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志強

孤獨的藍

■武志強

8月初的一天，走在晴天朗日下，望著遠處的天空，忽然想起小時候被父親趕出家門，獨自跑到村邊麥場矮房里，坐在半截青磚上，心神不寧里，望著破敗屋頂上面的藍天，嗯，天是空的，空的天是藍的，純純的藍色，不帶一點渣滓和染污的藍，藍得凈明透亮，從此，我記住了天的藍，那塊藍天就成為我記憶中永遠的藍，經典的藍，那是歲月洗不去的藍。

只是當時年小的我還不知道，那塊長寬不足一尺以不規(guī)則形狀出現的藍天也是孤獨的，是整個天空中孤獨的一塊，它所顯現的藍色不止清明透亮，也是憂郁的藍色，從此它將跟著我。那藍色，是孤獨的藍，像我小時候一樣孤獨，一樣孤獨的藍。

每當人生有解不透的時候，我就想尋一塊藍天來看看，想找出小時候那種孤獨的藍，憂郁的藍，也找出它當時的純凈無暇，藍天碧透，如玉剔透一般。

我被暴怒的父親趕出家門的時候，正是村子里的晌午時分，狗臥在人家的門洞里吐著舌頭打盹，廚房的頂上冒著炊煙，我跑到街上，只是為逃脫在后面追過來的父親，毫無目的的胡跑，所幸父親追出家門，并沒再追幾步就罵罵咧咧地回轉了，我才得以喘息下來。

即使這樣，我仍不放心我的父親，不時要緊走幾步，回頭張望，生怕父親又猛地從后面追趕上來。他手里會握著根木棍或者地上隨手撿到的半塊磚，一副怒氣沖沖的樣子，隨時準備把他手中的物什打到我的身上，以發(fā)泄他的心中怒火。

那個晌午，我邊跑邊往后面看，并沒有再看到父親的身影，只看見在日頭下面的街上晃蕩著一只雞冠紅紅的大公雞，還有兩只在墳堆上覓食的老母雞，一只老母雞的后面跟著一群邁著碎步的小雛雞。我已經跑出很遠了，我想即使父親現在再怎么跑得快也是追不上我了。

晌午時分，家家戶戶都在做飯吃飯，街道是大而荒涼的空間，沒有一個人影，只有日頭的影子在晃動，晃得人心煩刺眼。在這個時候跑出家門，很快就饑腸轆轆了，肚子里咕咕叫了，腳步不由得散漫下來，我該去哪里呢？

跑到村邊麥場的矮房里，我就安全了嗎？在這間風吹日曬雨淋、無人打理，遭人遺棄的破房里，父親就找不到我，在這個我躲避的世界里，我的心就能暫時得到一些安歇？但我內心的孤獨和不安或許更厲害，望著屋頂上面破敗出的一塊天空，安靜的藍藍的天空，像是有種找到了親人般的安慰的感覺。

以后的經歷將會讓我見證，自然的東西在有的時候比親人更能熨帖心靈，所帶給人的安慰里更有一種溫暖感，只要他需要并能感覺到。我像條狗一樣被父親趕出家門，在父親是發(fā)泄怒氣，在我是急急逃跑，內心里害怕父親追趕過來，一把揪住我，以他那大手的有力是能把我捏碎的。我的恐懼不是無來由的。

這里不是安身之所，哪里才是？周圍還安靜，聽得見自己的喘息和心跳，空氣里有著潮濕麥草的氣味，加上日光的蒸發(fā)，覺得悶熱。屋里的安靜，意味著外面有更大的不安。那卻是我難以應付的。

就是在這樣的一種情況下，那塊頭頂的藍天進入了我的視線，并被我小心翼翼地收留在心間，保存在記憶里。我確定自己需要這樣一塊天空，來呵護自己。那塊天的藍色在我內心里從此就是化不去的，消失不掉的，它不能像春雪一樣消融，也不能像飛鳥的翅膀一樣自眼前消失。

我在那時不單是有被父親趕出家門的傷心，更多的是父親暴怒帶給我的恐懼、害怕、不安，記得臨出家門的時候，他飛起的一腳重重地踢在我的大腿上，這使我在跑出家門的一路上腿部都是疼痛的，甚至要疼痛到掉出眼淚來，我歪歪扭扭，跌跌撞撞地跑著，像是個走路不利索的瘸子，樣子一定狼狽極了。呆在麥場這間破房里，心底里涼涼的，世界是孤單的，有一種被親人丟棄了的感覺，我已經隱隱約約地意識到，從此我就要一個人面對這個對我來說是全然陌生而龐大的世界，我已經開始領受它的荒涼和空曠的空間，我該怎么辦？怎么在此生中經歷、走過？我又怎么能要求我經歷和走過的完美？這會是越來越強烈的恐懼迫近我，而我無所依靠，只能把它摟在懷里，越摟越緊。我害怕父親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而他對我的拋棄又讓我倍感孤單，是那種被遺棄的孤單。如果你也被遺棄過，就能感受得到。內心里巨大的恐懼讓我絕望，絕望又使我眼前一片空白和茫然。這樣的處境我不能有更多的說辭，語言在這里是無效的。

只是有一點，至今都讓我覺得有點意外，就是在這樣的絕望和恐懼凝結的處境里，我并沒有多少傷心，也沒有哭泣流淚，只是一種兒童式的無知木然，或許就因為小而無知，不懂得流淚。對著那塊藍色的天空，我沒有哭，我在那個時候還沒有學會哭，雖然以后學會了，且哭過許多次。眼淚只能流在自己臉上，而流不到天上，天上能有云彩，但掛不住人的一滴淚，因為天是空的，云彩也是空的。

有一天你懂得了流淚，就知道自己已經不小了。成年后學會了哭，但也知道再傷心的哭都沒用，于事無補。

面對迫近的恐懼和孤獨，除了一個人承受，你沒有別的選擇。就像麥場矮房頂上那個破洞，風吹日曬雨淋，無人打理，我的人生就是這樣的破敗，我說的是在自然中破敗，雖然以后我一再努力，試圖加以修補，但都以失敗告終，努力是一場徒勞。人是抗不過自然的，所謂天命難違，時光不會逆轉。

在這些徒勞的努力中，我漸漸認識到，其實人生無需去修補什么，更不必刻意去修補，循著自然的腳步，能在窘困人生中看見一塊破敗屋頂上的藍藍天空也挺好的，它讓人滿足、欣慰。你看那塊藍天多藍，多好看，多安靜，藍得纖塵不染，沒有一點雜質，在日光中好凈明透亮。

天空藍藍的，就像一面明鏡，能照見我自己，那孤獨的藍，憂郁的藍，我深深地吸著，整個胸膛都能感到它的芬芳。我感受著它，就是在感受自己。我過的是這樣孤獨的生活，我了解孤獨的全部滋味。對于那一塊遙遠的藍也就傾心相愛著。如今再不會有父親在后面追我了，只有一塊天空的藍色靜靜沉淀在心間，像是一塊碧玉，熠熠生輝。那是些我眼睛里美好的藍。

有時閉上眼想起那些藍，覺得那些藍還在我眼前，只是時光為它增添了些孤獨和憂郁的芬芳，我會看到成長中一些坎坷的經歷，一些生活所賦予我的悟性，看到自己的生命也是這樣寧靜，就像那塊小時候的藍天一樣，那浸潤心靈的純凈的藍。有這樣的藍來墊底，在未來時光中，我愿意更好地去感受自己的生命，因為我的生命就是藍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