糝煲勻
我是從陽臺前的這棵樸樹上見到春日到來的。冬日的樸樹猶如一副枯槁的木頭架子,南方稱不上冰天雪地,使得一些綠葉到了暮冬還拉拉扯扯不肯下來。樸樹是個例外,它脫落得迅速而徹底,葉片對枝干似乎沒有什么留戀。很快,樸樹就只剩枝條,可以讓我看到對面的動靜了。樸樹隨著春日的到來而蘇醒,先是枝條上點綴了無數(shù)的黑色小點,而后轉(zhuǎn)為淡綠色,像是捏緊的小拳頭。后來,拳頭松開,綠點舒展開來,由點成面了。如果有興致,架一相機,可以記錄下每一日的進展——非常細微的,不可阻遏的。經(jīng)過一個冬日的將息,能量在綠葉上奔涌而出。初夏的陽光已經(jīng)有幾分的灼熱了,一陣風(fēng)來,葉片當(dāng)風(fēng),顯出很有弧度的搖擺,整棵樸樹的韻致,在風(fēng)中散發(fā)出來。
風(fēng)大的時候,我一直擔(dān)心它會因此倒伏,斜靠在我的陽臺上。這棵樸樹是從外地移植來的,它的根下是厚實的水泥板,水泥板下是一個很大的車庫。工人們堆了一堆土,把樸樹植于其中,說起來是沒有什么功底的。根脈不能朝下推進,只好向四周平平鋪開,遠比它原來的生長場所貧瘠多了。許多大樹進城都是如此,樹自身不能移動,而人工卻有移動參天大樹的能力,讓生長從頭開始。一個私家花園要古樸一點就需要有些老樹來支撐,就好像有幾個步履蹣跚的老者,走路歪歪斜斜,以此烘襯少年的追逐嬉戲。他們是互為對比的,不這樣見不出生長的層次。至于生長的艱難,它是由內(nèi)部感知的。一棵樹,腹中有蟲穿行,主干打入鐵釘,頂上在一次暴雨中被雷劈過,自身都無法躲閃,只能忍受。古人說:“高樹多悲風(fēng)。”也許就是這個道理,它們的悲涼超過了搖曳的美感。
我進入山腳下的一個村子,這里的濕度比城里大多了,讓一些輕盈之物張不開翅膀,在光柱中看不到任何塵埃。人們習(xí)慣了潮潤,以及潮潤帶來的青澀味道。井臺上永遠是水淋淋的,赤足走在上邊,冰涼透心。村里人還是習(xí)慣了彎腰汲綆的勞動,把水從深處提起來,白花花地倒入自家的大水桶里。井口年深日久,一茬茬的井繩把它勒出了一道道深槽。我圍著井臺走動,是看中了立在邊上的兩口水缸。時日肯定是遙遠了,青苔已經(jīng)把整個水缸由外到里包裹起來,肉眼可見都是細顆粒圓鼓鼓的綠色,青翠生動,缸的本色反而一點都不見了。需要多少時光如此地滋潤滋養(yǎng),由微及著,才能如此?圓滿只是村里人視有若無,不知當(dāng)初是誰棄置于此。
所謂美感,是一些跑來村子里的外地人才如此感受的。如我,試著要把這兩個水缸買回家,置春色于家中,可是最終還是放棄了。城里的干燥粉塵,很快會使青苔枯萎脫落,讓人不忍。潮濕是許多植物生長的基本條件,小如青苔這般的生命,就是由長年潮濕滋長起來的。這太像南方人的皮膚了,在干裂秋風(fēng)的北方,我無意于多待一些時日,總是盡快返回。皮膚水分明顯地消失了,口舌干燥,喝了很多水也不濟,只能回到自己適宜的家園才如冰消釋。如果讓我從感覺上來鑒別南北方,皮膚是應(yīng)試中最敏感的一枚試紙。
我經(jīng)常注視植物的生長,尤其是季節(jié)的過渡時期,由冬到春,或者由秋到冬,這些季節(jié)都使生長出現(xiàn)很大的變故,在容貌上異于往常,讓人見了心存蕭瑟或充滿喜悅。冬日是人們從內(nèi)心到舉止都帶有猶豫或憂郁的時段,完全可以從植物的凋零來找到我們內(nèi)心向下的圖式。待到春日,我們的心熱了起來,像樸樹的葉子越來越大,甚至蔓延到事業(yè)當(dāng)中,愛說什么什么的春天到來了,生出許多大而無當(dāng)?shù)南敕ā6锾?,這個開始向下的季節(jié),落葉滿地,被腳步踩碎,遲暮感大了起來,它和墜機、跳樓、橋塌、地陷這些生活狀態(tài)指向一樣,向下。
