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曦云天
樓元堂先生是我的師父。七年前,我在他那里學(xué)打乒乓球。那時,他包下了體育館里的一大片場地。
七年前的那個傍晚,天很陰,像是要下雨,體育館巨大的屋頂離我的頭頂很遠(yuǎn),沉甸甸地扛住半個天空。八歲的我仰著頭坐在小板凳上,望著高高的屋頂出神;樓元堂先生那時還不到六十歲,又高又瘦,頭發(fā)已經(jīng)有些花白,戴著眼鏡,坐在離我五米遠(yuǎn)的小板凳上低著頭給我的新球拍上膠。這時,天空傳來很響的“突突”聲,一架黃黑相間的直升飛機(jī)幾乎是擦著體育館的屋頂飛過,經(jīng)過時幾乎遮蔽了另外半邊天空。樓元堂先生抬頭一看,咧開嘴笑了,指著天空對我說:“喏,直升飛機(jī)。好奇怪啊,嘿嘿。”接著又重新低下頭上膠。
那個時候,體育館里冷冷清清的。也許是因為我爸工作忙,打完球我總是最后一個被接走。印象中每次都只剩下樓元堂先生和我兩個人,我們倆坐在球桌邊的長板凳上一起看動畫片。偌大的館子空空蕩蕩的,只有動畫片里人物奶聲奶氣的說話聲在回響。
樓元堂先生要不是總穿著教練衫,人家準(zhǔn)以為他是個鄉(xiāng)下的教書先生。因為他看起來比較精明,而且一張嘴就是蹩腳的普通話。他那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小東西,都是他自己發(fā)明的(他自己是這樣說的),比如依靠彈力繩來撿球的筐子;練接、發(fā)球時對面撐著的可以自由移動的接球網(wǎng),球被攔截后會沿著斜面滾進(jìn)球框;還有用自家的不銹鋼鍋蓋來練定點擊球——球會發(fā)出“當(dāng)”的一聲,等等……
一開始學(xué)球,我的小手總是拿不穩(wěn)球拍,他就拿出一管牙膏一樣的東西。“蕎麥粉!”他笑著說,并把那些棕色的糊糊往球拍上抹,干了后就變得像石頭一樣堅硬,可以支撐我的手指。又把背面的膠挖掉一塊,好讓我放穩(wěn)三個手指(我是練直拍的)。所以明眼人一看球拍,就知道這小孩是從樓元堂先生那里學(xué)出來的。這么奇怪的拍子真的很少見。他還教我用膠帶纏住眼鏡腿不讓它從耳朵根上滑下來。他驕傲地摘下自己的老花鏡,上面就是這樣兩截膠帶。直到七年后,我才知道有眼睛防滑套這種東西,樓元堂先生的土方法陪伴了我好多年。
后來,樓元堂先生在體育館的場子被人“搶”了,他就索性把球桌擺到了家里。他家是二室一廳,本來就小,放上一副球桌、一把長凳,吃飯的地方都沒了,電視機(jī)只能掛到天花板上。關(guān)于“一副”球桌的說法,還有個典故——有一天,樓元堂先生忽然問我:“說人是‘一個兩個,你知不知道球桌要說什么?”我說:“嗯……不知道?!睒窃孟壬f:“ 一張?一臺?都不對,要叫‘一副,因為球桌是兩張拼在一起的,所以叫‘一副。”我愕然,樓元堂先生真是有學(xué)問的人。
球桌進(jìn)了家門,反而熱鬧起來,冬天在這個窄窄的地方打乒乓球出身汗很暖和。樓元堂先生把那些自己發(fā)明的小玩意兒都搬了過來,塞滿了整個房間。窗邊擺著一排《乒乓世界》雜志。他把雜志贈送的海報在樓道里到處張貼,記得門口就貼了張保爾打球的海報。有一次,我看到他家門上貼著的海報上寫著“打乒乓球使人聰明”,是打印出來的。我問他,他說是《乒乓世界》里的話,他覺得科學(xué)家說得有道理,就叫他女兒給打印出來了。
樓元堂先生除了看《乒乓世界》外也看一些別的書,比如那排《乒乓世界》的最左邊很突兀地擺著本《蔣介石和蔣中正》。某次,他狡黠地問我:“哎,蔣介石你知道的呀,你知不知道蔣中正是誰?”我說:“誰呀,他爹?”他就啞著嗓子笑了:“嘿嘿,這個蔣中正就是蔣介石。”又說,“這書名起得真有意思,明明是同一個人?!?/p>
樓元堂先生教我打球,先訓(xùn)練我一段時間,然后讓九分跟我打。一開始他隨隨便便就能贏,后來我變強了,他就認(rèn)真了,我也認(rèn)真起來。發(fā)球時氣沉丹田,屏息凝神,手沉一下,就把球拋起來。球往上飛的時候,對面的樓元堂先生就扎好馬步,重心前傾,鼓起雙眼,死盯我的球拍,舌頭舔一下上唇。這種狀態(tài)下的樓元堂先生就很難對付了,畢竟他打了大半輩子的球。這時他讓十分也能贏我。有時候他心情好,讓我七分,練練我,這種情況下他卻總是輸。剛開始他會興高采烈地說聲:“來,打七分頭的?!陛斄撕缶托χ鴩@息,聲音沙啞地說:“唉,讓七分會輸,讓十分卻能贏,你說這是不是奇怪的事?”
