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巖君
老拐是我們村放夜馬的,是村人眼中的鐵桿兒光棍。他三十三歲,一直沒娶,一個人頂著三間低矮的土屋過日子。他自己不娶,也不讓別人替他想娶的事。誰替他想,他跟誰急。一次,我母親隨便問一句,老拐該成個家了。老拐竟然惱了,沒鼻子帶臉沖我母親吼:“關(guān)你屁事!”愣是兩個多月沒跟我母親過話。
此前,我們兩家關(guān)系一直很好。我母親與老拐的娘,是好姐妹。好到什么程度呢?比方說我們家殺豬,請來幾大桌子街坊鄰居吃豬肉。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們這個位于內(nèi)蒙古、河北、遼寧三省區(qū)交界的小山村,村人一年難得見幾回葷腥。殺豬的日子,像過年。
殺豬的日子,也是嗜酒如命的父親最風光的日子。這個經(jīng)常醉半條街的酒鬼老頭兒,會當眾鄉(xiāng)鄰的面,對我母親指手畫腳:“你這個娘們兒,上菜,上肉,上瘦肉!”好像母親舍不得似的。
事實上,母親就是舍不得。她像很多村婦一樣,趁殺豬時眾人忙亂,把豬后臀和肋脊肉都藏起來。為此,送走吃飽喝足的鄉(xiāng)鄰,父母會毫無例外地惡吵一架。母親指責父親窮大方,父親罵母親摳門。
母親對老拐家從不摳門。眾鄉(xiāng)鄰飽食后邁著四方步離開,母親趕忙從鍋臺后碗柜里,端出一大青瓷碗五花肉說:“兒子,端給上屋你大娘去!”
老拐不跟我母親過話,并不是真惱了。憑我們兩家的關(guān)系,他不會輕易惱的。他是怕我母親舊話重提,讓他心煩。當然,就算老拐真跟我母親惱了,我倆也不會惱的。我們是好朋友,用老拐的話說,我是他的跟屁蟲兒。
曾經(jīng)一度,我以為老拐不肯娶,是相中我姐了。我姐那時整天眉頭皺個大疙瘩,沒事老愛找由頭打我,我希望她早點嫁出去。為此,老拐我倆在一起時,我會有意無意地提起我姐,希望老拐搭個話。一來表明我支持他做我姐夫的態(tài)度,二來希望他答應(yīng)給我做的二胡早日兌現(xiàn)。
老拐早就答應(yīng)帶我去放夜馬,卻一直沒能成行。因為我母親堅決反對。她說:“放夜馬太熬夜,影響第二天上學?!?/p>
但是,這一年,放暑假的那天夜晚,我實在不想在家待了。悶熱,心口堵,喘不上氣來,快憋悶死的樣子。我去找老拐,提出跟他去放夜馬。老拐說:“今天不能帶你去?!蔽艺f:“你答應(yīng)過的?!崩瞎照f:“是答應(yīng)過,以前行,但是今天不行?!蔽艺f:“今天必須跟你去?!崩瞎照f:“為啥?”我說:“在家心口堵,憋悶。”老拐說:“我知道為啥,為玲子。”
我一下呆住了,老拐一語中的,戳中我的要害。
這天晚上,我不愿意在家待,心里盛不下,確實因一個叫玲子的女孩。她是我小時的玩伴、同學。這天放學時,玲子宣布,她轉(zhuǎn)學了,她家要搬回云南。那里是她父親的故鄉(xiāng)。
那一刻,我的心像被一種忽然涌上來的什么東西填滿。鼓脹著,壅塞著,洶涌著。我原打算放學路上向玲子道個別,但等放學鐘聲敲響了,我連書包都忘記背,箭一樣沖出教室,狂奔上回家的路。我一路跑一路想,今夜不能在家待了,跟老拐放夜馬去。
費了好大勁兒,老拐才答應(yīng)帶我去放夜馬。母親不讓我去,老拐賠笑臉說:“老嬸子,就讓他去一趟吧?!蹦赣H說:“他個淘氣玩意兒,黑燈瞎火的,滿山坡亂跑的,你看得住他?”老拐說:“我盯得住他。快成大小伙子了,也該讓他經(jīng)見點世面、練練膽了?!蹦赣H說:“他可是個缺德獸,你盯緊他,別跑丟了?!崩瞎照f:“老嬸子,交給我,你放心吧!”