早些年,母親去拜見一位長輩,回來的時候笑著搖搖頭說:“人老了真是沒有辦法?!痹瓉?,這位老太太見母親來了十分高興,堅持要自己動手調(diào)一杯糖水給母親喝。母親喝了一口,不禁皺起眉頭,原來是一杯很咸的鹽水。老太太怕浪費,一定要看著母親喝完才高興。這使母親回到家里,連喝了好幾碗白開水解咸。那時的母親多年輕啊,對于人的老去全然沒有一點思想準(zhǔn)備,只是感到不理解。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是如此地鮮活、生動,手足的運用那么靈動協(xié)調(diào),目光可洞見纖毫,發(fā)現(xiàn)破綻,絕無可能把糖與鹽給弄混,它超出了我們的體驗和經(jīng)歷?,F(xiàn)在,母親也老得厲害了,甚至連自己動手調(diào)一碗糖水的力氣都沒有,我站在她面前叫她,她不知我是誰了。每個人都是如此,以少男少女的眼光看老人,覺得步履艱難、言語無序是與自己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前面的時光那么多,揮霍一些,虛度一些,用不到盡頭。直到后來,自己走不動了,看不清了,心里頭才算明白了。
莊子曾經(jīng)談到兩種長壽的樹,一是冥靈,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可謂長久。又有一種椿樹,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更是超乎人的經(jīng)驗。這些很大的數(shù)字,映襯了命數(shù)的漫長和從容。我發(fā)現(xiàn)古人書中會經(jīng)常談到樹,以樹來說明一些問題。那時的樹實在是太多了,古人都被草木包圍著,開門見樹,推窗見樹。人在樹叢中穿行,樹陰遮天蔽日。加上樹是不移之物,用它來比喻什么,對方也易于明白。那時對于時段的測量,也只是泛泛,像淮南子說,“見一葉落而知歲之將暮”這是絕對不會錯的,那時天象正常,葉生葉落太循規(guī)矩了。在我走過的地方,那些大到讓人驚奇的老樹,都會被視如神保護起來,甚至以此樹來觀風(fēng)晴雨露之致,向背遠近之情。常常有烏鴉在老樹上翔集,鴉聲聒噪,讓人想起死生,不,只想起死,但老樹是無動于衷的,它已經(jīng)活夠了,至今還享用著法律的保護,誰也不敢刀斧相向。而人的老邁就沒有如此幸運,壽則多辱是有道理的,無須忌諱?!秴问洗呵铩氛f:“人之老也,形益衰,而智益盛?!卑次疫@些年來對病中的老人的觀察,他們的才智充分地運用在擺脫病痛的過程中了,可是病痛像水蛭一樣,吸附住了就甩不掉。如果一個老人坐在一棵老樹下,老人會對老樹說,你是多么的幸運啊,我不如你。
我在廬山仙人洞的出口處讀到一副對聯(lián):“仙蹤緲黃鶴,人事憶秋風(fēng)?!蔽以谥偾镂⒂曛型嫖断邵櫋ⅫS鶴、人事、秋風(fēng),這些遠去的捉不著,摸不到,恍恍惚惚之象,使人心思下沉。能夠?qū)@副對聯(lián)發(fā)出感慨的,此時的年齡理當(dāng)也置身于秋風(fēng)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