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維若
劇 本 剖 析劇作原理及技巧(續(xù)))
黃維若
我們再來看看劇情外歌隊作為“中性的全知全能交代者”的情形。
此類交代者,在戲劇中也不少見。前文提到過的《小鎮(zhèn)風情》,其舞臺監(jiān)督就是如此。艾布拉姆斯《文學術語詞典》在“合唱隊”詞條中說:“桑頓?懷爾德《小城風光》中的舞臺監(jiān)督是近代戲劇在廣義上對單個角色唱白功能的應用?!保ㄒ姲祭匪埂段膶W術語詞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73頁)可見這戲的單人歌隊是比較典型的。具體地講,舞臺監(jiān)督是一種劇情外的單人歌隊,他不是戲中故事規(guī)定情境內的人物,而是戲劇演出過程中協(xié)調演員與燈、服、道、效、化配合的職員。若從劇中人物角度來說,他沒有身份,跟單純合唱者沒有質的差別。但是這個舞臺監(jiān)督也是全知全能的。他什么都知道,從小鎮(zhèn)的歷史,其地理位置,到每一戶小鎮(zhèn)居民的家庭情況、每一位居民內心的想法,都清清楚楚。甚至小鎮(zhèn)上死去了的人們,他們作為鬼魂的情感與想法,舞臺監(jiān)督先生也清清楚楚。其實這樣的全知全能交代者就是作者本人。作者是人物的心靈蟲,或者說一切都是作者設計出來的。
這個戲有相當大一部分內容是靠舞臺監(jiān)督交代出來。其交代的篇幅占到全劇五分之二左右。但是他的交代是中性的,或者說是不帶自己的觀點,相對比較客觀的。現(xiàn)實生活中有沒有不帶觀點、純客觀的說話?其實根本就沒有。哪怕你向人介紹說,你的襯衫是白色的,好像只是對“白色”與“襯衫”這樣兩種事物純粹的交代。但是你為什么要交代這襯衫?你向誰交代?其中一定是有用意的,一定是在強調著“襯衫”或“白”。如果一個事物是你強調的,那么其后邊就一定有所指。比如說司馬遷的《史記》,人人都非常相信它的真實性,認定是最權威的歷史記錄。但司馬遷本人是有態(tài)度的,他有自己的取舍與褒貶,有自己的指向性。但是他的表達看起來非??陀^,而且取材與調查都認真而仔細。這樣一種做法被后人稱之為“司馬公手筆”。所有寫史之人最高標準就是向“司馬公手筆”看齊。我們說舞臺監(jiān)督的交代不帶自己的觀點,相對比較客觀,是美學意義上的指定。也是一種“司馬公手筆”。而從技術上看,這種交代與敘述,也要像“司馬公手筆”一樣,盡力把自己的觀點與評價藏起來。
且看舞臺監(jiān)督的開場白:
“這出戲名叫《小鎮(zhèn)風情》,作者桑頓?懷爾德;導演是xxx;由xx演出;在演出過程中您可以看到xx女士、xx女士、xx女士、xx先生、xx先生……還有其他許多人。小鎮(zhèn)的名字叫‘格魯佛角’,屬新罕布什爾州,恰好與馬薩諸塞州交界:處于緯度42度0分,經度70度37分。第一幕表現(xiàn)我們小鎮(zhèn)上的生活,那是1901年5月7日。時間是黎明之前。(雄雞啼鳴)
在我們身后,東方的天空現(xiàn)出幾束亮光。
啟明星在落下之前射出奇異光彩——難道不是嗎?(他注視啟明星片刻,之后走向后臺。)現(xiàn)在,我要告訴各位這個小鎮(zhèn)的布局。這里(即與天幕平行處)是大街。往回走是火車站,鐵軌伸向那邊。跨過鐵軌是波蘭人居住的小鎮(zhèn),還有幾家法裔加拿大人。(他指向左邊)那邊是公理會教堂,街對面是長老會教堂。
再往遠處是衛(wèi)斯理會教堂和唯一神教派的教堂,浸禮會教堂在河邊的洼地里。
天主教教堂遠在鐵路以外。
這里是鎮(zhèn)政府兼郵局,監(jiān)獄就在地下室。有一次,布里安就在這里站在這些臺階上發(fā)表了一通演說。從這兒起,那邊有一排商店……”
(見《小鎮(zhèn)風情》收于《世界經典戲劇全集》美國卷上,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301-302頁)
這里的引文已夠長了。但舞臺監(jiān)督先生的開場交代比這要長得多。從小鎮(zhèn)的地理位置到街道分布,都有些什么教堂,郵局在哪里,中學在哪里,蓋布斯太太家在哪里,威布太太家在哪里,房屋及花園情況如何。(這兩家是本劇主人公)他們現(xiàn)在在做什么等等。不僅僅是開頭,全劇這種語境下的交代還很多。許多交代還篇幅頗大。所以前文提到,本劇舞臺監(jiān)督的交代占到全劇篇幅五分之二以上,就是這么來的。
如果一出戲故事以外的人,對戲劇內容的交代,超過全劇篇幅五分之二,這樣一出戲本身就應該引起我們的注意,它是一種什么路數(shù)?為什么會這樣?