那時候,老拐的娘離世不到一年,在母親眼里,老拐成了孤兒,挺可憐的。說起老拐的娘離世,還有一段插曲。冬季的某天夜里,屋子外面飄著雪花,西北風卷起雪末子,嗷嗷叫著拍打門窗。屋地上擺放一只大火盆,炭火很旺,我們一大家子人擁擠在一鋪熱乎乎的火炕上睡覺。突然,母親睡夢中驚叫一聲,呼的一下坐起來說:“完了,上屋他大娘怕是不好了!”
母親的叫聲攪醒一大家子人。緊挨母親睡的我也迷迷糊糊坐起來。我說:“咋了,媽?”母親說:“媽剛才做了個不好的夢,上屋你大娘來向我告別了?!蔽艺f:“上屋大娘癱在炕上大半年了,病那么重,咋來向你告別?”醉眼迷蒙的父親說:“三更半夜的,你這個老娘們兒鬧啥妖,睡毛愣了?”母親說:“沒有,這夢清清亮亮的,上屋他大娘穿一身青棉褲青棉襖,騎一頭青牛,就站在咱家院門外。她對我說,‘他老嬸子,我走了!’說完,她騎著青牛奔向西南大道了。”
母親的夢令我渾身起雞皮疙瘩。我使勁兒往母親身邊擠,說:“媽你別嚇我!”母親說:“媽沒嚇你,這夢真事兒似的。上屋你大娘,八成熬不過這個冬了!”
母親話音剛落,窗外前街的方向,突然傳來一陣哭喊聲。母親麻利地穿好衣服,下地穿鞋。她說:“壞了,他大娘怕真不行了,我過去看看?!备赣H往被窩里縮身子,他醉眼翻幾下說:“你去吧,我就不去了?!蹦赣H說:“你個大老爺們兒,憑啥不去?當初咱家剛搬進村子,旁人都給咱眼罩戴,就上屋他大娘,待我親姐妹似的。我這輩子都記著她的好。”
父親被母親逼著,他極不情愿地穿上衣褲,踉踉蹌蹌地出了門。
第二天早上,我背書包去上學,路過老拐家時,發(fā)現(xiàn)他家院門口,燃燒著一堆火。幾件破棉衣一條破棉被在火堆上燃燒。院子里停放一口白樺木棺材。棺材頭上,點燃一支煤油燈。燈旁放一只白瓷碗,碗里盛滿小米飯團子,一雙筷子豎插在飯團上。
這時,我母親從院里走出來,她塞給我一塊黑乎乎的蕎面餅子說:“兒子,吃這個?!蔽彝谑w面餅搖頭。母親說:“傻子,吃這個好,你沒見人們都在吃?”我抬眼望去,老拐家院子里進進出出的人,每人手里拿一塊黑蕎面餅子。母親說:“快吃呀!這是打狗餅子,誰吃誰有福?!?/p>
我把黑餅子隨便放到嘴邊比畫一下。母親嗔怪地抬手戳我后腦勺說:“傻小子,一看就是個沒福樣兒。你趕快回家,找一根木桿子,橫放在咱家院門口?!蔽艺f:“放那個干啥?”母親說:“你大娘一會兒出殯,那是攔魂桿子。”我一蹦一跳地跑回家,找一根碗口粗的木桿子,橫攔在院門口。
上學時從街上走,我發(fā)現(xiàn)幾乎家家院門口,都橫放一根攔魂桿子。
這天,老拐我倆天傍晚時從村里出發(fā)。老拐背著一個大黃帆布口袋,手里提一根木桿鞭子,腳穿一雙矮腰水靴。我說:“這天沒雨,你穿水靴干啥?”老拐說:“一會兒你就知道了?!?/p>
我們來到一片種滿玉米的山坡上。村里蹚地的十幾副犁杖剛停工。每副犁上兩匹馬,一共三十多匹馬,還有幾匹馬駒兒。生產(chǎn)隊隊長向老拐交代幾句什么,他那張黑里透紅的丑臉還沖我笑了一下,露出粉紅色的牙花子和白森森的牙齒。我對此人沒什么好感,沒理他。
生產(chǎn)隊隊長帶領(lǐng)蹚地的勞動力回村,山坡上只余下老拐我倆和三十幾匹馬。我問:“就在這里放夜馬?”老拐說:“這里不行,草不好,去那里!”他隨手指向遠處的一片山坡。我愕然說:“咋的?去亂墳崗子?”老拐琢磨著看我一眼說:“你怕了?”
