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維明
近代以來,長期作為中國文化主流的儒學陷入了困境。從1840年鴉片戰(zhàn)爭起,西方強勢的軍事、經(jīng)濟和文化不斷全面而深入地進入中國,而其中西方思潮對儒家思想的沖擊,也一步步加深,并大肆摧殘固有的文化資源,這是儒學前所未有的危機。但是,儒學并沒有就此沉淪為游魂,或甘于被棄置入博物館中。一代代有智慧,有擔當?shù)娜寮覍W者對儒學進行了理論創(chuàng)新,使得儒學得以“一陽來復(fù)”,“靈根再植”。事實上,儒家思想之所以能歷劫不死,并練就金剛不壞體,乃至鳳凰涅槃,與它自身的特質(zhì)息息相關(guān)。在我看來,儒學是跨時代、跨文化、多學科、分層次、沒有教條的,這些特質(zhì)使它具有了普遍性和永恒價值。
儒學第三期應(yīng)當對西方文明、啟蒙心態(tài)作出回應(yīng)
事實上,如果我們把眼光放開、放遠的話,可以發(fā)現(xiàn),凡是社會、政治等各方面比較好的華人世界,對儒家的評價都是正面的;相反,社會、政治風氣不好的地方,儒家的形象都是糟糕的。這表明,儒家的積極意義遠遠大于它的消極意義,所以我想21世紀的中國,仍然離不開儒家思想。當然,21世紀中國所需要的儒家思想,也應(yīng)是進行了自我更新的儒學,這就是我一直在倡導(dǎo)的“儒學第三期”。儒學第一期是從曲阜的地域文化、地方知識發(fā)端,經(jīng)歷了從先秦到漢代數(shù)百年的發(fā)展,逐漸超越地域的限制,成為中原文明的核心、中國文化的主流。儒學第二期則從中國文化發(fā)展到東亞文明,這就是宋明儒學、尤其是朱子學、陽明學在韓國、日本、越南等地的傳播與發(fā)展,可以說,儒學在第二期已不僅是中國的,還是整個東亞的。而接下來儒學的第三期發(fā)展則是要面向整個世界的,儒學要真正成長為“具有全球意義的地方知識”(the global significance of local knowledge)。而這就要看儒學能否對整個西方文明、尤其是從啟蒙以來的“啟蒙心態(tài)”作出回應(yīng),并進而能否給人類社會提供有價值的東西??梢?,儒學第三期應(yīng)是基于本土、面向世界的。
儒學如何解決當代中國問題:學習、對話、和諧
而就當代中國自身來說,儒學應(yīng)能對當代中國一些問題的解決和未來優(yōu)良中國的塑造有意義、起作用。事實上,在傳統(tǒng)中國,儒家思想的積極意義和正面作用是極其巨大的。因為正是在儒學的影響下,傳統(tǒng)的中華文明成為了一種學習的文明、對話的文明與和諧的文明。我想這三點也正是儒家思想對當代中國的意義所在。
首先,我們應(yīng)當擺脫西方工具理性帶給我們的惡劣影響,恢復(fù)中華文明本有的學習精神。儒家所講的學習,一方面不只是知識技術(shù)的學習,而是一個整體的學習理念,即學做人;另一方面,這個學做人的學習不具有完成時,它是一個永恒的過程,每個人都處在自我人格完善的過程中。對此,我提出了“體知”的理念,“體知”用英文說就是embodied knowing,是經(jīng)由身體來認知,這種認知包含了宋明儒者的見聞之知與德性之知,同時也具有知行合一的意義,它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西方的理性認知。“體”這個字在中文里面有很深刻的含義,比如體驗、體察、體證,它是一個復(fù)雜的認知體系,需要包括人的心、靈、神,這是很難的一種認知,但卻是絕對必要而且緊迫的一種認知。
其次,我們應(yīng)當重拾儒家思想中對話的智慧,以對話來處理問題。當前,中國人的氣很足,但其中很大一部分是戾氣,無論是對內(nèi)、還是對外。如何解決它,就需要對話的智慧。儒家就充滿了對話的智慧,無論是《論語》《孟子》,還是后來的《朱子語類》《傳習錄》,都是在對話中完成的。因此我一直將儒家倫理視作一種對話的倫理,一種充分體現(xiàn)對話精神的倫理。事實上,對話意味著雙方相互之間是有差異但平等的主體,所以對話是互相容忍的,是互相承認的,是互相尊重的,一定是交互的,不是強迫的。通過習得對話的智慧,我們可以學會人與人如何相處、團體與團體如何相處、民族與民族如何相處、宗教與宗教如何相處、國家與國家如何相處、文明與文明如何相處。
最后,我們應(yīng)當將和諧作為準則與目標,達到人自己的身心和諧、人與人之間的和諧、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儒家有一個核心價值——禮,禮的深意在于和,而和的背后體現(xiàn)了儒家對日常生活世界具有內(nèi)在價值的肯定。儒家認為世界的存有是連續(xù)的,因而我們不能拋棄掉日常生活,去追求一個外在的更高真理,儒家更認可的是,最高的價值和意義就在日常生活中體現(xiàn)。這就使得儒家特別強調(diào)“和而不同”,因為這是對日常生活世界中差異與多元的尊重。換句話說,儒家不落在一個極端,它是“極高明而道中庸”的。所以,我們在欲望之外,需要心靈;在理性之外,需要同情;在自由之外,需要正義;在權(quán)利之外,需要責任;在法治之外,需要禮讓;在個人之外,需要社群;在人類之外,需要自然。
儒家士君子的擔當意識是民族的希望
顯然,如果儒家思想能在以上三個方面發(fā)揮出它的作用,那么,一個富足而有禮、強大而安定、繁榮而和諧的中國,將是可以期待的。而要使儒學在以上三個方面真正發(fā)揮作用,離不開每個人自覺的擔當意識。而一個國家、一個社會,不僅需要精英階層、思想者的擔當,也需要每個公民、每個個體的擔當。只有每個人都具有儒家士君子的擔當意識,我們的社會才有希望、我們的民族才能上進、我們的國家才有未來。這并不是將過重的負擔賦予每個個體,而恰恰是對每個個體的充分肯定,儒家講的“人皆可以為堯舜”,就是這個意思。而這,也正是我們當代中國人無可推卸的“天命”。
(作者為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院長、教授;文字整理:北京大學高等人文研究院博士后王正)
責編/周素麗 美編/李祥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