從上述引文看,這位舞臺監(jiān)督的交代平實、質樸、客觀、不加評判、瑣碎而又實在,平靜地向我們介紹著這小鎮(zhèn)的每一個角落,每一戶人家,每一處公共場所,還有人們的生存狀態(tài)。連空氣中飄來的味道,及遠處傳來的生活之聲,都歷歷在目,聲聲在耳。他介紹時我們看不到他內心的活動,看不出他對這塊地方的感情,也看不出他與這塊地方的關系。我們感覺到他不帶導向性,很客觀、很實在,我們會相信他所說的情況都是真實的——其實這是一個高度假定性的戲,舞臺上空空的,什么也沒有。
全劇的交代給人一種非幻覺的,有如新聞紀錄片中解說詞一般的感覺。這就是作者的目的。前文說過,歌隊作為全知全能的交代者,一類是“編輯性全知全能交代者”,其特點就是交代者時常站出來,發(fā)表關于道德、是非、形而上的判斷、情感傾向等等議論。交代者只要有個人傾向和理性認同,他(他們)的交代就會有剪裁、放大、縮小、回避、更正等編輯行為。另一類是“中性的全知全能交代者”。他們只交代,不站出來進行評論,也就不作編輯性交代。中性的全知全能交代更看重交代內容的客觀性,至少表面上是這樣。這一點在《小鎮(zhèn)風情》中舞臺監(jiān)督身上可以得到印證。
這兩類交代沒有本質的不同,但是有美學訴求上的差別。其實不止是戲劇中的交代,就是戲劇本身,就作者態(tài)度與傾向性而言,也有這兩種差別。比如說莎士比亞的歷史劇,是出了名的借古喻今之作。其史料來源許多都是不大可靠,比如帶有文學傳奇色彩的霍爾編年史等等。這些歷史劇加上了莎翁本人的許多虛構。比如《理查三世》中,理查三世殺死先王遺孤,而且自身是一個駝背殘疾等等,這些都有著強烈疑問,今天的歷史專家對之高度懷疑。但這些都是《理查三世》中最搶眼的事件,或人物心理動機的本源。莎翁要以此表達他對當時政治局面的某種看法。人們評論說:“(《理》?。┏浞址从沉松勘葋喌娜宋闹髁x思想。他譴責封建貴族爭權奪利給國家造成的混亂,認為個人的野心是造成國家動蕩的根源?!保ㄒ姟锻鈬鴳騽¤b賞辭典》第一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年版,第1076頁)
人們經常拿來與莎翁歷史劇作比較的是近幾十年來出現(xiàn)的文獻劇。文獻劇聲稱摒棄虛構和想象,有著一種天然的對材料的依賴,有著非同一般的真實視角。所以文獻劇的倡導者彼得?魏斯說:“文獻劇是一種報道性的戲劇。備忘錄、文件、書信、統(tǒng)計數(shù)據(jù)、股市行情、銀行和工廠企業(yè)年度報告、政府聲明、講演、采訪、社會名人的談話、報刊和電臺的新聞報道、照片、記錄片以及當前社會生活中的其他類型證明材料都是文獻劇的基礎。文獻劇摒棄任何虛構,采用的是真實材料,對其內容不作變更,在形式上予以加工后通過舞臺演出的方式再傳播出來?!保ㄞD引自許健《以舞臺寫歷史――德國“文獻劇”代表作淺析》登載于《劇作家》2012年第2期,第61頁)也就是說,文獻劇的美學宗旨,是認定戲劇要客觀地反映文獻的真實性,而作者的態(tài)度與傾向不要擋在文獻的前面。因而它是一種報道性的戲劇。比如著名的文獻劇《奧本海默案件》(作者海納?基普海特),研究者們指出:“此劇比較嚴肅地基于1954年美國原子能委員會所設雇員安全部的聽證記錄而寫成,劇本內容篩選自三千頁的打印文獻。(見斯泰恩《現(xiàn)代戲劇理論與實踐》,中國戲劇出版社2002年版,第757頁)在這個劇本前邊的介紹中,譯者汪義群說:“劇中運用了文字投影、幻燈片、解說詞、以及劇中人走出劇情成為解釋者等種種手法?!保ㄒ姟段鞣浆F(xiàn)代戲劇流派作品選》第四卷,中國戲劇出版社2005年版,第352頁)可見這真是一種帶有強烈現(xiàn)場報道色彩的戲劇。文獻劇及其技巧是很值得研究的課題。但與我們現(xiàn)在要說的問題無關。我們回到自己的話題上來。
莎士比亞的歷史劇與現(xiàn)代文獻劇都與歷史有關,兩者說不上孰優(yōu)孰劣,只是作者態(tài)度的主導性程度很不一樣。上述歌隊“編輯性全知全能”進行交代,與“中性全知全能”進行交代的區(qū)別大體也是如此。
以上是劇情外的歌隊作為全知全能交代者,在全劇開場時進行交代的例子。它們都明確宣示了本劇人物關系及情節(jié)的大致來龍去脈,和即將要展開的戲劇之大致內容。其作用與位置,與古希臘悲劇中的“開場”或“進場歌”大體相似。但是此類歌隊的運用并非局限于此,我們看到更多的情況是,全劇進行的過程中,劇情外的歌隊仍然不斷地進行交代。正是這種多次交代的存在,使得這類歌隊的技巧變得復雜起來。如果說一出戲,其劇情外的歌隊多次出現(xiàn)來進行交代,那么這些歌隊的場面自身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它們有一些什么樣的變化形式?它們與它們前后的戲劇段落有什么樣的關系?它們的功能有什么發(fā)展變化?經過許多人的努力,以上這些方面都有了長足的進展,呈現(xiàn)出繽紛復雜的格局,成了現(xiàn)代戲劇中歌隊的一道獨特風景線。
