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諧

時間：2013年12月25日

地點：武漢付家坡客運站麥當勞餐廳

人物：呦呦

職業(yè)：職高學生

和呦呦見面那天，正是圣誕節(jié)，麥當勞餐廳里一派節(jié)日氣氛。個子高高的呦呦穿了一件火紅的毛衣，笑容滿面、眼神純真，渾身散發(fā)著這個年齡段女孩兒特有的青春和朝氣。

上小學之前，爸媽工作特別忙，我只能跟在外婆身邊。外婆住在一個小村子里，生活雖然清苦了點，可我的待遇卻如同公主。大人們憐惜我遠離父母，凡事都特別寵溺我；村里那些小孩兒，或許是因為城里小姑娘這個光環(huán)，對我也高看一眼，有好吃的好玩的，總會第一時間送到我手中。

大家的寵愛不自覺地滋生出了我很多壞毛病，比如說一不二，比如嬌蠻任性……在外婆身邊時，這些毛病因為溺愛都被忽視了，可等回到爸媽身邊，他們卻表現(xiàn)得很震驚。

回城不久我迎來了六周歲生日，爸媽請了朋友一家一起給我慶生，席間，因為飲料不合心意，我摔碎了兩只盤子，還將一杯水潑到了爸爸身上。

爸爸大發(fā)雷霆，媽媽好像也有點無地自容，看著他們惡聲惡氣的樣子，我委屈極了大庭廣眾之下大哭大鬧，最后，被爸爸狠狠打了一個耳光才安靜下來。

回家的路上，爸媽輪流教育我，我一聲不吭，滿心想的都是立即離開這個陌生的城市重回外婆身邊。但爸媽不成全我，慣來疼愛我的外婆接到電話后除了嘆氣也沒有任何表示。

我不死心，過了幾天，趁爸媽去上班偷偷離家，想自己坐車回鄉(xiāng)下。可還沒到汽車站，我就迷了路，如果不是碰巧遇到一樓的鄰居，后果不堪設想。離家出走事件讓爸媽大光其火，他們埋怨外婆慣壞了我，對我愈發(fā)嚴厲。小學一年級開始，我不但要自己穿衣服疊被子收拾書包，還要打掃衛(wèi)生，幫助媽媽洗碗。從飛在云端的公主變成跌在塵埃里的幫傭，我那個郁悶就別提了。

為了反抗，我經(jīng)常故意制造各種事端：偷偷撕掉衣服上的蕾絲花邊，在被子上用圓珠筆畫出各種圖案，回家路上將書包丟在公交車上，刷碗的時候裝著—不小心將盤子摔在地上。

我的叛逆令爸媽焦頭爛額，看著他們氣急敗壞，我欣悅不已，搞破壞的行為越來越頻繁。

終于，爸媽發(fā)現(xiàn)了我的詭計，他們本來就是沒什么耐心的人，這下更火大了。爸爸狠狠給了我兩腳，媽媽用冰冷的手指將我的額頭都戳紅了。到了晚上，他們還不讓我吃飯，我被關在臥室里，那兩人卻在外面故意大聲說笑。

我真是要氣瘋了。

躺在小床上一會兒哭一會兒睡，凌晨時分，清冷的月光鋪滿了房間，絕望和沮喪好像一件又濕又重的鎧甲，緊緊包裹住我的心。

雖然第二天早晨媽媽給我準備了熱乎乎的牛奶和煎蛋，爸爸也給了我一個笑臉，可我對他們的抵觸已經(jīng)在心里生了根。

從那天開始，我和眼前這兩個人再也沒有親近的感覺，小小的心里唯一的期望就是快點長大，早日離開。

呦呦用湯匙一點點挖著杯子中的奶昔，不時還好奇地張望著窗外街道上的熱鬧，沉重的話題搭配輕松的表情，讓人不禁感喟，到底還是個孩子啊。

在家里沒有幸福和快樂可言，到了學校也好不到哪里去。

因為跟著外婆生活了五六年，我的普通話很蹩腳，這一點成為同學們取笑我的把柄。開學第一天，同桌一而再地模仿我的鄉(xiāng)下口音。我終于被激怒，一把抓破了她的胳膊。老師為此狠狠批評了我，還當著全班人的面叫我“野孩子”。

接下來的整個學期，我處處和老師作對，至于同學們，也幾乎不打交道。每天放學，她們三三兩兩地結伴回家，我背著大書包踢踢踏踏走在后邊，那種孤獨的感覺真是刻骨銘心。

升入二年級后，我的普通話已經(jīng)很標準了，可老師和同學們都對我沒什么好感。大家都覺得我野蠻，稍有不如意就動手，沒人知道，這恰恰是生活在夾縫中的我最無力的表現(xiàn)。

除了暴力，我找不到任何醫(yī)治傷害的手段。

漸漸地，我成了班上的另類分子，沒有一個朋友，也感覺不到快樂和幸福。就在這時，一個更大的悲劇來臨了——媽媽懷孕了。

因為爸媽都是獨生子女，所以我們家允許生兩個孩子。聽到這個消息的一瞬，我愣住了。

只有我一個，爸媽尚且如此，如果再有一個弟弟或者妹妹，這個家還有我的容身之處嗎？

可是，這樣的大事，沒人征求我的意見。眼見媽媽的肚子越來越大，我心中的恐慌和委屈也越來越強烈。

升入三年級不久，媽媽生下一個弟弟，爸爸興奮得得了寶似的，很多人涌到家里來祝賀，就連從來都不出現(xiàn)的爺爺奶奶也來了?？粗切┤吮娦桥踉乱粯訃唏僦械男『?，我那個嫉妒就別提了。