我當然害怕。那片亂墳崗子,是村里的墓地,誰家死了人,都往那片山坡上埋。前不久,村小學華老師,不明不白地上吊死了,也埋那兒了。她當過我班主任,用教鞭敲打過我后腦勺。
華老師死后,關(guān)于她的一個傳說挺嚇人。說某天深夜,村里最兇的一個男人趕夜路。路過那片亂墳崗子,路中間突然出現(xiàn)一個一尺多長、半尺多寬的黑影。黑影攔住去路,直勁兒往兇男人身上撞。兇男人嚇壞了,扭頭往回跑。黑影緊追不舍。兇男人邊跑邊拆路邊田埂上的石塊往后扔,黑影不躲不閃,但就是砸不到它。它悄無聲息,如影隨形……此后不久,兇男人就得急病死了。
雖然是傳說,但村里確實病死了個男人。而且,亂墳崗子那段路邊的石頭田埂,真被拆毀了一大段。這是我上學時親眼所見的。
老拐顯然看出了我的怯意,他說:“你害怕的話,現(xiàn)在可以回去?!蔽艺f:“我不怕,不是還有你嗎!”老拐似乎很失望,他噓一口氣說:“那好,我們走!”
老拐我倆驅(qū)趕著三十多匹饑腸轆轆的馬,奔向村莊東北山坡上的亂墳崗子。此時,夕陽早已西下,夜色像一張淺黑色的大網(wǎng),一點點向東邊拉過來,把遠山近樹悉數(shù)罩于網(wǎng)中。只一會兒工夫,走在我們前邊的馬群,身影便漸漸模糊起來。
我緊跟在老拐的身后,生怕他會扔下我。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跟老拐搭訕。我問:“為啥生產(chǎn)隊每年都讓你放夜馬?”老拐說:“放夜馬這活兒,好漢子不稀罕干,賴漢子干不了。”我說:“為啥好漢子不稀罕干?”老拐說:“好漢子夜里誰出來,都在自家炕頭上摟老婆!”老拐沖我怪笑說:“知道啥叫摟老婆嗎?”
傻蛋老拐以為我少不更事。其實,男人女人那些事兒,我已經(jīng)一知半解。但我裝不懂,我說:“不就是挨著睡覺嗎?”老拐果然上當,他傻呵呵地沖我齜牙說:“你個傻蛋!”
我又問:“賴漢子為啥干不了?”老拐說:“放夜馬這活兒,黑燈瞎火的,刮風下雨的。膽小的,眼神不好的,好迷糊覺的,都干不了。”我說:“你不是賴漢子?”老拐一下挺直腰板,很響地啐了一口唾沫說:“你看我像賴漢子嗎?”
