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維

當歷史的事件超越激動而歸于平靜，這種平靜就深埋下力量。

初春，我來到新疆于田，在一個當?shù)厝苏f是“大雁往南飛過”的地方，恭敬地走進勞動模范庫爾班·吐魯木紀念館，走進20世紀50年代“于田縣維吾爾族農(nóng)民騎上毛驢上北京看毛主席”的故事中，就感受到了這樣的力量。我能夠清楚地感到，這種力量脈動于這個紀念館陳列的林林總總的細節(jié)里，正凝結(jié)為思想，在我們注視下綻放。我在這思想光芒的擊射下一陣陣暈眩，又在暈眩之后似乎更清醒。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這些感人的細節(jié)，進入咀嚼思考的狀態(tài)；又在咀嚼思考無以超拔時，再次與這些令人感動的細節(jié)深情對視。

首先奪我目光的，是紀念館大廳里懸掛的庫爾班大叔和一代偉人毛澤東在中南海見面時的巨幅照片。照片中的庫爾班大叔須發(fā)花白，一臉慈祥，是那樣的本真。他略顯拘謹，似乎缺些派頭，但他幸福的笑意在眼睛里是真的，他掩抑不住的激動在心頭也是真的，讓人感動。他沒有看我，只是側(cè)著頭，雙手緊緊握著毛主席的手，目光與毛主席對視，好像心里有好多話要說，講也講不完。

我順著他的目光邁開了這次參觀的腳步。在紀念館里走著、看著、聽著，發(fā)現(xiàn)大叔騎上毛驢去看毛主席的故事非常感人。

解說員告訴我們，新疆和平解放后，翻身做了主人的庫爾班·吐魯木大叔非常敬愛毛主席。他無論見到哪個人總是說：“讓我親眼看看毛主席，我這一輩子就心滿意足了?！毙幼邮炝耍土佬痈桑话蓉S收了，他就揀幾個最大的留下；甜瓜熟了，他又摘下兩個最好的珍藏起來，準備隨時帶上去看毛主席。

庫爾班大叔從來沒有走出過于田。他不知道于田到北京的距離有多遠，但他知道這一自然空間徒步跨越的艱辛，遠沒有忍耐內(nèi)心強烈思念的折磨更難受。于是，1955年，他打了上百斤的馕，決心騎上毛驢跋山涉水去北京看望毛主席。打這以后，庫爾班大叔就像鐵了心似的，每年都有前往北京的沖動。

庫爾班大叔為什么那么敬愛毛主席呢？

在紀念館介紹大叔生平的展室里可以發(fā)現(xiàn)個中原因。走進這個展室，我發(fā)現(xiàn)，庫爾班大叔的前半生非常悲慘。他從小失去父母，成了地主家的奴隸，沒有誰把他當人看。當時，他只有兩件可以稱得上物件的家什：一塊破毛氈，一個破銅壺。

然而，共產(chǎn)黨來了，新疆解放了，他不僅有了土地和房子，而且還享受到應(yīng)有的平等和尊嚴。那個時代的干部群眾這樣告訴當時的記者：庫爾班到縣委書記家里去，就像走親戚一樣；庫爾班坐過和田地委書記的吉普車，那時全和田地區(qū)也沒有幾輛吉普車，書記連他愛人和孩子都不讓坐；村長、鄉(xiāng)長經(jīng)常到他家里作客，坐在他家的炕沿上一邊抽著莫合煙，一邊商量著如何建合作社、如何科學(xué)種田；庫爾班從來沒有這樣揚眉吐氣過……

看到這里，我突然有些觸動和激動，就問：“這些是庫爾班大叔敬愛毛主席的原因嗎？”

是??！維吾爾人是有類似知恩圖報的格言的。庫爾班大叔是個明白人，細心捋一捋如此多的細節(jié)，他當然知道誰真的對他好，誰是真的好人。何況當時的干部干了好事，群眾要感謝，他們總是一句話：“我們是毛主席派來的?！贝笫瀹斎痪桶衙飨亩髑橛浽诹诵纳?，敬愛毛主席。

這是有道理的。

但是，這是庫爾班大叔敬愛毛主席原因的全部嗎？

沒有人回答我。

我想整理整理思緒，便來到了紀念館院子里踱著步。我看了看手表，發(fā)現(xiàn)自己在這個紀念館里不知不覺中已度過了兩個多小時。前院后院的展室大小也不過四五間，然而，當我走出最后一個展室的時候，我覺得我似乎處在一個過去的火熱年代里，怎么走也走不出來。那個年代的景象盡入我的腦海，不斷閃現(xiàn)，不斷聚幻，不斷流動。

那是怎樣一個年代啊！所有的資本主義國家都在恐懼和詛咒一個思想，卻又紛紛力圖緩和這個思想所揭示的他們不可克服的內(nèi)在矛盾，修補其致命的漏洞；靠近我們的歐亞大陸的大片土地上，到處在歌頌這樣一個思想，高高飄揚著這一思想火紅的旗幟；當時的于田和中國，每個人都意氣風(fēng)發(fā)、信心滿滿，向著一種共同夢想奮力挺進。