比如布萊希特的《高加索灰闌記》,這出史詩劇文本分五大段,每段略相當于一幕。其劇情大意是兩個集體農莊,因為一條山谷的歸屬權引起爭執(zhí)。于是一個民間歌手阿爾卡第?車依采和他的四個樂手,向大家歌唱講敘了一出灰闌記的故事。這故事說的是古代格魯吉亞當?shù)?,一次大的叛亂中,總督被殺,總督夫人扔下新生的兒子倉皇逃走了??偠匠潜ぶ袔蛷N的女傭人格魯雪在并不情愿的情形下,抱走了這個孩子。后來她帶著這孩子逃過了叛軍方面的追捕,度過了危險。同時對這孩子也產生了感情,將其看作自己的兒子。數(shù)年后,總督一方的大公又復辟了。這時總督夫人因為要有繼承人才能擁有總督遺產,于是與格魯雪打了一場官司,要奪回那孩子。在混亂年代中莫名其妙當上了法官的村文書阿茲達克,在地上畫一石灰圈,讓孩子站立其中,指令格魯雪與總督夫人,誰把孩子拉到自己一方,孩子就歸誰。總督夫人狠拉孩子,格魯雪卻怕拉斷孩子手臂,而松開了手。于是阿茲達克判決,這孩子就是格魯雪的,因為只有自己的孩子,才會這樣心疼。
全劇主要部分是格魯雪的故事。只有開場很短的一個楔子,是兩家集體農莊的爭執(zhí)。歌手與他的小樂隊是兩個集體農莊事件的勸說者,卻是格魯雪故事的劇外人。他們只是講述者。他們是劇情外的全知全能歌隊。
全劇總共出現(xiàn)了三十二段此歌隊的唱段,這還不包括劇情內人物,比如格魯雪的唱。本劇歌隊出場次數(shù)是驚人的。每一次歌隊出場,就會將舞臺上正在進行的戲劇打斷,出現(xiàn)一段演唱。也就是說,歌隊出場將全劇分割三十幾小段(至少在三十二段以上)。從本質上講,歌隊的多次出場,聯(lián)接起它們之間的戲劇段落,形成了本劇的結構樣式及結構語法。不僅如此,此歌隊還把“交代”的戲劇功能,發(fā)揮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和廣度。前文說過:交代是人物或劇作者對戲中的規(guī)定情境、人物關系、前史、暗場戲、人物動機、個人隱私、情節(jié)梗概等內容的說明。而在《高加索灰闌記》中,歌隊交代除上述作用之外,還發(fā)展出對本劇風格體裁的交代,對全劇演出樣式的構建等等。
首先呈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歌手阿爾卡第?車依采,是被農莊女拖拉機手帶到爭論現(xiàn)場來的。為了給這紛爭帶來一些啟發(fā),從而進行調解,他聲稱要表演一出“帶歌唱的戲……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傳說。它叫《灰闌記》,是從中國來的。”還說他帶了面具,請這些農莊成員充當角色來扮演戲中人物。接下來他開始演唱:
“古時候,在一個流血的時代,
這座號稱‘天怒’的名城,
有一位總督,名叫焦爾吉?阿巴什維利。
他非常富有,簡直是個活財神。
他有個美麗的夫人,
他有個白胖的娃娃,
格魯吉亞再也沒有另一位總督,
槽頭有這么多好馬,
門階上有這么多叫化子
左右有這么多兵丁
院子里有這么多請愿人……”
(見《布萊希特戲劇集》下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256-258頁)
這唱段完了就是正式的戲劇演出,即人們裝扮成劇中人物表現(xiàn)戲劇內容。
初看上去,這跟我們前引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開場時那個致辭者的段落,也沒有什么不同。也是對前史的交代,同時帶有交代者自己的角度?!安垲^有這么多好馬,門階上有這么多叫化子”,歌手影射這位總督的窮奢極侈建立在對他人的剝奪上。但是,莎士比亞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中致辭者段落,是一種當時戲劇的開場儀式,全劇除了第二幕開始時,這個致辭者再次上來,又念一段與該幕劇情有關的開場白之外,從此不再出現(xiàn)。而布萊希特《高加索灰闌記》的歌手出場,是在一個全劇體裁語法體系之下進行的。從邏輯上講,是全劇三十二段歌手與樂隊的唱段,作為歌隊,敘述了一個從頭到尾非常完整的故事。只不過我們將人物裝扮表演,使這故事中的一些段落,變成戲劇場面呈現(xiàn)在舞臺上。也就是說,這個劇情外的歌隊,作為布萊希特敘事劇的一種重要手段,向觀眾交代了本劇作為敘事劇的體裁風格及相應的美學原則。
我們先略為談談敘事劇。
敘事劇又被稱作史詩劇,并不始于布萊希特。在他之前,皮斯卡托等人都有過此種嘗試。它是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現(xiàn)實主義演劇觀念相區(qū)別的另一種戲劇樣式。斯坦尼的現(xiàn)實主義戲劇觀認為,戲劇舞臺上表現(xiàn)的是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發(fā)生的事情。舞臺就是一個窗口,我們要努力使觀眾通過這個窗口,看到一種真實的正在發(fā)生的生活。人們對斯坦尼體系的概要有以下這樣一些總結:
“演員的創(chuàng)造性產生于他相信在規(guī)定情境下舞臺生活的真實性,亦即在有待于創(chuàng)造的生活后面的那個有力的‘假使’(假使你愛上朱麗葉,你將怎么辦?)演員竭力感受他所扮演的角色的內心真實,或內在邏輯,亦即角色的情感邏輯,并通過角色入手,或在大幕升起前找出有關對那個虛構生活有所暗示的東西,從而進入劇中人物的心理創(chuàng)造?!胂蟮木毩暸c該劇本身的聯(lián)系雖不緊密,但能夠幫助演員置身于想象的情境當中,并有助于演員通過個人意志及記憶的努力重新創(chuàng)造出一個活生生的人物。這種心理技術迫使他喚起恰當?shù)那榫w記憶,并將他個人的經歷,他從過去獲得的內心視象在舞臺上表現(xiàn)出來?!保ㄒ娝固┒鳌冬F(xiàn)代戲劇理論與實踐》第一卷,2002年版,第112頁)
這就是斯坦尼的所謂內心體驗。只有有了真實而深入的內心體驗,演員才真正成為角色,這樣才能有人物的真實感,這樣一種真實感表達出來,就能使觀眾產生身處其境的幻覺,覺得舞臺上是真實的生活。斯坦尼體系有自己的復雜理論與概念,囿于學識及篇幅,此處不多談。
布萊希特卻有另外的看法。他認為,舞臺上呈現(xiàn)的不可能是正在發(fā)生的真實生活,也不應該讓觀眾相信這一點。舞臺上只是講述已經發(fā)生過的真實生活。有人這樣來理解布萊希特敘事劇的本質:
“布萊希特的文章《街景》對其手法作出了基本的解釋。我們假設發(fā)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事故涉及一個司機與行人,還有街角上看見發(fā)生了這一切的一個旁觀者。旁觀者后來企圖向別人進行解釋時,他就得再次表演司機與那位行人是怎么行動的,好讓這些人自己判斷其中的是與非。這種演出可以是一出好戲,但卻無須是傳統(tǒng)的、藝術性的‘事件’。表演者并不要求完完全全地模仿介入進了這故事的這些人,也不需要施展手段去讓聽眾聽得著了迷。他只是對事件進行報道,根本不需要什么真實的幻覺。因此,敘事劇說到底,是屬于非幻覺性的。對于這只是一出戲的事實并不加以偽裝。表演會清楚地表明:臺詞是早已背熟了的,動作也是排練過的,舞臺裝置則是早已準備好了的。”(見斯泰恩《現(xiàn)代戲劇理論與實踐》第三卷,中國戲劇出版社2002年版,第700-701頁)
敘事劇除了這種對“舞臺上是什么”的美學認定之外,也有其復雜的理論體系,還有從表演到舞美都有特定要求的舞臺技巧。暫時與我們無關,也不談。
敘事劇作為一種有自己規(guī)定性的戲劇,向觀眾交代其體裁語法,有許多手段。歌隊是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種。上述《高加索灰闌記》從一開始就說了,這是“一出帶歌唱的戲……”,然后再交代“古時候,在一個流血的時代……”。也就是說歌隊開宗明義地宣布,舞臺上是一出戲,這出戲是講述已經發(fā)生過的事情。
是不是只要戲的一開場說這是戲,并交代說,這是過去發(fā)生過的一段真實故事,這出戲就是敘事?。繂栴}沒有這樣簡單。因為上引《羅密歐與朱麗葉》的致辭者也說了“故事發(fā)生在維洛拉名城,有兩家門第相當?shù)木拮濉@一段生生死死的戀愛,還有那兩家父母的嫌隙,把一對多情的兒女殺害……”(見《莎士比亞全集》第一卷,中國電影出版社1997年版,第339頁)這也明擺著在講敘已經發(fā)生過的事情。但是下邊的戲劇推進過程中,作者并沒有將這樣一個舞臺假定角度堅持成一個體系,沒有全劇完整的體裁語法。所以莎士比亞的戲無論如何說不上是敘事劇或史詩劇。但是反過來,我們應該承認,布萊希特的敘事劇并不完全與傳統(tǒng)相割裂。它有其遙遠的源頭,它是可以從莎士比亞戲劇中找到一點自己影子的,但它又有很不一樣的地方。比如《高加索灰闌記》,其歌隊不斷地強調著本劇的敘事劇特點,強調著舞臺上不是真實的生活,而是在講述生活。這個任務就交到了歌隊的頭上。我們在劇本中可以看到這樣的例子:在其第一部分結尾的時候,大禍臨頭亂兵將至之時,總督夫人要她的這件衣服那件衣服,要她的這個財物那個財物,當大火燃起時,她拔腿就跑,卻將自己親生的嬰兒扔下了。一個叫瑪洛的侍女抱起孩子,怒罵道:“他們把他扔了,這些畜生!”可是這侍女罵歸罵,卻也明白保自己的命要緊,她知道這嬰兒是個禍害,于是欺騙比她地位更低的幫廚女傭人格魯雪說,“替我抱一會兒,我去看看車?!币坏罒熥吡?。這個格魯雪大約平日也是被支使慣了的,呆呆地抱著那孩子站在那兒。結果別人來告訴她,說總督大人被砍了頭,亂兵在殺人搶劫。她也不知如何是好。這時另一女仆蘇里卡發(fā)現(xiàn)了她,說“孩子!你抱著他干嗎?”格魯雪說,“他給扔下了?!边@孩子被扔下了,與她有什么關系?大家都讓她把孩子放下,說這孩子是個麻煩。她們說:“他們(反叛者)搜尋他一定比搜尋他母親更嚴厲。他是嫡嗣。格魯雪,你心腸好,但是,你不知道,你可不太聰明……當心你自己脫身為妙。”格魯雪卻說:“……他睜眼看著你們,活生生是個人?!边@是她最直覺地對生命的看法,是個人,就應該尊重和愛護。但是亂兵將至,殺聲震天,她最后也把這嬰兒放棄了。她“把孩子放下,瞧了他一會兒,從旁邊的箱子里拿出幾件衣物,給睡著的孩子蓋上。”然后她去拿她的衣物準備開溜。其后是亂兵上來,挑著總督的頭,還要搜那個孩子?;靵y中他們亂糟糟地又追殺到別處去了。這時躲藏著的格魯雪拿了衣服上來要溜走,可心有不舍,又轉身來看孩子是否還在那里,看到孩子后,她非常猶豫,竟然站在那里一動也不動。(以上劇情均見于《布萊希特戲劇集》下卷,版本同前,第273-275頁)
