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肖復興
月光下的勛伯格
★文/肖復興
《月光下的彼埃羅》,是一個好聽的名字,充滿詩意和想象。彼埃羅,這三個音階聽起來很悅耳,就像我們聽到瑪麗婭或娜達莎這樣的音階能感覺出是美麗的姑娘一樣,而月光下這三個字的組成作為人物出場的背景,又能讓人蕩漾起許多晶瑩而溫柔的想象。
但這只是望文生義出來的感覺和想象。聽這支為詩朗誦配樂的樂曲,絕對涌不出這樣的感覺和想象來。
《月光下彼埃羅》是1912年勛伯格(A.Schoenberg1874─1951)38歲時的作品,正是他玩無調性的高潮時期。不知當時人們聽到這支樂曲時是一種什么樣的反應?90年后的今天再聽這支樂曲,我反正是聽不出來一點那位比利時的詩人吉羅筆下的主人公意大利的喜劇丑角彼埃羅發(fā)笑的意思了。當時彼埃羅這個丑角是非常有名的,據說,他經常戀愛失敗,受到月光的引誘而發(fā)狂地胡思亂想,以至笑話百出。也許,當時他就像我們今天的趙本山或是黃宏一樣令人笑口常開而紅極一時。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英雄,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丑角。否則,勛伯格就不會對他這樣感興趣,專門為這些首詩據說一共是21首詩配樂的。
聽《月光下的彼埃羅》,真是不如光看這支樂曲的名字。就像有些商店或餐館的名字起的很甜美宜人,真正到那兒一看一品嘗可能不是那么一回事。
樂隊一共八件樂器,時而合奏,時而獨奏,很難聽到悅耳的旋律,也聽不到交響的效果,長笛似乎沒有了往日的清爽,單簧管沒有了往日的悠揚,小提琴也沒有了往日的婉轉,像是高腳鷺鷥踩在了泥濘的沼澤地里,而鋼琴似乎變成了笨重的大象,只在叢林中肆意折斷樹枝,粗魯?shù)刿橎菣M行……
金屬般冷森森的音階、刺耳怪異的和聲、嘈雜混亂的音色,給人更多的不是悅耳優(yōu)美,而是凄厲,是冷水驚風,寒鴉掠空。我想起的不是彼埃羅那位丑角在月光下可笑的樣子,而是表現(xiàn)主義畫家類如凱爾希納那種色彩夸張、幾何圖形扭曲的畫面。
說實話,我并不喜歡這支曲子。我寧愿聽勛伯格早期的作品《升華之夜》。也許,是歲月拉開了歷史人物與藝術氛圍的隔膜,或是和現(xiàn)代派音樂有距離,是對無調性音樂的無知。在音樂史上,有人曾稱贊勛伯格的音色是最富創(chuàng)造性的。勛伯格自己曾說:“諧和音和不諧和音沒有本質區(qū)別?!睂τ谝魳返幕疽?,勛伯格和他的同行與古典浪漫派的音樂,也與我們今天一般的欣賞習慣拉開了那樣大的距離,我們也就不會奇怪了。在《月光下的彼埃羅》中,那種難以接受的雜亂的音色、尖利的和聲,那些怪獸般張牙舞爪的樂器涌動,正是勛伯格要追求的效果。他就是要用這樣的音響效果來配制詩朗誦的旁白,讓人不適應,同時讓人耳目一新。
聽慣了和諧悠揚的音樂,聽慣了為詩朗誦而作的慷慨激昂或悅耳纏綿的配樂,聽《月光下的彼埃羅》的感覺真是太不一樣了,需要耐著心才能最終聽完這支《月光下的彼埃羅》(在這盤唱盤中還有另一支勛伯格晚年作品——根據拜倫詩改編的配樂曲《拿破侖頌歌》,一樣的嘔啞周折難聽)。聽完之后我想,在勛伯格那個時期,古典主義盛行了那么多年,浪漫主義和新浪漫主義又主宰了那么多年,一直都是以有調性的創(chuàng)作手法,優(yōu)美的旋律、諧和的和聲、完美的配器、優(yōu)雅的交響而為人們所喜愛的,便也習慣得將耳朵磨出了厚厚的老繭,使音樂的作法形成了一種約定俗成的規(guī)律。突然,這樣一個勛伯格闖了出來,將一直被公認為美麗至極的一匹閃閃發(fā)光的絲綢上,“刺啦”一聲撕破了一角,再也不用它來縫制精致而光彩奪目、拖地搖曳的晚禮服,而是縫出一件露胳膊露腿的市井服裝來,這得需要多么大的勇氣。從這一意義上來說,說他是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一點不假。
勛伯格還有一支和《月光下的彼埃羅》《拿破侖頌歌》類似的樂曲,叫做《華沙幸存者》,作于1948年,是勛伯格逝世前三年的作品。用這支樂曲揭露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德國法西斯在集中營迫害猶太人的罪行??上?,我沒聽過,但我想,那憤恨而充滿激情的詩朗誦,配以這樣刺耳尖利而凄厲冷峻甚至令人毛骨悚然的音樂,是最合適不過的了。勛伯格的這支《華沙幸存者》,讓我想起畢加索那幅《格爾尼卡》,同樣是揭露法西斯的罪行,它們有異曲同工之妙。
同時,我也想起我國在北京音樂廳和中山公園音樂廳曾經舉辦過的唐詩朗誦會,專門請來作曲家為這些詩歌配樂,效果不錯。為詩歌朗誦配樂,我不知道是否為勛伯格獨創(chuàng),但確實是將音樂和詩歌相結合的一種不錯的嘗試。音樂流出自己的疆域,能夠澆灌滋潤其它的土地。況且,勛伯格所尋求的更是將來音樂的自身發(fā)展,方有勇氣打破世人墨守的成規(guī),不惜走向極端,向平衡挑戰(zhàn),向傳統(tǒng)挑戰(zhàn),向甜膩膩挑戰(zhàn),向四平八穩(wěn)挑戰(zhàn)。
據說,現(xiàn)在有人否定勛伯格無調性音樂創(chuàng)作在20世紀音樂史上的價值和意義,從20世紀偉大音樂家的名單中,除去了勛伯格的名字。雖然,我并不喜歡勛伯格的這支《月光下的彼埃羅》,但我以為也是不大公正的。
美國音樂史家格勞特和帕利斯卡在他們合著的《西方音樂史》中,這樣形容這支《月光下的彼埃羅》:“猶如一縷月光照進玻璃杯中,呈現(xiàn)許多造型和顏色。”他們說的是有道理的。雖然那些造型是我們不習慣的,那些顏色是我們不喜歡的,但畢竟是屬于勛伯格的創(chuàng)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