老拐二十多歲就放夜馬。開始時,他是小光棍,沒娶老婆,他張羅放夜馬,沒人說什么。漸漸的,他年齡越來越大,仍然每年放夜馬,不張羅娶媳婦,就有人說閑話了。某一年,生產(chǎn)隊沒安排老拐放夜馬。老拐臉紅脖子粗地找到生產(chǎn)隊隊長問:“我馬放得不好?”生產(chǎn)隊隊長說:“沒有,很好?!崩瞎照f:“為啥不讓我放了!”生產(chǎn)隊隊長說:“你老大不小了,該張羅娶媳婦了?!崩瞎照f:“我不娶媳婦,就放夜馬。”爭來吵去,誰都拗不過老拐,只好還讓他放夜馬。
我們來到亂墳崗子時,天已黑透,四周一片黑暗。老拐從大帆布口袋里掏出一個手電筒,打亮,眼前總算有了一道亮光。老拐把手電筒遞給我說:“拿著?!蔽医舆^手電筒,老拐從大帆布口袋里掏出一大捆子馬絆繩。我給他照亮,他給馬上絆繩。三十多匹馬都上了絆繩,幾匹馬駒兒卻不上絆繩。我問:“馬駒兒為啥不上絆繩?”老拐說:“它們有絆繩?!蔽艺f:“在哪里?”老拐說:“母馬。”
上完馬絆繩,老拐帶我來到一塊較平坦的草甸子上。他從大帆布口袋里掏出一件很大的雨衣,抖開,鋪在草甸子上。他讓我坐在雨衣上,他緊挨我坐下。他把大帆布口袋擺在面前,如數(shù)家珍般一件件往外掏東西:打火機、旱煙口袋、綠鐵皮水壺、半瓶白酒、三根黃瓜、一頭大蒜、兩個咸菜疙瘩。他把這些東西小心地擺在面前,然后抬起頭,向著四周曠野扯開嗓門大喊:“依呀呵呵依呀呵呵?。 ?/p>
接下來是無邊的沉默。我躺在雨衣上百無聊賴,心說:這就是放夜馬?太枯燥了,竟然有些后悔跟來。
老拐從煙口袋里掏出一個寫滿字的學生作業(yè)本,撕下一條紙,捏一撮旱煙放在紙條上。卷起來,用唾沫沾濕紙,粘貼上。用打火機點燃旱煙卷,很深地吸上一口煙,很享受地揚起脖子,吐出一口很大的煙圈兒。
我困了,打一個哈欠。老拐問:“咋了,困了?”我強打精神說:“不困?!崩瞎照f:“困也別睡,一會兒我去地里掰幾根青棒子,燒棒子吃?!崩瞎照f的青棒子,就是沒長飽滿的青玉米。以往,他提起燒棒子,我就流口水,很饞。今天身臨其境,倒覺得了無興趣。
老拐悶坐在雨衣上,一支接一支地吸煙。我斜躺在雨衣上,仰面看越來越明亮的夜空。浩瀚的夜空中,除了偶爾有幾片孤獨的云片兒,全部被閃耀著各種光芒的星鋪滿。四周靜得出奇,身邊的草叢,偶爾有野兔或松鼠一閃而過。稍遠處,傳來馬啃食青草的咯吱咯吱聲。突然,馬群一陣躁動,我趕忙抓起手電筒,摁亮,照射過去。見一只馬駒兒,在用力往一匹母馬的肚皮底下鉆,母馬被絆住的蹄子一跳一跳地躲開。邊躲邊用臀部撞擊馬駒兒。
我問:“這母馬為啥不讓它孩子吃奶?!崩瞎照f:“母馬干一天活兒,又累又餓,哪有奶水?!蔽艺f:“那它啥時有奶水?!崩瞎照f:“吃半飽以后,奶水才下來。”
我舉起手電筒照母馬的眼睛,想讓它眼花,看不清東西,就沒法躲閃馬駒兒了。
在手電筒光的照耀下,被絆了腿的馬匹,三一堆倆一伙地聚在草甸子上吃草。它們跳來跳去地選擇草叢,像一只只笨拙的大跳兔。偶爾,一匹馬抬頭望過來,兩只馬眼發(fā)出藍瑩瑩的光亮,瘆人。
老拐從我手中接過手電筒,關(guān)掉電源。他說:“別照了,省電?!蔽艺f:“天這么黑,馬看得見草嗎?”老拐說:“能看見,馬白天吃草,眼睛也閉著。”
