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密莉雅》是艾特瑪托夫的開山之作,在歐洲引起強(qiáng)烈反響。法國著名作家路易·阿拉貢在《查密莉雅》發(fā)表的第二年將它翻譯成法文,并稱其為“世界上最優(yōu)美的愛情故事”。
當(dāng)我第一次讀到它的時候,便被作品中所蘊(yùn)含的深厚、博大、樸素而又熾熱的情感深深地吸引了,不僅僅是他們的愛情,也有丹尼亞爾的歌聲,許多年來,它始終回響在我耳邊,激蕩著我的靈魂,走向那不可知的遠(yuǎn)方。他的歌聲究竟意味著什么——原野的氣息,最最深沉的生命力的感受。他的孤獨(dú)和沉默都帶著他對故鄉(xiāng)和草原最深沉的愛,這愛不能言說,它只是在他的靈魂中醞釀、發(fā)酵,像火一樣的炙熱,唯有在俄羅斯的大草原中才能蘊(yùn)育出如此神秘而博大的愛。
我們很晚才從車站回來。丹尼亞爾走在前頭。夜色顯得無限美好,每一顆星都清晰在目。瞧,有一顆星,邊上像是沾滿了霜花,周身發(fā)著冷光,帶著天真爛漫的驚訝神情從漆黑的天上望著大地。我們在峽谷里走著,我久久地瞧著這顆星。馬兒稱心如意地朝家里小步快跑,碎石子在車輪下面沙沙響著。
路的一旁,高懸著長滿野薔薇的一片陰涼的巖石,另一邊,在很遠(yuǎn)的下面,在山水柳和野白楊叢中,洶涌奔流著不肯停歇的庫爾庫列馬河。后面間或有列車帶著灌耳的轟隆聲飛過鐵橋,漸漸遠(yuǎn)去,過后久久地響著車輪的軋軋聲。
在涼爽時候駕車行路,望著輕輕顫動的馬背,傾聽八月之夜的音響,吮吸夜的氣息,是最愜意的了。查密莉雅走在我前面。她擦過馬轡,四下望著,輕輕地哼著點(diǎn)兒什么。我懂得,我們的沉默使她感到沉重。在這樣的夜里不能沉默;在這樣的夜里要唱歌!
她于是唱了。她唱,也許還因為,她想恢復(fù)我們和丹尼亞爾相處中原來那種彼此無間的態(tài)度,想驅(qū)散我們那種對不起他的難受心情。她的歌喉嘹亮而感情充沛,她唱的是普通的山歌,就如:“我揮著綢巾招你來喲”,或者是“我的親人兒踏上遙遠(yuǎn)的征途”。她會唱很多山歌,而且唱起來真摯動人,因此聽她唱歌真是一件快事。但是她突然止住歌聲,朝丹尼亞爾喊道:“喂,丹尼亞爾,隨便唱點(diǎn)什么吧!你是個男子漢不是?”
“你唱,查密莉雅,你唱!”丹尼亞爾勒住馬,不好意思地回答說,“我在聽你唱呢,豎著兩個耳朵聽!”
“怎么,你以為我們就沒有耳朵!別來這一套!你要是不愿意唱,就別唱!”查密莉雅又唱起來。
誰可曉得,她為什么請他唱歌!也許,請唱歌就是請唱歌,也許,是想引他說話?十有八九是她真想和他談?wù)?,沒過多久她又朝他喊道:“你說說,丹尼亞爾,你什么時候戀愛過嗎?”她說著笑起來。
丹尼亞爾什么都沒有回答。查密莉雅也沒有講話。
“哼,偏偏請他唱歌!”我冷笑著想。
在一條橫穿道路的小河旁,馬兒用馬掌嘚嘚地敲打著水漉漉的白玉般的石子,放慢了步子。我們涉過了淺灘,丹尼亞爾給馬加了幾鞭,冷不防地用那束縛已久的、顫抖的嗓音唱了起來:
頭戴白帽、身披青衣的高山,
你養(yǎng)育了我世世代代的祖先!
他突然哽住了,咳嗽了一下,可是下面兩句就用深沉的胸音放聲高唱出來,雖然,微微有點(diǎn)兒嘶?。?/p>
頭戴白帽、身披青衣的高山,
你呀,你呀,你是我的搖籃……
唱到這里他又中斷了,像是害怕什么似的,又沉默下來。
我完全想象得出丹尼亞爾難為情的神情。但是,甚至在這種羞怯的、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中,有著一種特別激動人心的東西,而且他的嗓子,應(yīng)當(dāng)說,是蠻好的,簡直不能相信這是丹尼亞爾在唱。
“你可瞧瞧!”我忍不住說。
查密莉雅甚至驚叫起來:“你這一手以前怎么不露啊?快唱吧,好好唱下去!”
