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凱珊
從很小的時候起,我就覺得他是個溫和中帶著嚴(yán)厲的人,讓人覺得親近又有點敬畏,可能跟他年輕時在生產(chǎn)隊里當(dāng)過干事有關(guān)。認(rèn)真算起來,我們相處的時間其實并不多。我對于小時候的記憶很是零碎,只記得那會兒很喜歡和姐姐在周末帶上灌得滿滿的水壺,踩著小單車騎半個多小時的路去找他。
對于小孩子來說,那是一段相當(dāng)長的路程,我不記得路,只靠姐姐指路,心里又累又忐忑,尤其是聽說有一段路那陣子還有人搶劫。但每次到了之后卻是什么都忘記了,只會啪嗒啪嗒大喊著就沖進(jìn)家門,然后看著他驚訝的表情得意地笑,說,我們來看您了。
怎么突然就自己跑來了,這樣做不行,有沒有跟家里人說——盡管這樣說著,他卻是隨手拿起桌上的煙和火機(jī),帶著我出了門。平時一個人吃住的人因為我們的突然來訪,不得不上菜市場多備一些吃食。
白襯衫,黑色西褲。他的穿著很簡單,多年如一日,將清瘦的身形稱得很是精神,腰板還挺得直直的。他問我喜歡吃什么?我猶豫著,因為不喜歡吃蔬菜,于是理所當(dāng)然換來了他的不贊同,他笑說不能挑食,吃多些菜才能跟你姐姐一樣長得高。我想幫忙提東西,他拒絕了,一手就把東西拿了起來,另一只手牽著我。他的手瘦瘦的,還硬硬的,牽著并不舒服。但當(dāng)我看著他認(rèn)真地和寨里的人打招呼,解釋說這是我家小女兒的孩子時,又覺得其實這樣也挺好的。
那天我們煮了冬瓜湯,很好喝,我吃了一大碗飯,然后很驚訝地看他又添了一碗。他笑得輕描淡寫,這有什么,以前年輕時我一頓飯要吃四碗。完了還伸出手指向我比劃了一下。跟其他老人家一樣,他覺得小孩子就要吃多點才好。這一點我是滿足不了他的,不過二表哥可以。對于這個孫子的到來,他顯然也是很高興的,一邊讓他慢慢吃一邊慢條斯理地教導(dǎo)他為人處世的道理。二表哥大口扒拉著飯,明面上一本正經(jīng)地附和著,暗里卻沖我們擠眉弄眼的。他一點也沒有察覺,慢吞吞抽著煙,在煙霧繚繞里繼續(xù)講他年輕時候的事。
他在那個年代算是相當(dāng)有文化并且見過世面的人,據(jù)說字也寫得漂亮。記得有很短暫的一段時間是他在照顧我們,閑暇時他教導(dǎo)我們練習(xí)書法,那張大大的大理石桌上鋪開了筆墨紙硯,他指著白紙黑字教我和姐姐說,這是大寫的凱,你們的名字就是這樣寫的。許是受年輕時的經(jīng)歷的影響,他對于當(dāng)老師有相當(dāng)執(zhí)著的堅持,常念叨著讓我們?nèi)プx師范,說當(dāng)老師好啊??上钸读耸畮啄辏畮讉€兒孫里最后也沒有一個如他所愿。
后來因為讀書,常常是隔了三五個月才去看他一回。他漸漸老了,沒有以前那么有精神頭了,不過說話還是慢條斯理的,雖然已經(jīng)開始混淆了許多人和事。人也變得孩子氣了,小輩孝順的紅包總要藏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生怕被人拿走一樣;還偷偷去吃因為身體原因被禁止的零食;有時更是抓著許多年前的事念叨個不停。長輩們都笑說他老糊涂了,我也聽得糊里糊涂的,卻覺得如果這樣一直下去也沒什么不好。
但“一直”有時候也是個悲傷的詞,好比說我們一直在長大,他一直在老去。他的耳朵越來越不靈敏了,以前還能借用助聽器,后來便起不了作用了,說話都要別人在他耳邊大聲吼才能隱約聽見??蛇@樣說話畢竟費(fèi)力氣而且作用不大,長輩們跟他聊了幾句驢唇不對馬嘴的,也只好幾個人自己聊了起來。他坐在最中間,像個被遺忘的孩子,偶爾插入一句對不上號的話,最后也會因為太過莫名其妙而被忽略了。
今年過年時他陪著我們吃了一頓團(tuán)圓飯,說不到幾句話就忍不住打起了瞌睡。我看著他安安靜靜地睡著了,呼吸輕淺就好像時間一點一點的流淌聲。臨走時本沒想打擾他,他卻自己突然驚醒,喚著我媽的乳名,問她要去哪兒。我媽說回家。他呆了一呆,才低低地哦了一聲,然后又好像才回過神一般,連聲讓我媽帶多點東西回去。我媽推說不用了,他什么都聽不到,只自顧自地說著家里東西多,放著也是浪費(fèi),你們喜歡吃就拿走……但他到底沒能找到他想留給我們的東西,站在門口目送我們離去的樣子就像個丟了心愛玩具的孩子——舅媽偷偷告訴我們,他總把東西藏著不吃,都壞掉了,她趁他不注意給悄悄扔了。
時間愿意給予他的東西越來越少,把曾經(jīng)那個溫和的男人禁錮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卻仍然竭盡全力去抓住他所能抓住的一切,然后留給他的孩子,愛得無聲而有力。他就是我媽媽的爸爸,我的外公,這個世界上最愛我們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