我倆再無話說。我仰躺著看星空,老拐勾頭一支接一支吸旱煙。刺鼻的煙味兒,摻雜著他身上的汗酸味兒,熏得我直反胃,想吐。我揮手驅(qū)趕煙味兒說:“別抽了,嗆死了。”老拐說:“沒煙味兒,蚊子能吃人?!蔽疫@才發(fā)覺,四周的黑暗里,無數(shù)蚊子“嗡嗡嗡”地圍著我們轉(zhuǎn)。
這時,夜空中倏的一道亮光閃動,一顆流星從西山后拔起。老拐突然扯我衣服說:“快,你許個心愿?!蔽毅裸露f:“許什么心愿?”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流星已倏然消失。
老拐說:“向流星許心愿很準的?!蔽覇枺骸盀槭裁??”他說:“天上一顆星,地上一個人。天上的星,照應(yīng)地上的人。我們每個人,都是頂著一顆星生下的。人死了,那顆星就滅了。”我說:“天上那么多星,地上才幾個人。”老拐說:“天有九層,每層都有這么多星;地有十八層,我們是最上邊那一層?!?/p>
老拐說這些話時,神道道的,像個迷信的人。其實,他一點不迷信。十幾年前,他讀過高中,不但學習好,還會吹簫。是人們眼中的準大學生。可惜,他即將參加高考那年,高考取消。那段時間,老拐瘋了一樣,無論在村里見到誰,都糾纏別人跟他撞拐。他精瘦,細高,體力好,撞拐特別厲害,誰都撞不過他。大伙就送他個綽號“老拐”。
撞拐是我們那片山區(qū)那個年代特有的體育運動。兩人對面而立,每人盤起一條腿,用手兜住,另一條腿站立。然后,兩人的身體開始碰撞,誰盤起的那條腿先著地,誰就是輸家。
聽了老拐的話,我半是疑問半是好奇。我在眾星浩繁的夜空中尋找,我說:“哪顆星是我的?”老拐也揚起頭看星空,他說:“你還小,找半亮不亮的?!蔽艺f:“為啥是半亮不亮的?”老拐說:“最亮的是壯年人,昏暗的是老年人……”我倆正說著,一顆更大更亮的流星,從北邊大山后躥起,快速沖向南邊的大山。
這回我早有準備,馬上坐直身子,雙手合十,面向流星,心中默默許愿。我許完愿,流星也消失在遙遠的南方天際。
老拐不抽煙了,把半截旱煙卷擰滅,他問:“你許了什么愿?”我說:“不告訴你?!崩瞎諓盒φf:“你不說,我也知道?!蔽艺f:“你瞎蒙,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蟲?!崩瞎照f:“我雖然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但我能掐會算?!彼e起一只手,用拇指在另外四根手指上煞有介事地點來點去。他說:“你許愿玲子不走,她家不搬!”
我深藏在心底的秘密,竟然被他一下揭穿。我惱羞成怒地撲向老拐,用頭撞他的胸,把他撞倒在草叢中。我用頭抵在他胸上,不讓他起來。其實,憑老拐的力氣,他用一只手,就能把我提起來扔開。他卻故意示弱,在草叢中跟我撕扯成一團。我倆在草地上打滾,糾纏,笑鬧。直到鬧累了,氣喘吁吁了才停下來。
重新坐回到雨衣上,老拐說:“其實,玲子你倆挺般配的?!蔽覜]說話,伸手扯一棵芨芨草含在嘴里嚼。老拐說:“我還思謀著,等你倆長大,為你們牽條紅線,成全一樁好事?!蔽胰匀辉诮儡杠覆荩莱鰸M嘴苦澀。老拐說:“可惜呀,玲子家要搬走了。這事玲子跟你說了?”我吐出滿嘴的草末子,搖頭。她是跟全班同學說的。老拐問:“人家就要走了,你就沒跟她說一句話?”我搖頭,低下頭。老拐一聲嘆息,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我腦門上戳一下說:“熊蛋!”