前面現(xiàn)出亮光——出峽谷進(jìn)平川的出口處到了。平川上吹來了輕風(fēng)。丹尼亞爾又唱起來。他一開始依然很羞怯,信心不足,但是漸漸地他的歌聲鼓足氣力,灌滿峽谷,在很遠(yuǎn)的懸崖上喚起回聲。
最使我驚訝的是,那曲調(diào)充滿何等的熾情,何等的熱力。我當(dāng)時不曉得這該叫作什么,就是現(xiàn)在也不曉得,準(zhǔn)確些說,是無法斷定:這僅僅是歌喉呢,還是另有一種從人心的深處發(fā)出的更重要的東西,一種最能引起別人的共鳴,最能表露最隱秘的心事的東西。
要是我能模仿丹尼亞爾的歌子,哪怕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該有多好!其中幾乎就沒有歌詞,它不用詞兒便能打開人的心懷。無論在這以前還是以后,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歌子:它不像吉爾吉斯調(diào)子,也不像哈薩克調(diào)子,可是其中又有吉爾吉斯風(fēng)味,又有哈薩克風(fēng)味。丹尼亞爾的樂曲融合了兩個親近的民族的最優(yōu)美的曲調(diào),又獨(dú)出心裁地將它編織成一支和諧的、別具一格的歌曲。這是一支高山和草原之歌,它時而高亢昂揚(yáng),像登臨吉爾吉斯的高山,時而縱情馳騁,像奔馳在哈薩克草原上。
我傾聽著,驚奇得不得了:“好個丹尼亞爾,原來竟是個這么不簡單的家伙!誰又能想得到呢?”
我們已經(jīng)在草原上走著,走在松軟的走熟了的大路上,丹尼亞爾的歌聲這會兒遼闊地舒展開去,新的歌曲一支接一支,變幻自如地唱著。他難道有唱不完的歌?他這是怎么了?他好像就等著這樣的一天,就等著這樣的時刻。
我于是忽然懂得了他那些引起人們不解和嘲笑的怪癖——他的好遐想、愛孤獨(dú)和沉默不語。這時我懂得了他為什么整晚整晚地坐在守望臺上,為什么一個人留在河邊過夜,為什么他總在傾聽那些別人聽不見的音響,為什么有時他的眼睛會忽然大放光彩,平時十分戒備的眉毛會飛舞起來。這是一個愛得很深厚的人。他所愛的,我感覺到,不僅是一個什么人,那是一種另一樣的、偉大的愛——愛生活,愛大地。是的,他把這種愛珍藏在自己心中,珍藏在自己的歌曲中,他為它而生存。感情冷漠的人不能夠唱得這樣動人,不管他有多么好的嗓子。
當(dāng)一支歌子的余音似乎停息了時,一陣新的激蕩又開始,像是要把沉睡的草原驚醒。草原很感激地在傾聽歌手歌唱,那種親切的曲調(diào)使草原如醉如癡。等待收割的、已經(jīng)熟透的藍(lán)灰色的莊稼,像寬闊的河面起伏不定,黎明前的微曦在田野上游蕩。水磨旁雄偉的老柳群颯颯地?fù)u動著葉子,河對岸野營里的篝火已經(jīng)奄奄一息,有一個人,像影子一樣,無聲無息地在河岸上朝村子的方向縱馬飛奔,一會兒消失在果園里,一會兒又重新出現(xiàn)。夜風(fēng)從那兒送來蘋果的香氣,送來正在吐穗的玉米鮮牛奶般的甜味兒,以及尚未曬干的牛糞塊那種暖熏熏的氣息。
丹尼亞爾久久地忘情地唱著。迷人的八月之夜,安靜下來,聽他的歌聲。就連馬兒也早就換了均勻的步子,像是恐怕擾亂了這種奇妙的境界。
突然,丹尼亞爾在一個最高亢的響亮的音節(jié)上中止了歌唱,吆喝一聲,打馬飛奔。我想,查密莉雅一定也要跟著他奔馳,我也準(zhǔn)備跟上,但是她動也沒動,原來怎樣把頭偏到一旁坐著,現(xiàn)在還是那樣坐著,好像依然在傾聽那些回蕩在空中的未絕的余音。丹尼亞爾走遠(yuǎn)了,我們卻直到進(jìn)村,一句話也沒有講。還需要講什么話呢,要曉得,言語不是在任何時候都能表達(dá)得出一切心事的……
從這一天起,我們的生活似乎有點(diǎn)變了。我現(xiàn)在總在等待著一種美好的幸福時刻。一早我們就到打谷場上裝車,去車站,我們迫不及待地離開車站,好在歸途中傾聽丹尼亞爾的歌唱。他的歌聲在我心中生了根,每一步它都跟隨著我。每天早上,我心中回蕩著歌聲,穿過濕漉漉的、露珠晶瑩的苜蓿地,跑向羈絆住的馬匹,而太陽迎面微笑著從山后滾出來。我處處聽到這一聲音:在簸谷老漢趁風(fēng)揚(yáng)起的麥粒的金雨那輕柔的簌簌聲中,在草原上空孤獨(dú)的鷂鷹那悠悠水流般的盤旋飛翔之中,——在我所看到和所聽到的一切之中,我都覺得有丹尼亞爾的歌聲。
(節(jié)選《查密莉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