這是一個混亂而血腥的戲劇場面。所有的人都跑了,危險在向這孩子逼近。格魯雪,這個地位最低的女傭,她也不想帶著這孩子,因為他不僅是累贅,而且是危險??墒撬謨刃牟蝗?,在她看來,那嬰兒“活生生是個人”。她猶豫不決,所以血泊火海人人逃走之際,她竟然呆在那里。這是一個不被人放在眼里的低級女傭,卻有著一份仁愛之心,但她并非英雄女杰之輩,她有她的平庸和膽小,所以她拿不定主意。
引導觀眾認定舞臺上一切都是真實的生活,其一個主要手段,就是我們在舞臺上塑造的人物,應該盡量貼近平常人的生活體驗。格魯雪這樣有點遲鈍,地位低,看著小孩被棄,心下不忍,可是又不敢也不愿抱走小孩,想自己走吧,良心又大為不安。這種狀態(tài)最接近我們普通人,極容易引起我們的共鳴,引起我們的真實幻覺。以上這個場面,其實與斯坦尼式的演劇沒有兩樣。
可見敘事劇也是劇,只要是劇,就要求人物有積極的舞臺行動,而且生動而形象。就算是舞臺上講述過去發(fā)生過的事,當這種敘述變成人物,變成戲劇場面的時候,也一定要生動而形象。我并不完全同意前文斯泰恩所引布萊希特的觀點:“敘事劇說到底,是屬于非幻覺性的。對于這只是一出戲的事實并不加以偽裝。表演會清楚地表明:臺詞是早已背熟了的,動作也是排練過的,舞臺裝置則是早已準備好了的?!逼鋵?,敘事劇在實際創(chuàng)作與舞臺呈現(xiàn)中,并不完全是這樣。破除真實性幻覺,在敘事劇中是階段性的,并不是從頭到尾都告訴觀眾:這是我們在講述!講述!講述!舞臺上只是表演!表演!表演!其實不是這樣。敘事劇的許多段落是非常斯坦尼化的。比如上述格魯雪被別人騙著抱了孩子,又經人說破,知道這孩子就等同于危險,于是放下他,拿自己東西想跑,臨了又放不下這孩子,回來看看,看了后猶豫不決,呆呆地站在那里。其前前后后,演員如果不調動內心體驗,不“相信在規(guī)定情境下舞臺生活的真實性”,她怎么表演?怎么表現(xiàn)內心的許多層次?這時如果她用間離的辦法,進行與真實人物產生距離的陌生化地表演,所有的危機情境都化成玩笑,真實危險也不再存在。如果這樣,觀眾是坐不住的。坐不住,就意味著不認同。當然,有些現(xiàn)代派戲劇挑戰(zhàn)觀眾,就是要讓你不認同。但那不是上述段落的情況。
敘事劇不在于完全排斥幻覺場面,其問題在于不能讓這種真實感非常強的,有著豐富心理體驗的表演持續(xù)過長過久,不然就真成了斯坦尼式戲劇。于是在格魯雪遲疑不決站在那里一動不動的時候,歌手出現(xiàn)了(更合理的解釋應該是他一直就沒有下場),他唱道:
“站在屋門和大門之間,她聽見了,
或者自以為聽見了輕輕的呼喚。
孩子呼喚她,并非啼哭,
而是呼喚得非常清晰,
至少在她聽起來是這樣?!恕?,他說,‘救救我。’
他還說,并非啼哭,而是講得非常清晰......
[格魯雪走幾步,低頭看孩子。(歌手唱)她轉回到孩子那里去,最后再看他一次。只是同他在一起稍稍待一會兒,只是等有人來了,來了母親或別的什么人――
[她面對著孩子坐下,靠著一只箱子。
(歌手唱)只是坐一會兒就走,因為太危險?。?/p>
全城充滿了大火與哀號。
[燈光漸弱仿佛傍晚和黑夜降臨,格魯雪走進房子里去拿出一盞燈和一點牛奶,給孩子喂奶。
歌 手 (大聲地)善良的誘惑多么可怕!
[格魯雪坐定下來,通宵看守孩子。有一陣她點盞小燈照顧他,另一次她拿一件錦緞大衣裹緊他。她不時傾聽和張望,看是否有人來了。
(歌手唱)她坐在孩子身邊,守了很久,
傍晚了,夜深了,
黎明了。她坐了多久,
就注意了多久,
均勻的呼吸,嬌小的拳頭,
直到天明的時候,誘惑變得太強了!
她站起來,低下頭去,嘆口氣,抱起了孩子,把他帶走。
[她作歌手所描述的動作。
(見《布萊希特戲劇選》,版本同前,第275-276頁)
我們注意,歌手沒出來之前,是格魯雪看著孩子,猶豫不決地在那里站著。如果按斯坦尼的現(xiàn)實主義風格往下演的話,下面一定是最好看,最體現(xiàn)演員功力的一段了,內心有多少矛盾與艱難的沖突!從害怕、猶豫直到最后把孩子抱走了,這心路歷程是多么遙遠而艱辛!抱走孩子的那一瞬間,就是本段戲的高潮,就是人物塑造的一個關鍵節(jié)點。忐忑不安、內心煎熬的格魯雪,她膽小,與此同時危險在逼近,使她不敢去抱這孩子;但她的善良,又使她不能離去;她的某種天真與自欺欺人,又使她內心盼望會來一個什么人,她就可以將孩子弄到別人手里,走之大吉了,良心再無負擔了。但是歌手出來演唱,打碎了這樣一種內心體驗基礎上寫實表演的任何可能性。他把這之后應該由格魯雪表演出來的內心活動,及產生的幻覺,還有一夜當中她的各種行動舉止,全都唱了出來。格魯雪同時存在于舞臺上,在歌聲中“她作歌手所描述的動作。”也就是說,這是一段啞劇式的表演?;蛘吒_切地說,這像一段木偶戲表演。歌隊就是那些牽扯線的操縱者,人物格魯雪就是個木偶。在這里,說唱這種敘述成了核心的表現(xiàn)手段,演員扮演的格魯雪,其表演完全被說唱所牽領,以身體去將說唱內容變?yōu)榭梢暤奈枧_形象。于是我們看到斯坦尼式的表演被成功地間離了。以布萊希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
