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不柔

我并不認為我是一個幸運的人，但是說是不幸，未免又有點太不懂得知足，畢竟我在抱怨沒有鞋穿的時候，還有人沒有腳。

去年七月三號，我生平感覺到了最深的絕望。我聽著外面聲嘶力竭的哭喊，平靜地拿著你給我買的手機錄下了你在這個世界最后的模樣。旁觀者說，在我的臉上看不到和他們一樣的悲傷。于是，他們給我的沒心沒肺找了一個借口，說我的年紀還小，不懂得死亡不懂得絕望。

可能是他們不知道我的壓抑，或者我生性就跟他們不同。他們不知道我在他們?nèi)ナ帐斑z物的時候，一個人站在陌生的街道給最要好的朋友打電話。我?guī)缀跏谴蠛傲顺鰜?，我喊道：“我沒有爸爸了……”然后淚如雨下，仿佛積壓了很久很久。

后來，頭七那天，你的妻子和兩個女兒都夢到了你。當聽到母親和姐姐問我是不是也夢到你時，我詫異又震驚。你好像真的離開這個世界了，或許只能通過這樣一個方法來告訴我們你的眷戀。其實，我從來不覺得你已經(jīng)不在了，就算我親手埋葬了你的骨灰。我始終覺得，你在很遙遠的地方工作，我們彼此牽掛只是很久很久才能見面而已。

坎貝爾說，活在活著的人的心里，就是沒有死去。我相信你是住我心里的，在此之前，我害怕鬼怪害怕黑暗，但是，那天之后，我突然對這些虛無的東西無所畏懼了，我想你肯定會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保護我，不惜一切。媽媽說，你走了，給每一個人的心中都留下了一個傷口。我和姐姐的路以后還很長，會有自己的愛人會有自己的家庭，傷痛也會隨著生活中其他事情的出現(xiàn)而慢慢減少甚至消失。傷口，也就會逐漸愈合?？墒撬龥]有那么久的時間可以遺忘，你們那一代人，一結(jié)婚就注定是一輩子。她的傷口是長不出疤來愈合的。我從來不知道只有小學畢業(yè)的農(nóng)婦會講出這樣的一番話，在我看來比任何的偉人說出的話都更能打動我的心。

在那個小村落，有的是家長里短是是非非，上了年紀的大嬸總是愛嘮著家常說著閑話。她不想回家，不喜歡看到她們憐憫的眼神。我理解她的脆弱與自卑，就像我最怕她們在我面前說你的意外去世為我掙了大學學費時的口氣，好像我愿意用你的生命來換一樣。說得我像是一個不幸的僥幸者，失去了你，好像獲得了更多。其實我更希望我能用所有換得你的平安喜樂，至少讓你在閉眼之前看看我們，而不是那么猝不及防地離開。

我來了大學，換了環(huán)境。但是在大學的每一個角落我都能想起你。我偷用了你的幸運，用本二的分數(shù)上了本一的學校，但是你看不到了。我在人前自始至終都是云淡風輕，提及你時，好像我不曾失去你，又好像我不曾擁有你。別人都羨慕我的樂觀我的灑脫，但是他們不知道我在很小的年紀就已經(jīng)學會了壓抑，只是樂觀會讓自己在乎的人更加快樂。大學所在的城市對我而言是陌生的，好像幼時去你打工的城市過暑假，那時候咱們一天的伙食費是十塊錢，唯一的消遣便是你帶著我在路燈亮起來的時候在城市的街頭散步。那天，我一個人從圖書館走回宿舍，突然抬頭，看到相似的路燈，我突然覺得你好像真的不在了，那個會花十塊錢給我買香雪杯雪糕的男人不在了。然后我流著淚，一個人默默地走回宿舍?？墒牵覅s很少夢到你了，是不是潛意識里面，我已經(jīng)把你忘記了？可是每每看到一個和你相似的背影我都會黯然神傷，我會想如果你還在，會是什么模樣，是不是更加蒼老，是不是更加佝僂？

你走了之后，家里面的擺設(shè)還是跟往常一樣。她舍不得丟掉你的衣服，因為那都是她逼著舍不得花錢的你買的。過年的時候我特別地忙，本來懶惰的我肩負起了你的工作，采購、打掃……我會突然停下手中的活兒，想起往年我擦窗戶你拖地的場面。我一個人站在陽臺上面貼著春聯(lián)，我一個人騎著車子去市場買菜……我一個人做了我們兩個人的事情。媽媽看我干活兒的眼神很特別，她注視著我，一會兒又馬上移開，仿佛多看兩眼眼淚就會忍不住掉下來。我突然感覺我還是幸運的，至少，我還有她，至少，她還有我。不然，一個人怎么可能輕易走出傷痛？當她抱著我說，還好還有你時，我突然感覺到了你留下的責任。我應該把你的愛你的心疼一起給她，讓她慢慢快樂起來……

我終于明白，所謂僥幸者，就是要在不幸中發(fā)現(xiàn)幸運，珍惜所有的，要將不幸之人的遺憾變成不悔。

爸，你說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