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 立

吳小如先生曾提到，“三十年代讀初中時，只有十三四歲，曾模仿當(dāng)時小報文風(fēng)，老氣橫秋地學(xué)寫劇評”，“二十歲前后，我開始用‘少若’筆名發(fā)表有關(guān)戲曲評論的文章（還用過不少筆名，連自己也記不清了），直到七十年代末，才用本名”［1］。先生曾將“至今還未盡失時效”的早期部分劇評收入《吳小如戲曲隨筆集補(bǔ)編》，取名為“舊文一束”，“這只是我三十歲前所寫有關(guān)劇評的極少一部分（絕大部分文字都找不到了），但基本上可以代表從彼時一直到今天對戲曲藝術(shù)（主要是對京戲）始終堅持的觀點。至于雖找到或根本找不到的其他那些文字，我自認(rèn)無異于垃圾，任其自生自滅也，就不必管它們了?！保?］這些劇評，據(jù)我所知，集中刊于《立言畫刊》《半月戲劇》、天津《民國日報》《戲劇春秋》等報刊，暫且不去說它。查吳小如先生已出的各類集子，不見一篇影評，筆者恰好找到先生22歲時寫的一篇影評《陳燕燕》，先照錄如下：

我最歡喜的影星為陳燕燕。

這也許人云亦云，因為說這話的不止我一個。但這并無關(guān)系，因為我有理由，雖然也是平凡的理由。

先論化裝。陳并不美，尤其近年來年事日增，遠(yuǎn)非“小鳥”故態(tài)，然在銀幕上并不顯得甚老；當(dāng)然扮少女不及少婦來得更好一些。勻停，穩(wěn)健，自然，大方，已足夠夸獎她的資料了?；b在舊劇里分稱為扮相及臺風(fēng)。這里不便引用作電影上的水準(zhǔn)。不過，有時別的女明星，被派定穿上一身累贅的西式裝束時，就不免格格不入，陳無此病。反之，有些女明星如以素樸簡括的服裝加諸其身，就顯得有些寒傖氣，陳亦無之。面目既駐顏有術(shù)，裝束又“淡妝濃抹總相宜”，已足使人觀之生愛美心了?！瓓y尤妙。

再談表情。這件事鄙意應(yīng)“無為而治”。固不可若無其事，亦忌火氣太足。要知電影非話劇，于特寫鏡頭中尤不宜怒目伸眉。陳在表情方面，確乎成功：低吟，淺笑，凝愁，清怨，于不經(jīng)意中出之，不惟了無痕跡，而且纖毫畢露，恰到好處。說她嬌造，說她矜持，說她淡漠，都不是。她是寓緊張于恬靜之中，藏鋒芒于情理之外的。西洋人和孔夫子每盛贊“無言之美”，陳的表情，亦可以古語“盡在不言中”形容之，竊謂中國影星中還沒有能及她的，必用比例說明之：則美國的女星費雯麗，加上中國的亦是雄婦人之一的程硯秋的作風(fēng)，殆近之矣。

或謂陳不宜演喜劇，我最不承認(rèn)?！抖捶炕T夜》和《芳華虛度》的幾個鏡頭中都充分地顯露出她演喜劇的技能和修養(yǎng)。不過她既是用有含蓄的表演方式，所以演悲劇時有人嫌她太“瘟”，（但還不害于劇之悲哀氣氛。）而演喜劇也就被認(rèn)為不相宜了。其實她的演技，全是從澹泊的輪廓中，刻畫出蘊(yùn)藉的精神來。她的作品，既無魯莽滅裂之處，也無羈牽冗沓之點，這便是她的長處。男性影星中劉瓊有時如此，但劉瀟灑倜儻有余，沉著勁快不足，終于被人加上一個“劉派”的綽號風(fēng)：要知這種載剛載柔的勁頭，不是容易成功的也！嗜舊劇者每謂程硯秋不能演喜劇，亦此理，可是程伶的表情，多從電影中偷去，又兼舞臺上時代背景之不同，所以有時反不及陳女士為佳呢！