“間離化的表現(xiàn)是這樣一種表現(xiàn):它可以使我們認識其題旨,但同時又使它顯得陌生。”(見斯泰恩《現(xiàn)代戲劇理論與實踐》第三卷,版本同前,第716頁)
我們確實看到格魯雪這樣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看到她抱走孩子那一瞬間走出了苦難而偉大的一步。這就是此段的題旨。但我們看到的是一種非同尋常的歌唱敘述,加啞劇表演形式。由此敘事劇的特點全出來了,我們再次意識到,這舞臺上是在講述一件過去發(fā)生的事情。
由這樣一種形式來表現(xiàn)此段戲的高潮好不好看?回答是肯定的。只不過不是體驗派的那種好看,也不是處于幻覺中的被感動,而是另一種有距離的審美。
此后,這類歌手的敘述,舞臺表演遵從敘述內容而進行陌生化表演,在《高》劇中還多次出現(xiàn)。每當我們要看進去,產生真實性幻覺的時候,又被提醒,舞臺上是在講述從前發(fā)生的一件真實的事情。所有這一切,與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是不一樣的。
以上的例子說明,劇情外歌隊在進行編輯性交代時,除了交代戲中的規(guī)定情境、人物關系、前史、暗場戲、人物動機、個人隱私、情節(jié)梗概等內容外,在某些特定的戲劇類型中,還可以對該劇的體裁進行交代。而且形成明確的體裁語法。這種作用是普遍的,并不僅僅及于敘事劇。
比如馬基雅維里的《曼陀羅》,這戲寫于15世紀后期或16世紀初。故事說的是一個叫卡利馬科的年青人,愛上了公證人尼洽老爺?shù)钠拮颖R克蕾佳,卻沒機會接近她。于是在食客李古潦的慫恿下,卡利馬科假裝成醫(yī)術大師,來向急切想要后嗣的尼洽老爺說項,說只要盧克蕾佳喝下他用曼陀羅草精泡制的藥水,一年內必生貴子。但她喝藥后必須找一個替死鬼與之同房,以將藥水中的毒排掉,不然會死人??ɡR科又通過收買神父莫竇,還有盧克蕾佳的母親等人,一張大網(wǎng)向尼洽老爺張開。盧克蕾佳喝下藥后,卡利馬科假扮成彈琴的藝人,徘徊在尼洽老爺家附近,順利地當上了“替死鬼”,于是盧克蕾佳成了他的情人。而那曼陀羅毒藥其實不過是肉桂酒。
這其實是一出早期的意大利即興喜劇。雖然即興喜劇正式出現(xiàn)在16世紀中期,但《曼陀羅》已有了即興喜劇的若干基本特征。人們對即興喜劇的介紹是這樣的:
“典型的即興喜劇往往描寫一對青年戀人得到足智多謀的仆人(丑角)的幫助,智勝有錢的老父親(傻老頭)。同時通過‘潘趣’和其他的丑角插科打諢活躍劇情?!保ㄒ姲祭匪埂段膶W術語詞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版,第85頁)
《曼陀羅》中除了李古潦這樣的無業(yè)游民之外,同樣也有卡利馬科的丑角仆人西羅,是個出主意還幫著實施陰謀的人,而這個尼洽老爺雖說是盧克蕾佳的丈夫,年紀確實做她父親還有多。當然他也很傻。馬基雅維里就是寫《君主論》的政治理論家。其理論對今天的西方政治仍然有著強烈的影響。他竟然會寫這么一出流浪戲班演出的戲,令人驚訝。
這戲有多次出場的歌隊。由與劇中故事無關的仙女和牧人充當。這歌隊的重要作用之一就是交代此劇的喜劇體裁及其語法。所以文本開場的第一句就是:“喜劇演出前,由仙女和牧人齊唱?!保ㄒ婑R基雅維里《曼陀羅》,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版,第2頁)可見歌隊歌唱,是當時這類喜劇的體裁規(guī)定性。正因為如此,盡管劇中好些歌隊唱段也是在交代情境,前史、暗場戲,或表達人物情感,或對人物及情節(jié)進行評論。但其中有些歌隊唱段根本與此無關,是當時此類喜劇所通用的。比如該劇第一幕結束時,仙女、牧人上場唱:
“愛神啊,誰沒有驗證過
你的大能,就絕對沒有希望
真地體察
九重青天的價值;
也不知道何為生死相雜,
何不趨害避利,
何為愛人
勝己,何以
畏懼和希望使心凝結燃燒……”
(見馬基雅維里《曼陀羅》,版本同前,第28頁)
而此前第一幕的內容,是卡利馬科與仆人傾訴自己如何愛上盧卡蕾佳,但無法接近,于是與李古潦商量設局。與這仙女、牧人歌隊所唱,幾乎沒什么關系。而事實上,這段唱,也不是單純用于此劇,譯者在注釋中說:
“馬基雅維里的另一部喜劇《克莉齊婭》第一幕沿用了這支歌?!保ㄒ婑R基雅維里《曼陀羅》,版本同前,第28頁)
而且《曼》劇中這樣的情況還不止一處,其第三幕結尾時歌隊唱的另一支歌也是別的劇沿用過的??梢?,這些歌隊唱段,有時候與劇情沒關系,大家通用。完全只是因當時喜劇的規(guī)則。這是一種風格體裁的標志性段落。
歌隊作為劇情外的全知全能交代者,如果在戲劇推進過程中多次出現(xiàn),那么除了對戲中的規(guī)定情境、人物關系、前史、暗場戲、人物動機、個人隱私、情節(jié)梗概、風格體裁等內容進行交代外,它還有自身的另一個問題,即它們的交代不能千篇一律,必須有變化。要不然會引起單調感與審美疲勞。那么它們自身都有些什么變化形式?