事實上,截至此刻,我和玲子之間什么故事也沒發(fā)生過。那時的初中生,男生和女生之間,很少說話。就算彼此偷望一眼,一旦被別的同學發(fā)現(xiàn),便會傳為笑柄。當然,我和玲子之間,也曾發(fā)生過一段小插曲。大約是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某天中午雨后,我在村街上玩耍,一不小心滑落進別人家的糞坑里。
那時我衣服很少,冬夏各有一身衣服。用母親的話說,是老虎下山一張皮。換洗衣服時,一般都是晚上洗,一夜晾干了,早上穿。我中午不慎掉進糞坑,渾身沾滿糞末子,衣服又濕又臟,顯然沒法穿了。可下午還要上學,我抓過姐姐的一條褲子穿在身上,雖然肥大了些,但卷起褲管總算能遮體。我拿起書本要去上學,姐姐邊喊邊叫跑過來,硬生生把褲子從我身上扒下來,鎖進她的柜子里。
我想這下更好,干脆不去上學了,在家玩兒。但是,母親堅決不許,最后的結(jié)果是,光著屁股的我,被母親拿著柳條驅(qū)趕進校門。
那天的許多細節(jié),由于年代久遠或說不堪回首,我都淡忘了。讓我記憶猶新的是,當我光著屁股在全班同學的矚目下走進教室時,同學們臉上幾乎都掛著各類表情豐富的笑,唯獨玲子沒有笑。
當時,我和玲子同桌,我們的座位,在北行的第三桌,我在靠墻的一邊。玲子見我走過來,她很平靜很淡定地起身為我讓路。我強忍住淚,沒哭出來,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此后,我心中對玲子產(chǎn)生了一種復雜的情感。
老拐撫慰似的拍一下我肩膀說:“玲子要是我女兒,就讓她嫁給你。”
月亮不知不覺出來了,又紅又大,卻了無光澤,像個紅繡球從東山尖上滾動出來,懸掛在夜空。
老拐不抽煙了,成群結(jié)隊的碩大蚊子果然結(jié)伴輪番來進攻。只一個回合,我身上臉上便被叮咬起幾個紅疙瘩,又疼又癢。我說:“老拐你快抽煙吧?!崩瞎招φf:“你不怕煙味兒了?”我說:“我怕被蚊子吃了?!崩瞎照f:“不用抽煙了,我們架一堆火,蚊子就會離開?!?/p>
老拐站起來,把他剛坐的那半雨衣撩起來,蓋在我身上。他說:“你在這等我?!蔽覇枺骸澳愀缮度??”老拐說:“我去弄柴,再掰幾根棒子?!蔽艺f:“我也去?!崩瞎照f:“你不能去,露水重了,你沒穿水靴?!?/p>
老拐向山坡下的玉米地走去。我伸手摸一下身邊的蒿草,果然濕漉漉的,我才明白老拐為何要穿水靴上山。過一會兒,老拐懷抱幾根干柴,手提幾根青玉米走過來。架起干柴點燃,煙火升騰起來,火越燒越旺,火堆周圍,果然不見了蚊子的蹤影。
老拐把幾根青玉米剝?nèi)ト~子,從帆布口袋里掏出幾根細鐵絲,把鐵絲穿在青玉米上,把青玉米遞到火堆上燒烤。不一會兒,一股玉米的清香便撲面而來。我學老拐的樣子,也拿過一根青玉米烤,老拐指點了我?guī)状危纱喟延衩锥冀坏轿沂掷?。他說:“你烤吧,我去看一下馬群?!?/p>
老拐打著手電筒,圍馬群轉(zhuǎn)一圈。此時,馬多半已吃飽,顯出幾分悠閑。不像剛上山時狼吞虎咽。馬駒兒也被母馬接納,都埋頭在馬媽媽肚皮底下吸吮乳汁。
老拐轉(zhuǎn)回來時,玉米已經(jīng)烤好,我倆每人捧一根玉米啃。老拐遞一個咸菜疙瘩給我說:“就著這個吃,要不燒心。”我啃一口烤玉米,咬一口咸菜疙瘩。老拐比我多一項內(nèi)容,喝酒。他邊啃玉米邊喝白酒,還把酒瓶子遞到我面前說:“來一口?”我趕緊搖頭。我在家偷喝過酒鬼老頭兒的酒,被嗆得涕淚橫流。
月亮離開了東山頂,一顆很大很亮的星緊隨月亮升起來。老拐指那顆亮星說:“那是大毛愣星。半夜的時候,二毛愣星會出來。大毛愣出,二毛愣攆,三毛愣一出白瞪眼?!蔽覇枺骸盀樯度冻鰜砭桶椎裳哿??”老拐說:“三毛愣星出來,天就亮了。”