此外，陳的對白口音雖有時輕微，然極清晰；而急徐抑揚處也很得體。聲音低或亦有倡言排之者，我卻說他們終嫌心浮氣躁，遂對她的聲音低微有辭耳。

準(zhǔn)此，我最喜歡陳燕燕。

考陳之作風(fēng)及秉賦，似非無主見無人生觀的普通影星；她對藝術(shù)本身的責(zé)任，也甚忠實。尤其在這藝術(shù)落伍，人才難得，修養(yǎng)貧乏的現(xiàn)代中國，得一陳燕燕詢非易易；故站在廣義的觀點上看陳燕燕，也應(yīng)足以承認(rèn)她是不朽于一時的了。但這都是對藝術(shù)一方面的看法，至于她的私生活方面，及對藝術(shù)與學(xué)問修養(yǎng)等等，卻因知道不清與重心不同，不再細(xì)說。

這篇影評刊于1944年5月10日出版的《新影壇》第2卷第6期，署名天津少若。查《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期刊目錄新編》，《新影壇》1942年11月14日創(chuàng)刊于上海，1945年4月1日出至第3卷第6期后?？腥A電影公司編輯發(fā)行，第2卷起由中華電影聯(lián)合公司具名。而這期《新影壇》為華影一周年特輯，吳小如先生這篇影評為“本刊第一次懸賞征文” （“我最喜歡的影星”）之一，“篇幅雖短，卻非捧場文字，褒貶取舍，愿略存‘良史’遺風(fēng)”。吳小如先生寫此文時，陳燕燕是當(dāng)紅的電影女明星。1934年初，《電聲》周刊曾發(fā)起電影明星的單項選舉，陳燕燕在“最可愛的女明星”和“我最愿意和她做朋友的女明星”兩項中得票第一，在“最美麗的女明星”中位列第二（胡蝶第一），在“我最愛慕的明星”中位列第三（阮玲玉第一，胡蝶第二）。1932年陳燕燕因主演蔡楚生導(dǎo)演的《南國之春》一舉成名，她飾演的李小鴻，表情楚楚動人，催人淚下，風(fēng)靡了不少癡男怨女。由于她在影片中飾演的多是純情少女，有如依人的小鳥，因此被觀眾稱為“美麗的小鳥”。吳小如先生持續(xù)地關(guān)注陳燕燕新的變化，不單是“美麗的小鳥”時代。陳燕燕早期飾演的電影幾乎都是悲劇影片，她飾演的又都是“悲劇人物”，比如在《三個摩登女性》中飾演殉情自刎的女子，在《暴雨梨花》中飾演一個賣花姑娘因情感受騙上當(dāng)而含恨死去，在《母性之光》中扮演一個帶著兒子被丈夫拋棄的夫人，在《自由天地》中扮演身世凄涼的女伶。陳燕燕擅長于飾演悲劇中的悲劇人物，吳小如先生的眼光不可謂不新，他說“或謂陳不宜演喜劇，我最不承認(rèn)”。陳燕燕和電影男明星劉瓊一起合作過《蝴蝶夫人》《兩地相思》《洞房花燭夜》《不了情》等，被稱為“銀幕情人”。1943年《大眾影壇》創(chuàng)刊號封面就是陳燕燕和劉瓊的合照。

吳小如先生早年用“少若”筆名除了寫有劇評、影評，還寫有不少別具一格的書評，“力求立論公允，即使自己所曾受業(yè)的恩師，對他們的作品也不一味揄揚贊美，我認(rèn)為好就說好，認(rèn)為不足就徑直指出”［3］。

作為當(dāng)代著名學(xué)者、古典文學(xué)研究家、戲曲評論家、教育家、詩人的吳小如先生著作頗豐，然而他卻非常謙虛，他曾說：“綜觀我這一生，可用‘竊吹黌宇，一事無成’八字作結(jié)。我只是一名普通教員，談不上有專門學(xué)問。雖出版了十幾冊小書，卻沒有一本算得上真正學(xué)術(shù)著作，遲早會成為過眼煙云。因此不論在我生前或身后，我絕對不想出版什么‘文集’，更不要說‘全集’了。在我生命結(jié)束以前，能做到俯仰無愧怍（這已很難實現(xiàn)），便于愿已足?！保?］

謹(jǐn)以一瓣心香，祝吳小如先生在另一清涼世界里寧靜地永生！

注釋：

[1]吳小如.《吳小如戲曲文錄》[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版.第1頁.

[2][4]吳小如.《吳小如戲曲隨筆集補(bǔ)編》[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2頁.

[3]吳小如.《今昔文存》[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