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田野里跌打滾爬著長大的孩子,遠離故土許多年,許多故鄉(xiāng)的影像已模糊,但是,他依然記得蒺藜的模樣:灰白色,五棱狀球形,就像一把五棱鐵錘,這鐵錘原是由五柄利斧鍛造而成,利斧兩端的尖刺一長一短,長劍追魂,短刺奪命。
蒺藜大多生在路邊或者野地里。它的莖蔓兒匍匐在地,悄無聲息地翻土堆、越草叢,小心翼翼地向前爬行著。它看上去,很像巧手村姑繡著的一幅織錦,哪有一絲刺手心兒扎眼仁兒的霸氣。雁過留聲,蒺藜的腳印是一些青青綠綠的小草葉。蒺藜的草葉兒很萌,橢圓形,極像美女清純可愛的小臉蛋。莖蔓兒爬出半米多遠了,那些草葉兒還在原地,保持著幼兒團體操的隊形,左邊兩列對生的草葉兒排成羽翅狀,右邊的羽翅卻小而短,像是大班小班的幼兒們互相唱和,這一個莖蔓兒的分節(jié)處是左長右短一對翅膀,下一個分節(jié)則是右長左短,猶如草地上日月交互出現(xiàn),是不是很萌呢?
蒺藜長長的莖蔓兒,仿佛故鄉(xiāng)東流去的洪溝河,它流向哪里,就有一些鄉(xiāng)民筑廬定居,養(yǎng)兒育女,茂盛著一株株乳白的炊煙,看上去很溫暖。蒺藜開淺黃色的小花,五瓣,和黃臘梅的花幾乎是一樣的。臘梅深冬先葉開放,茫茫一片香雪海;蒺藜花一個分節(jié)處只開一朵,只在短葉的葉腋之間黃蠟蠟地開,就像熱烈的太陽,又如溫暖的灶火。長葉遮風擋雨,短葉開花結實;長葉表現(xiàn)著空間上的蔥蘢,短葉繁衍著未來的新綠。如若人類的秩序如同草木這般井然,如同草木這般精密地排列、組合、發(fā)明和創(chuàng)造,那么,我們的世界到處都會涌動著自由、歡樂、純潔與健康的色彩。
我的故鄉(xiāng)生蒺藜,也長玉米。蒺藜在外頭走溝沿,鋪一層綠。玉米在大田里個子猛躥,天花把夏天舉高的時候,蒺藜的尖刺也變得銳利。我們這些田野里的野孩子,一聽要被赤腳醫(yī)生扎針,就跑,怕疼,跑到草叢里瘋玩,被蒺藜扎疼手心的,刺傷膝蓋的,那時我們逞強:不疼不疼,這叫光榮掛彩,那赤腳醫(yī)生的針頭找不著你的血管,就猛鉆你的皮皮肉肉,疼得你牙根嗞嗞地直冒冷氣。尖銳的蒺藜戳進軟塌塌的手心或腳底,其實很疼,那尖刺撕開一道口子,徑直扎向心尖尖。
蒺藜,讓我們望而生畏?!拜?,疾也;藜,利也;茨,刺也。其刺傷人,甚疾而利也。屈人、止行,皆因其傷人也”,后來,讀李時珍的《本草綱目》,我的眼睛就有一些干澀澀的疼。在《詩經》里也有蒺藜的身影?!俺叽?,言抽其棘”(《小雅·楚茨》),這茨就是蒺藜。為何要清除它們?人們要吃飯,就得種植高粱小米。這首詩后來寫道,“以為酒食,以享以祀”,收獲的糧食做成美酒佳肴,祭祀祖先,敬奉神靈,這是大地和糧食的節(jié)日,在大地上耕作的人是神圣的,他們披荊斬棘,以享用大自然的慷慨,在勞動中收獲滿臉的喜悅和崇高的尊嚴。
“言抽其棘”,是農業(yè)文明的開始。作為野草,蒺藜在大田里就只剩下尖刺,這尖刺卻從此具有教諭的意義,“松樹長出,代替荊棘,番石榴長出,代替蒺藜”(《圣經》),蒺藜仿佛是大自然的苦心安排,它生長在農業(yè)文明和人類美德的入口處,人間勤勞、善良、勇敢和溫厚的美質,無不來自荊棘蒺藜們的磨礪。至于魯迅的“種牡丹者得花,種蒺藜者得刺”,則是植物版的因果報應。
我的身體記憶著蒺藜的尖刺。小時候,田野是我的樂園,大田里是絕不能去的,踩壞一棵青苗苗,就是糟蹋糧食一大瓢。路邊的草叢,可以撲螞蚱,摘菸莜,如果不怕蟲咬,還可以自導自演一場溝底歷險記。總是母親在提醒我,小心,那邊有蒺藜。路邊有蒺藜探出它的刺兒頭,母親看見了,蹲下身,小心地拽著莖蔓兒慢慢地脫離地面,然后騰出一只手,貼著地,捉住蒺藜的基部,弓身,拔除,她說,地頭的蒺藜扎著誰,都疼呢。離開故鄉(xiāng)許多年,許多莫名的無形的尖刺,戳我的眼睛,刺我的耳膜,扎我的雙手,這些淺的刺,反而讓我把自己的內心包裹起來,不受一絲傷害。母親離世以后,一枚五棱十刺的蒺藜從此住在我的身體里,動動身子,想想從前,做做夢,尖銳的蒺藜越扎越深透,透過骨肉,深到心碎裂,深到泣無聲,人間悲情被一種植物體驗推波助瀾,翻江倒海。
像一個中了毒蠱的人,我渴望被蒺藜刺一下,再刺一下,釋放我身體里的毒素和郁氣。這種刺痛讓我清醒: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有這么一個方劑,說是嗅覺遲鈍,不聞香臭,就抓兩把蒺藜,撒在大路中央,等車輪滾滾碾壓過去,取水,煮蒺藜湯,灌鼻可愈。這蒺藜頗似大巧若拙的智者,能喚醒我們的知覺,讓我們做回從前的自己。
蒺藜是一種貼地生長的植物,它的莖葉也最貼近田野的枯榮和民間的悲喜。“樵路通村暗蒺藜,數(shù)椽茅蕝護疏籬”(元·方夔《田家雜興》),蒺藜是美好鄉(xiāng)村的一部分,尖的茨和白的茅是和諧一體的存在。大自然的植物不會給人類制造傷害,甚至災難。植物是人類真正的救世主,地球上沒有了植物,那才是人類的末日來臨。
蒺藜有巖石之質。它的硬氣并非與生俱來。蒺藜沙上野花開。路面僵硬如鐵,沙粒冷酷似冰,忍受著生存之路上的一切苦痛,蒺藜的善心慢慢變得堅硬,凸顯著思想的鋒芒。當我的故鄉(xiāng)洪溝河南岸綻放成一個五彩花園之時,蒺藜的尖刺猶如大地醒目的提示,讓人們懂得敬畏,學會節(jié)制,不得踐踏毀滅大地上的植物。
[作者簡介]劉學剛,男,作品散見于《山花》《雨花》《草原》《芒種》《散文》《延河》《鴨綠江》《百花洲》《文學界》《青海湖》《散文百家》《散文選刊》《特區(qū)文學》《山東文學》《四川文學》《福建文學》《北方文學》《黃河文學》等刊,有散文、小說多次入選全國年度文學選本。現(xiàn)居山東安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