所以我覺得，庫爾班大叔對毛主席的熱愛并不簡單；僅僅把庫爾班大叔看作“一個”人，認為他的行為只是知恩圖報，多少有些膚淺，甚至是一種曲解。

在紀念館院落里站了一會兒，我感到空氣漸漸清新起來，不像早晨我來的時候這里正下著常見的細沙。沙很薄，如煙如霧。在這樣一種氤氳掩映下，于田顯得無盡蒙 ，令人擔(dān)心起對深處、對細節(jié) 望的困難?，F(xiàn)在，樹梢上的沙已不再飄忽，天空現(xiàn)出少有的湛藍。我呼吸著清新的空氣，又進入興奮的狀態(tài)，繼續(xù)著我的參觀和思索。

說實在話，庫爾班大叔的質(zhì)樸紀念館，對于那些流連山水、獵奇覽勝、盡享尊貴的游客來說，確實缺些雕梁畫棟、歷史珍寶、藝術(shù)珍品和名山名水。但是，如果你是一位思考者，尤其是當代中國人中的一位思考者，那么我認為，這些都已經(jīng)不再重要。因為，這里有足夠勾起你興趣的東西。

此時，一封中南海的來信就緊緊拽著了我的目光。信是由中央辦公廳寄給庫爾班大叔的，用一筆工整小楷書寫就。面對這樣一封信，你不得不承認，它書寫的態(tài)度十分嚴謹和不茍。信很簡短，原文錄下：

庫爾班·吐魯木同志：

你寄給毛主席的向日葵、杏仁、葡萄干，我們已于5月30日收到了。謝謝你。中央有規(guī)定，不收受群眾的禮品。希望你不要再寄東西了。

中共中央辦公廳秘書室

在這封信的旁邊，擺放著庫爾班大叔請人書寫并幫助寄往北京的諸多郵包。其中兩個蓋過郵戳、仍有新疆土特產(chǎn)余香的木箱子格外顯眼。顯然是被收件人退回來的。

這封信實在簡短了些，但它的嚴謹，它的堅持，它的拒絕，還有，它的那一點柔軟，卻讓我感到無比溫暖。我敢打賭，如果把它曬到互聯(lián)網(wǎng)上去，肯定會引起瘋狂圍觀，也一定令很多人汗顏！

我手撫中南海這封來信，感受著它的溫暖，心中一陣沉重。因為我發(fā)現(xiàn)，在我們的身邊，有些人高高在上，巧取豪奪，在悄悄地動搖我們共同大廈的根基。他們真的存心希望一種垮塌嗎？

當我們讀到這封信深處的真正情懷時，再看看身邊這樣一些人的作為，怎能不深深敬佩這封信對庫爾班大叔獻禮的拒絕呢？又怎能不感動當下正在開展的群眾路線教育實踐活動的深度呢？

我順著放置中南海來信的方向向右折轉(zhuǎn)，繼續(xù)往前走著，突然發(fā)現(xiàn)一紙因展品缺位而特別書寫的文字，心中忽又一亮。這紙文字的大意是，毛澤東在1958年接見庫爾班大叔時，問他到北京來還有什么愿望，庫爾班大叔不知如何回答，急紅了臉，最后竟說了一句很物質(zhì)的話：“我還沒有穿過條絨布?！钡诙欤珴蓶|就派人給庫爾班大叔送來了10米條絨布。

看到這樣的文字介紹，我不假思索地認為，這10米條絨布很有文章！便停下腳步，用心打量起來。

這10米條絨布是什么顏色的？庫爾班大叔把它做成了可以顯示身份的維吾爾人的“帕力吐”（維吾爾語：禮服的意思）了嗎？它現(xiàn)在放在哪里呢？

據(jù)一位老同志回憶，這10米條絨布背后的故事觸人心魄。故事說，當時的中國物質(zhì)匱乏，供應(yīng)緊張。對如何買這10米布，中央辦公廳很是慎重，專門打了報告。報告稱，考慮到當時買布需要布票，每個家庭都不寬裕，建議這10米布票請周恩來總理特批；而買布是以毛主席名義送庫爾班的，錢應(yīng)該由毛主席個人來出。

我沒有能力了解事實是否真的如此，但我對一國領(lǐng)袖為一位普通群眾的“閑話”那樣認真，一點也不怠慢而特別感動。

我記得年輕時在外面吃飯的時候經(jīng)常去一個小飯館。每次老板都會一聲不響地額外送一盅湯給我，而且還作一個微笑。雖然我知道這只是一個小動作，并無深意。但我仍然愿意成為這個小飯館的?？?。因為我知道，人有時很物質(zhì)。朋友，親情，凝聚力，都需要這樣的物質(zhì)的支撐。

來于田前，我就知道了庫爾班大叔騎上毛驢去看毛主席的故事梗概，以及這一故事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傳頌的場面和影響。甚至我還了解，毛澤東寫下著名詞句“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樂奏有于闐”時的那種欣慰、那種陶醉，也與這個故事的登場和當時中南海的一場晚會有關(guān)。

現(xiàn)在我更明白了，誰要想收獲“一唱雄雞天下白，萬方樂奏有于闐”這樣的大喜悅，除了能夠兌現(xiàn)曾經(jīng)的所有諾言之外，似乎還得具備時?！百浻琛彼说那閼?。人對人的敬愛和追隨，往往就是因為一個微笑，一句寬慰，一眼悲憫……

我再次深情環(huán)視這個簡樸的紀念館，準備向它告別。這是我看過的最簡陋最逼仄的紀念館，但我卻認為它簡陋而不簡單。如果能夠不時打開它記憶的閘門，讓它存儲下來的那些情節(jié)風(fēng)物撲面而來與我們對視，我們的許多走向就可能更清楚，我們的許多態(tài)度就可能更慎重，我們的許多舍棄就可能更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