滿了月的弟弟很招人煩，天天折騰到很晚，還不時哇哇大哭，吵得我連動畫片都看不了。他一哭鬧，爸媽無論干著什么，都會立即撲過去，抱起來“肉啊肝啊”地叫個不停?？粗麄儗櫮绲艿艿臉幼樱倚乃岵灰?，一度懷疑自己不是親生的。

當然，這些心事，爸媽并沒發(fā)現(xiàn)，他們現(xiàn)在全部精力都放在弟弟身上。對于我，也不那么嚴厲了，這也讓我很失落。

雖然當初他們嚴厲，我很煩，但最起碼還有點被重視的感覺?，F(xiàn)在可好，我仿佛成了家里的一件物品，想怎么瘋都行，只要別碰弟弟。

我心中的孤獨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還好的是，我在班上有了一個好朋友。她叫春芽，剛剛從某鄉(xiāng)下小學轉來，同學們都有點看不起土氣的她，我卻從她身上看到了昔日自己的影子，對她突然萌生出一種同病相憐的親密。

我的示好讓春芽很激動，她給了我好多稀奇古怪的小禮物，紅色的叫不出名字的樹葉，還有花花綠綠的糖紙蝴蝶結。

我不稀罕這些禮物，卻很欣慰自己終于有了一個知心的朋友。在春芽那里，我沒有什么秘密：可惡的爸爸媽媽，討厭的弟弟，煩人的老師同學……她總是很安靜地聽我吐槽，偶爾會小聲講出自己的感覺：“也許，你只是誤會呢?！?/p>

和我相比，春芽很善良，對別人的輕視從不記仇，為此，我總說她傻。春芽憨厚地笑著，從不反駁。

一杯奶昔吃完，呦呦又要了一盒蛋撻，我以為她還要吃，誰知她卻小心地包起來。

弟弟一周歲時，正好暑假。那天，我本來和春芽約好一起去公園，可起床不久媽媽就給了我任務——今天她和爸爸都要出門，所以，我哪里都不能去，只能在家看孩子。

我很不情愿，可爸媽壓根不搭理我，吃過早飯就出門了。

弟弟剛開始還算安靜，獨自在搖籃中哼哼哈哈，半小時不到，他就鬧開了。

我沒好氣地抱起他，顛了幾下以為他能睡著。誰想，他卻一口咬住我的肩膀，口水淌到我的裙子上不說，肩膀上還有了清晰的牙印。

我一下子惱了，猛地將他扔到床上。這下他嚎得更厲害了，四肢蹬開，好像被刀子扎了。尖厲的哭聲好像一把撓子，嗤嗤啦啦劃過我的心。一回身，我拿過毛巾被蒙在他身上。

這下，弟弟掙扎得更熱鬧了，一會兒翻到這邊，一會兒翻到那邊。我扭頭看電視不搭理他，猛然聽到砰的一聲，弟弟竟然滾到床下去，額角磕到床頭柜上，鼓起了一個大包。

我嚇傻了，爸媽要是看到他這樣，肯定不饒我啊。

怎么辦？

看著哭得聲音都嘶啞的弟弟，我心中忽然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如果，如果弟弟消失了，爸媽應該就不會知道我摔了他。

接下來，我被一種陌生的情緒牢牢控制住，慌慌張張地找來一條小被子，裹住弟弟就要下樓。

走到樓梯口，又猛地跑回來，被子里的弟弟一直哭鬧不休，萬一讓鄰居看到就麻煩了。在房間轉一圈，我找到一條毛巾，學著電視劇中的樣子，將它塞進弟弟嘴里，他的臉立刻就紫了。

正當我再次想將弟弟裹進被子扔掉時，身后突然響起一個聲音：“你在干嗎？”

魂飛魄散一回頭，竟然是春芽，原來剛才我進門時太過慌亂，忘記了關門。

我訥訥地不知如何回答春芽，這時，她已經(jīng)看見憋得上不來氣的弟弟，驚呼一聲撲過來：“你瘋啦。”

我手腳一軟，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整個人就像從一場噩夢里驟然清醒。

春芽很快拿掉了弟弟口中的毛巾，然后將蒼白著臉的他抱起來，又找了一塊冷毛巾覆在他的額角上。

自始至終，她什么都沒說，我灰頭土臉，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看著在春芽懷里逐漸安靜下來的弟弟，一種強烈的懺悔讓我哭了起來。他雖然讓人討厭，可到底是我弟弟啊。如果真如我設想的那樣將他扔進湖里，爸爸媽媽知道了，不是得傷心死？

我被那未遂的邪惡給嚇住了到了晚上就發(fā)起高燒，之后病了半個月，等再好起來，整個人就像脫了一層皮，再也沒有了過去的桀驁和凌厲。

一晃十年過去了，發(fā)生在那個夏日的秘密，除了春芽，沒有^知道。

懷揣這個秘密，我一路長大，其間雖然也有掙扎和煩惱，卻懂得了時刻警惕那恐怖的惡之靈。

春芽成了我最親密的朋友，我對她充滿著莫大的感激。如果沒有她，也許，我就萬劫不復地跌落在那顛覆一切喪失理智的黑暗中了。

故事講完了，呦呦把包好的蛋撻放進書包，笑嘻嘻地告訴我，這是送給弟弟的圣誕禮物。看著她遠去的背影，我的眼前幻象般出現(xiàn)了她剛剛敘述的那一幕。如果一切成為現(xiàn)實，現(xiàn)在我還能看到這個陽光開朗的少女嗎？春芽的出現(xiàn)拯救了呦呦，這個世界，又有多少正在黑暗中泅渡的孩子，也需要著“春芽”……當然，我們還應有更穩(wěn)妥的選擇，那就是用愛和溫情撐起一片天空，逼停侵襲純凈的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