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池
父親是個木匠,和木頭、電器打了半輩子交道。
過去,按照當?shù)嘏f俗,結婚時女方家長需要準備兩個紅木匣當嫁妝,印象里早年父親做了很多那種紅色的小木匣,一塊木板可以做四五個木匣,每個木匣長約三十厘米。
做這些小家具是件挺費神的事情,父親會先用卷尺在板子上測量一番,取出夾在耳朵上的鉛筆在恰當?shù)奈恢米鰳擞?,偶爾叫出窩在房子里學習或看電視的我給他打個下手。父親一手端持墨斗,一手用筷子壓著墨斗斗身里的棉線,在我拉起墨線時,那根棉線會在墨斗盒中被墨汁浸濕的棉團里濾過,黑色的棉線拉開,父女倆一人一側位于木板兩端,然后將線壓緊在鉛筆印記上,父親再略微左右端詳,確定位置準確無誤之后便弩起那根已經(jīng)被繃直的黑線,只輕輕一彈,板子上就出現(xiàn)了清晰的一道墨痕,連帶墨痕邊緣略微散開的細墨點。隨即父女倆一起抬起板子,放置在電鋸上,父親把持較重的那一端,配合著木頭漸漸移動,我這邊只簡單拉著倒退,電鋸聲嘈雜,細屑漫飛,木板沿著墨線逐漸被切割成一塊塊的小木板。然后父親將每塊木板卡在半人高的長板凳上,手持刨子前后均勻推平,伴隨著“嚓、嚓、嚓”的聲響,地上堆起卷圈的木花,父親不時會舉起推鑿一新的木頭放在眼前,一眼緊閉,一眼觀測,直至他認為合格再換另外一塊。
等到所需的木料都備齊之后,就開始了下一道工序。為方便起見,父親時常會在嘴唇上抿四五顆小釘子,快捷地將小釘放置在恰當位置,然后一手穩(wěn)住小釘,一手用小錘一下下地敲打,直至釘帽■入木板,木匣的大小尺寸也已呈現(xiàn)。最后再涂上油漆,時常一層油漆之后再涂上一層清漆。
及至年底,光亮一新的木匣子會被需要的鄰里買走,偶爾有人開玩笑說:“給你自己家也留兩個,以后女子出嫁用。”父親只是笑笑。
后來,人們也慢慢不太講究閨女出閣送匣子這個風俗,甚至很多農家置辦家具也選擇直接可以組裝好的家具廠的成品,父親的工作漸漸成了被淘汰的工種。留在自家的木匣很巧地只剩下兩個,或許這是父親特意為我留下的吧。
很多年里,其中一只木匣成了我的私人儲物箱,伴隨著一年年歲月的積淀,木匣中也被自己珍藏的物品慢慢填滿,榮譽證書、使用過的文具、幾本珍藏的書籍、畢業(yè)留言冊、成績單、數(shù)十個筆記本以及厚厚一沓信件。
而我沉默的倔犟與叛逆,總像我們父女一起彈著的那條墨線,框定起性格的走向很難偏離。
從小到大,我與父親之間,始終橫亙著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我們彼此站立在這條鴻溝的兩岸,愛莫能助。當別的女孩可以肆意地在父親的膝下撒嬌時,父親卻始終以一種不可接近的嚴父形象,對立在我成長的道路上,也因了這層原因,父親總和我有些許距離,母親則成了我與父親間的傳話筒。
求學工作在外,隔三差五往家里打電話,很多次電話那端首先傳來的是父親的聲音,然后慣性地將電話轉交給媽媽,可電話那邊依然有他的聲音傳來。偶爾他單獨在家,電話拿起簡單幾句過后,他總習慣說句:“沒事那就掛了?!?/p>
有人說,我們總會把自己最差的一面留給自己最親近的人,并和那個自己最相似的人總是交流不暢。我渴望和父親促膝長談,只是總覺得那是一種奢望。于是,大學求學在外,偶爾我會給父親寫信,寫自己在學校里的一些小事,寫希望父親少抽煙、注意身體的話語,那些多么容易出口表達的情感,自己卻選擇了這么古老的方式去傳遞,在這個信息化的年代,一切似乎都變得那么曲折,而來自父親的回信我始終未能收到?;丶抑螅赣H也不提及寫信這件事情。
春節(jié)前夕回家,用心地將屋里打掃一新,順勢翻出了自己的那個匣子,匣子里依舊擺放著學生時代的很多舊物,連帶曾經(jīng)寫給父親的信件,一頁頁翻看,曾經(jīng)的自己該有多么渴望和父親促膝長談。
深夜,和父母一起看電視,朝父親坐著的地方看去,不知什么時候他已經(jīng)和衣睡著了,閉目、頷首、均勻地呼吸,額頭三道橫向的皺紋,像墨線彈出來的一般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