樓元堂先生家的電視機(jī)自從掛在天花板上后,看電視就必須仰著頭,很累。不過還好,正對著電視機(jī)有個防盜窗,我就坐在防盜窗的鐵桿子上往對面看看,對面的居民樓傳出炒菜的聲音,樓下是“鵝毛——鴨毛——鱉殼”的叫賣聲。這時,清風(fēng)徐來,一身冷汗就此收去,很是愜意。樓元堂先生就在窗臺上墊了個墊子,給我放了把他自己用紙板做的扇子,扇子上印著“青春寶”或“龜鱉丸”的字樣(那扇子通常是用來扇出滾到球臺下的乒乓球的)。他還叮囑我:“當(dāng)心,這個不牢的,你在上面別亂動!”可有一次我去打球卻看到他也坐在窗欄桿上,瘦長的兩腳搭在窗臺下的長板凳上,左手扇著扇子,右手拿一聽雪碧在喝??吹轿遥麑擂蔚匦π?,舉舉雪碧說:“喏,寶寶喝剩下的?!?/p>
寶寶是他七歲的外孫。樓元堂先生全家都打乒乓球,他女兒得過紹興市冠軍,他夫人也會打球,而寶寶目前也打得相當(dāng)不錯了,雖然人只比球臺高一點點。樓元堂先生利用家里五十平米的一切資源來培養(yǎng)外孫打球的興趣,比如,計分獎勵吃糖果、買玩具,在桌子上擺扁擔(dān)什么的訓(xùn)練方法……我每次去他家都能看見他在擺弄什么新玩意兒。有一次,他狠一狠心,竟然買了臺發(fā)球機(jī)。樓元堂先生一開始得意了幾天,因為終于要實現(xiàn)教育科技化了。結(jié)果下一個月發(fā)球機(jī)就被擺在了墻角。我問他,樓元堂先生無奈地說:“唉,家里太小,擺著我就沒地方站了,而且球亂飛,有時候會飛到廁所里去。”還是繼續(xù)用土辦法訓(xùn)練。
六年級放暑假的一天,我去他家。樓元堂先生正脫了鞋坐在球桌上,兩手撐著球桌,聚精會神地仰頭看著電視新聞。我叫他:“樓老師,你干嗎坐在球臺上?”他嚇了一跳,看看我,笑了一下:“坐這兒看電視舒服——哎,你看非洲那種地方好亂啊——等一下,我給你看點好東西。”說著,他從球桌上跳下來,穿好鞋,從墻角拖出個箱子給我看,箱子里裝滿了奇形怪狀的球拍。我說:“這什么呀?”樓元堂先生戴起老花鏡,舔了舔嘴唇,得意地向我介紹:“直拍橫打你知道的吧?你知不知道橫拍直打?”“我還是第一次聽說?!薄皩Γ俸?,就是這么奇怪。其實經(jīng)過我的研究,還是橫拍直打效果好。這是我設(shè)計的‘橫拍直打球拍,申請專利了!”樓元堂先生邊朝我笑笑邊把箱子推了回去,然后拿出塊抹布擦了擦球桌上的兩個屁股印,說:“來,打球吧!”后來沒過幾天,樓道里就貼出打印著“XX號專利:橫拍直打的好處……”字樣的紙。
我就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地在樓元堂先生那里學(xué)了幾年球,后來我要上初中了,沒空去他家學(xué)球了。記得最后幾次去他家練球,他總是低頭做著“橫拍直打”的球拍,就像我七年前第一次去他那里打球時的那個傍晚的樣子。樓元堂先生說,他快老了,再教幾年球就退休,去開個廠子,專門造這種球拍。他那時已經(jīng)六十好幾,看上去確實有點老了。
那些年,學(xué)乒乓球的學(xué)費總是在漲,只有樓元堂先生那里沒怎么漲,他開的價總是比其他地方便宜一二十塊。在樓元堂那里學(xué)球的小伙伴們都長大了,樓元堂先生大概也已經(jīng)不再教球,要造球拍去了吧?!
真心希望樓元堂先生的“橫拍直打”球拍如他所愿,被推廣到全國,乃至國際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