老拐又指夜空中一條星河說:“那是天河?!蔽艺f:“我知道,我媽說過,牛郎織女就守在這條河的兩邊。一年一會,七月七日。”老拐說:“玲子你倆也快成牛郎織女了,你們還不如人家牛郎織女,咱們這兒離云南那么遠,你們怕是這輩子再難見面了?!崩瞎者@樣說,我挺心酸的,又有些心煩。
我賭氣說:“我和玲子沒什么,見不見的無所謂。你和秀云才是牛郎織女,再也見不到了。”老拐臉色突變,他低下頭,不再說話。掏出紙和旱煙,卷一支旱煙,點燃,勾著頭吸煙。
我說的秀云,是玲子的媽,也是老拐高中同學。當年兩人可謂郎才女貌,據(jù)說暗定了終身。高考取消后,老拐這個準大學生,一下失去了身上的光環(huán)。由于秀云比老拐大幾歲,更由于老拐家徒四壁,一貧如洗,老拐請的媒人,被秀云家拒之門外。不久,秀云被家里逼迫,嫁給一身是病的玲子爸。那時,玲子爸曾經(jīng)當兵,在離我們村很近的一座大山里看守軍火庫;他因公受傷落下殘疾,就近復員,安置到供銷社看大門,是正式職工。
當年秀云被逼婚,揚言要跳井要抹脖子,鬧得昏天黑地,她家人輪流看守,怕她尋短見。老拐沒哭沒叫沒鬧,他在秀云結(jié)婚那天,傾其所有,買了兩瓶高度白酒。他兩口氣悶下去,兩個酒瓶子都見了底。他躺在炕上大睡了三天三夜。一覺醒來,一個多才多藝的高中生,變成了沉默寡言的窮馬倌兒。
村人猜測,老拐一直不肯談婚論嫁,執(zhí)意放夜馬,可能與秀云有關(guān)。而秀云嫁了個正式職工,也并不幸福,兩口子整天吵架,吵罵聲不絕于耳。
老拐重新把雨衣鋪在草甸子上。他讓我躺在雨衣上,他從黃帆布口袋里,掏出一件很厚的大褂子蓋在我身上。他手指夜空中三顆成一線的亮星說:“三星打橫了,半夜了,你睡吧?!蔽艺f:“我不困?!彼f:“你不困也要睡,你熬不慣夜的?!蔽艺f:“我睡了,你干啥去?”老拐說:“我看著馬群,別進地糟蹋莊稼?!蔽艺f:“你給我吹支曲子吧?!崩瞎照f:“我給你吹曲子,你馬上睡覺。”
老拐從黃帆布口袋里掏出一根簫,用手在簫吹口處擦抹一下,問我:“吹啥曲子?”我說:“夜半三更。”老拐把簫吹口對準嘴唇,用力吹起來。一陣舒緩凄婉的曲調(diào)響起來。我情不自禁地跟著哼唱起來:“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若要盼得喲紅軍來,嶺上開遍喲映山紅……”
老拐反復吹這支曲子,我傾聽著,不知不覺的,雨衣被淚水染濕一片,也唱不下去了。
老拐以為我睡著了,他悄悄站起身,弓著身子向山坡下的玉米地走去。我問:“你干啥去?”老拐渾身哆嗦一下,似乎嚇了一跳。他轉(zhuǎn)過身來說:“你咋還沒睡?”我說:“我睡不著?!崩瞎辗祷厣韥?,坐在我身邊,他像哄小孩子睡覺似的,一只手輕輕在我身上拍幾下說:“你聽話,快睡吧?!蔽艺f:“老拐你為啥非要放夜馬?”老拐說:“在家里憋悶多沒意思,放夜馬多好。這山,這草,這樹,這星星月亮,都是伴兒!”我說:“你騙人。”老拐說:“我怎么騙你了?”我說:“你放夜馬,是為了秀云!”老拐情不自禁地伸過手來,擋一下我的嘴說:“你小孩子家家的,別瞎說?!蔽艺f:“我沒瞎說,那你為啥不娶媳婦?”老拐說:“娶媳婦有什么意思,我不需要?!?/p>
我倆說話的工夫,西天邊上,一大片烏云黑壓壓地鋪展過來,眼看就要遮住月亮。我說:“要下雨了。”老拐說:“沒事兒,有雨衣?!崩瞎瞻延暌碌牧硪贿吜闷饋?,蓋在我身上說:“你快點兒睡吧,明天我真給你做個二胡?!蔽艺f:“你別騙我?!崩瞎照f:“不騙你?!蔽野杨^縮進雨衣里裝睡,心里琢磨:老拐直勁兒哄我睡覺,他想干什么去?