歌隊,無論單人還是多人,從古代起,其外在形式有歌唱,還有詩劇一般的吟誦,還有普通獨白或對話。絕大多數(shù)歌隊直接出現(xiàn)在舞臺上,也有少數(shù)歌隊并不出現(xiàn),而只有聲音。比如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文藝復興喜劇選》(2009)中,收有瓜里尼的喜劇《忠貞的牧羊人》,劇中除正常出現(xiàn)的歌隊外,還有一種“回聲”,它是對說話者情緒的渲染的強調,卻只有聲音,沒有人,不知道是誰,反正只是一種回聲。如果它要算歌隊的變種的話,那么這就是只有聲音沒有人的歌隊。
現(xiàn)代戲劇中的歌隊繼承了所有這些歌隊表達的多樣性。但是它發(fā)展得更為細膩的是歌隊語境的多樣化。
在這方面仍然可以作為范例來研究的,還是布萊希特的《高加索灰闌記》,其歌隊的語境多樣化是非常突出的。比如它的第一大段一開場,總督一家人趾高氣揚,在復活節(jié)里出行去教堂,陣勢非凡。另一處,格魯雪取來復活節(jié)筵會上要用的鵝,而士兵西蒙?哈哈瓦與她調情。一派熙熙攘攘與往常一樣的生活場景。
這時歌手出來唱:
“城市靜悄悄,
為什么有全副武裝的軍人?
總督府太太平平,
為什么又完全是城堡?
……
于是乎總督轉身回府,
于是乎城堡就是陷阱。
于是乎鵝毛拔了,鵝肉烤熟了,
鵝肉可休想吃成,
于是乎晌午不再是宴會時刻,
于是乎晌午是送命的時辰。
(見《布萊希特戲劇集》下卷,版本同前,第263-264頁)
這是對后邊將發(fā)生的事情進行預告。預告也是一種交代。后邊就是這熱鬧而平靜的生活突然打破,早已準備好了的兵變者們,突然發(fā)難,這里片刻后就成一片火海與血腥。但是歌手的交代并不直說,而是相當抽象地預示后邊將發(fā)生的事情,并由此建立起比較強烈的戲劇懸念。
愛德華?賴特說:“懸疑是創(chuàng)作戲劇作品當中最重要的因素,通常被解釋成介于一個戲劇動作與此動作的結果之間的一段時間。在懸疑這一部分當中,觀眾期待的心情逐漸高漲,且情緒也變得更為緊張。”(見愛德華?賴特《現(xiàn)代劇場藝術》,臺灣書林出版有限公司1986年版,第120頁。按:這里臺灣譯者譯成的“懸疑”,與我們所說懸念的意思是相同的。)
戲劇懸念的著眼點,在于讓觀眾產生緊張與期待心理。戲劇懸念的產生嚴重依賴于危機性戲劇事件。比如說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雇酢?,這個戲開場前就存在的先行事件是特拜城發(fā)生了嚴重的瘟疫。所以國王俄狄浦斯找來先知,問他這是什么原因。先知堅決不肯說,最后在俄狄浦斯的強逼與辱罵之下,他終于說出,這個城市遭此災難,是因為有犯罪者存在。他說:“殺害拉伊奧斯(前國王)的兇手就在這里……他將成為和他同住的兒女的父兄,他生母的兒子和丈夫……”(見《古希臘戲劇選》,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193頁)。這個瞎子先知其實已說出了,致使本城出現(xiàn)瘟疫的原因,是神的憤怒,因為這里有一個弒父娶母的人。那么這個人是誰?這是我們觀眾急于想知道的。劇中人如俄狄浦斯等同樣也急切想知道。于是全劇在這樣一個懸念的支配下,不斷地通過各種知情者往前回溯,去挖掘這個罪人,然而最后這罪人竟然是俄狄浦斯自己。懸念的建立是《俄》劇的動作推進,是吸引觀眾期待與注意的主要手段。但是它有一個條件,就是劇還沒開始時,特拜城就因為瘟疫而面臨毀滅。這就是危機性戲劇事件。又比如曹禺先生的《雷雨》,全劇第二幕時,四鳳的媽媽魯侍萍來到周公館,開始她覺得這里有點熟悉,好像做夢到過這里似的。后來見到周樸園,兩人一段如煙如夢對往事陳述的戲,我們才明白了,魯侍萍就是三十年前在無錫周家的侍女,與年輕的周樸園相戀,生下了兩個兒子,后來被周樸園拋棄,于是跳河自殺,不想?yún)s被人救起,一直活到今天。也就是說,周萍是魯侍萍的親兒子,而這個親兒子與魯侍萍與魯貴生下的女兒四鳳相戀,致使四鳳懷孕。我們所有的觀眾看到這里,都不禁惕然心驚,原來周萍與四鳳是一種亂倫關系。他們知道了真相會怎么樣?他們要往何處去?觀眾產生了焦急與緊張??墒莿≈腥顺斒唐纪?,當事人周萍與四鳳還一點都不知道。這是懸念產生的第二種情形。這懸念一直維持到全劇結尾,亂倫之戀終于被兩個年輕人知道,于是他們都死了。這個驚心動魄的懸念同樣也依賴于一個危機性事件——那就是魯侍萍的到來,及與周樸園過去關系的披露。
《高加索灰闌記》沒有這樣的條件。這戲沒有可資利用的先行事件。開場后也沒有明場上發(fā)生的危機性事件。如何引起觀眾的期待與緊張?作者使用了歌手這個全知全能的交代者,通過一種又具體又抽象的預言,說“于是乎晌午不再是宴會時刻,于是乎晌午是送命的時辰”。從而建立起本場戲的懸念(不是全劇的懸念)。這樣一種又具體又抽象的預言式語言,早在古希臘悲劇中就存在。比如索??死账沟摹抖淼移炙雇酢?,其中俄狄浦斯追問先知,為什么特拜城會發(fā)生瘟疫?先知特瑞西阿斯說因為這里有罪人?!皻⒑翃W斯(前國王)的兇手就在這里……他將成為和他同住的兒女的父兄,他生母的兒子和丈夫……”也就是說,那罪人之罪,是弒父娶母。但本劇中的先知不是歌隊,而是劇中人物。他的預言是與俄狄浦斯激辯時說出來的,是強烈的舞臺行動。而在《高加索灰闌記》中,這里是歌隊,是敘述。敘述同樣能構成戲劇懸念,而且對危機性事件的依賴不那么強烈。
《高》劇中歌手的預言后不久,果然風云突變,亂兵抓住了總督。下面會怎么樣呢?歌手唱道:
“哦,大人物的盲目!
