畫的東西根本狗屁不是。
其中有個人卻說馬仙墨名下無虛,他的畫肯定有道理在,非要見識一下不可。胡富商無奈,只好將那幅大黑柱的畫拿了出來。
剛掛起時,眾人都哈哈大笑,覺得這東西實在是開玩笑,但那個說馬仙墨名下無虛的人仔細看了看,卻大吃一驚,要胡富商趕緊把這畫裱好。原來畫上這根大黑柱的頂端竟然有幾根芽發(fā)了出來,栩栩如生。
胡富商見了也大吃一驚,因為當時他明明看到就一根黑柱,別的什么也沒有。此時他才明白這幅畫果然是寶物,連忙讓人精心裝裱了掛起來。
隨著一天天過去,天氣轉(zhuǎn)暖,大黑柱上的芽越來越多,越來越大,越來越長,成了一根根枝杈,到暮春時節(jié),這幅中堂竟然成了一幅枝繁葉茂的大樹圖,看到的人都嘖嘖稱奇。更奇異的是等天氣轉(zhuǎn)涼,這棵大樹的葉子也越來越少,漸漸稀疏,等入冬時又成了一根大黑柱,就和樹木落葉一樣。胡富商卻不擔心,說第二年仍會長出來的。
果然到了第二年,這大黑柱上便又發(fā)出了新芽,但不知為什么比上一年少了許多。胡富商十分著急,想不通到底是什么原因。
這一年夏天,樹上仍然長著不少樹枝,可是比上一年卻要少得多了。胡富商本來還想著,也許畫上的樹也有大年小年之分,誰知到了第三年,大黑柱上竟然連一根新芽都沒發(fā)出來。而這時候太平軍已開始北上,胡富商的生意大不如前,人們都傳說是胡富商做人太惡毒,所以遭到了報應。
到第四年,這幅畫也仍然紋絲不動,根本沒再出現(xiàn)以往的盛況。這時,有好幾個胡富商開著大分號的城市陷落在了太平軍手里,他元氣大傷,加上資金周轉(zhuǎn)不靈,生意也越來越慘淡。
胡富商找了個號稱半仙的算命瞎子算了一卦,那算命瞎子聽完經(jīng)過,便說那是因為馬仙墨畫的是幅分枝散葉圖,本來可以助胡富商的運氣,但因只畫了兩天,這幅畫并沒畫完,只畫了樹干沒畫樹根。無本之木,第一年,第二年還能生點芽出來,第三年就徹底斷了生機。
胡富商一聽急不可耐,想找馬仙墨補完,可哪里還找得到這個人,胡富商的生意也越來越差,不但店鋪統(tǒng)統(tǒng)關門,搜羅來的名畫也一幅幅流失,最后竟然淪落到行乞為生。
這件事一直在鎮(zhèn)上流傳,雖然奇異,但這畫也還留存于世。后來我問了一個學畫的朋友,是不是真有這種事。他笑了起來,說其實說白了一文不值,馬仙墨別的畫作也有流傳,但他作為畫師并不算很出色,只是他有一手特別的絕活,就是在調(diào)色方面。
朋友用紅外線掃描那幅大黑柱畫,發(fā)現(xiàn)的確有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的痕跡。一開始他也想不通,后來覺得,馬仙墨很可能發(fā)明了一種特別的顏料,受熱后顯色,遇冷后又無色。
他按照不同溫度顯色的秩序?qū)⒀?、樹枝、樹葉畫出來,隨著氣候轉(zhuǎn)暖,這些就依次顯現(xiàn),而天冷下來后又變成無色,看起來就像一棵大樹隨著季節(jié)變遷而發(fā)芽長葉落葉了。
至于第三年就不再有奇異,那應該是這種顏色易揮發(fā)。本來馬仙墨還要在畫上涂上一層無色的保護層,形成一層薄膜,但胡富商兩天就拿走了,沒來得及涂。過了兩年,這些變色顏料都揮發(fā)干凈了,畫當然也再無奇異。所謂畫有關氣運,純粹是迷信而已。
那時我聽了也覺得他說得在理,馬仙墨自號仙墨,又精于煉丹,很可能會發(fā)明變色顏料,可是事實究竟是不是這樣,也無從得知了。
選自《今古傳奇·故事月末》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