老拐似乎確信我睡著了。因為他聽見我發(fā)出的均勻鼾聲。老拐躡手躡腳地起身離開,他向山坡下的玉米地快速走去。我悄悄抬起頭,看著走向玉米地的老拐,想看他到底去干什么。但此時,不爭氣的眼皮突然沉重起來。我在老拐走向玉米地的腳步聲中,真睡著了。
與其說我是被響雷聲驚醒的,不如說是被華老師撫摸醒的。睡夢中,我清晰而真切地看見,華老師一身白衣白褲,笑吟吟飄然向我走來。她來到我身邊,愛憐地俯身望著我,伸出她修長白皙的手,輕輕撫摸我的腦袋。她雖然沒說話,但我分明感覺到,她在勸我好好讀書,長大要有出息。
這時,一道閃電在夜空劃過,一個響雷轟隆隆炸響,豆大的雨滴打落在我的身上、臉上。我從睡夢中驚醒,猛然坐起來。此時,夜空已被烏云遮蔽,不見星星,也不見月亮,更不見老拐。我恐懼地掀開蓋在身上的雨衣,站起來,向山坡下的玉米地奔過去。我邊跑邊喊:“老拐,老拐!”
雨漸漸大起來,夜空中電閃雷鳴,我借著一道閃電的光亮,跌跌撞撞跑到玉米地的邊緣。我叫喊老拐的聲音,被夜空中轟隆隆作響的雷聲覆蓋。雨水和淚水迷蒙了我的眼睛。我不停地抬手擦眼睛,在偌大一片玉米地搜尋老拐。
雨水中,一道道閃電劃過,剛犁過的玉米禾苗,在閃電的照耀下,在山風的吹拂下,泛起一層新綠的光波。一道強烈的閃電劃過夜空,照亮了整片玉米地。突然,我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一片玉米禾苗被踩倒在地。在閃電的照耀下,鋪滿玉米禾苗的地上,現(xiàn)出一男一女一黑一白兩個裸體,他們緊緊擁抱……我認出皮膚黝黑的是老拐。長頭發(fā),皮膚白皙的是秀云。
我差點喊出聲來,趕緊伸手捂住嘴巴。
我步履蹣跚地回到草叢中,抓過完全淋濕的雨衣胡亂披在身上。
當老拐把我從睡夢中喊醒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只穿條短褲,躺在一個窄小但干燥的土洞里。土洞外,雨過天晴,明月當空,星空璀璨。洞口處,燃燒著一堆柴火,老拐只穿條短褲,坐在火堆旁烤濕衣服。這使我懷疑剛才雨中的一切,只不過是一場夢游。
我披著雨衣走出土洞,來到火堆旁,挨坐在老拐身邊。雨后的山風又硬又冷,我禁不住接連打了幾個噴嚏。老拐問:“你感冒了?”我說:“鼻子有點酸?!崩瞎帐种笘|天邊說:“三毛愣星出來了,天快亮了!”我說:“我困,還想睡一會兒?!崩瞎照f:“不能睡了,天亮就要套犁杖了?!?/p>
老拐我倆驅(qū)趕著三十多匹膘肥肚圓的馬匹向村莊走去。路上,老拐說:“你心里真有玲子,早上就去她家看一眼?!蔽覇査骸叭タ词裁??”老拐說:“其實,玲子娘兒倆不想走?!蔽覇枺骸安幌胱邽樯哆€要走?”老拐說:“玲子爸工作調(diào)回老家去了。他是南方人,又一身病,住不慣北方?!蔽艺f:“玲子娘兒倆以后還回來嗎?”老拐愣一下神,沒說話。
我回到家,困極了,躺在炕上很快入睡,把去看玲子的事忘到九霄云外。母親把我從睡夢中搖醒,天已近中午。我這才想起玲子搬家的事。我說:“玲子家早搬了吧?”母親說:“一大早就搬走了,就玲子爺倆走的。”我驚訝地問:“玲子媽呢?”母親說:“不見了,聽說那個女人一夜都沒回家?!蔽覇枺骸翱匆娎瞎樟藛??”母親說:“沒看見,回村交了馬群,人就沒影了?!蔽艺f:“他倆私奔了?!蹦赣H說:“兒子,別亂說。以后記住,有些事,只能裝在心里?!?/p>
我穿好衣服,走出家門,來到村莊前的山岡上。一條彎彎曲曲的山路通往大山之外,路上卻不見一個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