他們好像永遠來去自如,
騎在傴僂的背上不可一世,
不提防雇用來的拳頭,
信賴他們保持到年深月久的權勢。
……
抬起頭來,大老爺,直挺挺走路。
你的宮殿里多少只敵人的眼睛正在注視你!
你不需要建筑師了,有一個木匠就行。
你不要再進什么新府第了,而是進一個小小的地窟?!?/p>
(見《布萊希特戲劇集》下卷,版本同前,第265-266頁)
因為這次兵變發(fā)生時,總督正要修建東廂房的大樓,所以歌手說:“你不需要建筑師了,有一個木匠就行。你不要再進什么新府第了,而是進一個小小的地窟?!本褪钦f,總督的歸宿是棺材與墳墓。仍然是這種抽象而具體的預言體臺詞。但是我們注意,此段歌手的唱與前一段預言有變化。其預言放置在評價與感嘆后面,說總督從來在權力的高位上不可一世,根本不知道禍起蕭墻,危險已逼近,所以落得如此下場。這個評價中有那么一點點不易察覺的同情,而更多是對世事無常,人心叵測的慨嘆。在這里,其實歌手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作者的態(tài)度。也就是說,這是歌隊用一種評價與感嘆,及預言式暗示而建立起的懸念。
除了以交代方式建立懸念外,《高》劇的歌隊還有許多另外的作用。
我們在前文中提到,在《高》劇第一大段結尾時,歌手把格魯雪面對棄嬰的內心活動,及產生的幻覺,還有一夜當中她的各種行為舉止,全都唱了出來。格魯雪同時存在于舞臺上,在歌聲中“她作歌手所描述的動作”。在這里,說唱這種敘述成了核心的表現(xiàn)手段,演員扮演的格魯雪,倒成了一種輔助手段,被說唱所引領,以啞劇形式去將說唱內容變?yōu)榭梢暤奈枧_形象。同樣的情形在《高》劇中多次出現(xiàn)。比如說格魯雪在北山中逃亡,追捕她與小孩的鐵甲兵也相隨而來,當場截住了她,對她又是調戲又是逼問,這時歌手(歌手與樂隊一直就在場上)唱:
“跑吧,好心腸人,兇手來了!
無依無靠的女子,救救無依無靠的孩子!
于是她就跑了?!?/p>
(見《布萊希特戲劇集》下卷,版本同前,第289頁)
下邊的舞臺提示是“她(格魯雪)突然轉身,倉皇跑去?!?/p>
這與上述歌手唱格魯雪在小孩身邊猶豫的種種情態(tài),格魯雪根據(jù)演唱而進行啞劇式表演是相同的,但卻不是機械重復,因為敘述視角有了變化。我們可以比較一下。
前引歌隊唱詞:
“站在屋門和大門之間,
她聽見了,
或者自以為聽見了輕輕的呼喚。
孩子呼喚她,
并非啼哭,
而是呼喚得非常清晰……”
此處引歌隊唱詞:
“跑吧,
好心腸人,
兇手來了!
無依無靠的女子,
救救無依無靠的孩子……”
前述唱詞是歌手帶有情感對格魯雪的行為及內心進行描敘。而后邊所引歌詞是歌手對格魯雪本人呼喚。這就是敘述視角的變化。這種變化在《高》劇歌隊表演中有多次展現(xiàn)。比如第二大段“逃奔北山”,格魯雪抱著這孩子,實在拖不動了。于是她便把孩子偷偷放在一戶農民的門口。然后躲在樹后邊看。后農婦出來,看見孩子,就把他把進去了。劇本是這樣寫的:
“她(指農婦)抱孩子進屋,農民跟著,一路抗議。格魯雪從樹后邊走出來,哈哈大笑。
朝相反的方向急忙走開。
歌 手(唱)你轉身回家,為什么這樣高興?
樂 隊 因為無依無靠的孩子,
一笑贏得了新的父母,所以我高興。
因為可愛的孩子
我打發(fā)走了,所以我高興。
歌 手(唱) 可是你又為什么這樣悲哀?
樂 隊 因為我獨自一個,去來自由,所以我悲哀。
我像一個遭了搶劫的女人,
我像一個丟光了一切的女人?!?/p>
(見《布萊希特戲劇集》下卷,版本同前,第287-288頁)
由歌手向格魯雪發(fā)問,問她為什么高興?為什么悲哀?但并不是格魯雪回答,而是樂隊回答,說“我”把孩子打發(fā)走了,解脫了包袱,所以高興。“我”因為沒了孩子,心里空空,悲涼孤單,像被搶光了似的,所以悲哀。本劇的歌手與樂隊是一個整體,共同組成歌隊。此處歌手的唱,可說是堅守了開場以來的敘述視角,都以劇外人角度在唱,要交代。但他們突然在這里變成了格魯雪本人的敘述視角,而此時舞臺提示所描述的是,格魯雪本人一直在場。這就很奇怪了。樂隊由敘述者變成了劇中人物。而真正的劇中人物又明明在場,為什么不讓格魯雪本人回答她為什么高興與悲哀?恐怕著眼點還是間離的陌生化表演。再次打破我們的幻覺,提醒我們這是敘述已發(fā)生過的故事。與此同時,使得歌隊敘述再次有了形態(tài)上的變化。這一段歌手與樂隊的應答,特別像中國一些曲藝的演出樣式。當然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布萊希特與中國曲藝有什么關聯(lián)。但就劇場效果來說,此種表演一定給人印象深刻。劇中人物就站在一邊,沉默不語,而由樂隊代替她,來回答歌手提出的問題,表達心中的感受。觀眾起先一定驚訝,但很快就會領悟過來,這是一種藝術手法,大家會覺得新鮮,與此同時戲劇要表達的內容并未受到損害。在這里我們看到歌隊的表演,使戲劇范疇內的交代變得非?;钴S而豐富。
(未完待續(xù))
責任編輯 姜藝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