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榮
內(nèi)容摘要:張掖屬國確為漢武帝時所設(shè),其地望在張掖郡南部黑河上游地區(qū)。但其始設(shè)年代既不是太初末至天漢年間(前101—前97),也未遲至征和三年(前90),而是在此以前的元封四年(前107)。設(shè)置張掖屬國是為了安置歸降的小月氏部落,故其民族構(gòu)成也以小月氏為主。留居河西的匈奴人數(shù)量有限,不足以構(gòu)成張掖屬國的主要成分。漢代張掖屬國的設(shè)立,為切實“隔絕羌胡”、實現(xiàn)“斷匈奴右臂”的戰(zhàn)略,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關(guān)鍵詞:張掖屬國;小月氏;匈奴;隔絕羌胡
中圖分類號:K928.6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4)04-0095-06
漢代的張掖屬國是為了安置河西地區(qū)的“蠻夷降者”而特別設(shè)立的相當于郡一級的地方機構(gòu)。雖然學(xué)界對張掖屬國的研究已有很多成果,但由于文獻記載語焉不詳,關(guān)于張掖屬國的轄區(qū)地望、始置年代及民族構(gòu)成等具體問題仍然觀點各異。本文在認真梳理并借鑒學(xué)界相關(guān)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試就漢代張掖屬國諸問題重新探討。
一 學(xué)術(shù)史回顧與張掖屬國的地望
早在上世紀40年代,譚其驤先生就推測張掖屬國設(shè)置于漢武帝征和年間。根據(jù)《漢書·匈奴傳》關(guān)于征和年間漢軍攻打車師,“盡得其王民眾而還”的記載,他判斷漢朝“或即因以建屬國于張掖矣”[1]。到20世紀60年代,陳夢家先生結(jié)合居延漢簡和傳世文獻記載,認為居延屬國至遲在武帝征和三年(前90)就已設(shè)立,張掖屬國設(shè)于漢武帝時期,但具體年份不詳,其地“似在弱水上游”[2]。此后,賈敬顏[3]、肖化[4]、吳礽驤和余堯[5]及李并成[6]諸先生均持張掖屬國位于黑河上游之說,但又有所不同。肖化先生指出,張掖屬國是漢武帝為安置歸降的匈奴人而設(shè)立的,其所轄居民以匈奴部眾為主,同時也包括羌族、小月氏及融合了匈奴、羌、小月氏而形成的雜胡——盧水胡等;吳礽驤、余堯先生基本上贊成肖化的主張,但又認為“盧水士民”指的是世居盧水沿岸、從事農(nóng)耕的漢族騎士和農(nóng)民,他們是郡縣編戶,不屬張掖屬國管轄。李并成先生贊成張掖屬國管轄張掖郡南部黑河上游地區(qū)的匈奴、秦胡和盧水胡等民眾的觀點,但認為其設(shè)置時間應(yīng)在征和三年(前90)以前,《中國歷史地圖集》將其標在張掖以北黑河中游的東岸是缺乏依據(jù)的。
王宗維先生提出了新的觀點。他認為張掖屬國設(shè)于太初末年至天漢年間,其組織和規(guī)模與其他屬國不同。西起居延,東至武威,連綿千余里,凡是張掖郡的轄地,也就是張掖屬國的地方,前者管理按郡、縣、鄉(xiāng)、里定居的編戶、田卒,后者管理因其故俗、保留部落組織的游牧民族[7]。至于西漢有居延屬國之說,乃是出于對漢簡的誤釋,是不能成立的{1}。
各位學(xué)者的立論,主要基于如下材料:
1. 居延漢簡(148.1+148.42):“出糜卌三石二斗,征和三年八月戊戌朔己未第二亭長舒付屬國百長、千長□。”
2. 《漢書》卷19上《百官公卿表上》:“農(nóng)都尉、屬國都尉,皆武帝初置”;“武帝元狩三年昆邪王降,復(fù)增屬國?!?/p>
3. 《續(xù)漢書·郡國志》“張掖屬國”條:“武帝置屬國都尉,以主蠻夷降者?!?/p>
4. 《漢書》卷94上《匈奴傳上》:漢昭帝元鳳三年(前78),匈奴右賢王、犁汙王三路“入日勒、屋蘭、番和。張掖太守、屬國都尉發(fā)兵擊,大破之,……屬國都尉郭忠封成安侯?!?/p>
5. 《漢書》卷17《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記載,張掖屬國都尉郭忠斬殺匈奴犁汗王(《漢書》卷94上《匈奴傳上》作“犁汙”),并于元鳳三年(前78)二月癸丑被封為成安嚴侯。
上引居延漢簡出自額濟納河下游的瓦因托尼,據(jù)此可以斷定:至遲在征和三年(前90)八月以前,居延地區(qū)已設(shè)有屬國,具體是哪個屬國尚不明確。漢宣帝神爵元年(前61),后將軍趙充國論及匈羌聯(lián)謀時說:“疑匈奴更遣使至羌中,道從沙陰地,出鹽澤,過長坑,入窮水塞,南抵屬國,與先零相直?!盵8]張騫第一次出使西域后返回時,也曾“并南山,欲從羌中歸”,但因“羌中”為匈奴控制而“復(fù)為匈奴所得?!盵9,10]到漢宣帝時,酒泉太守辛武賢欲率一萬輕騎分兩路出張掖,進攻鮮水一帶的罕、開羌。趙充國等認為:“武威縣、張掖日勒皆當北塞,有通谷水草。臣恐匈奴與羌有謀,且欲大入,幸能要杜張掖、酒泉以絕西域,其郡兵尤不可發(fā)?!盵8]2978可見,當時匈、羌之間的確是經(jīng)由鹽澤(今羅布泊)“并南山(今祁連山)”南下至柴達木盆地的這一通道進行聯(lián)系的。史書明確記載,神爵二年(前60)秋趙充國平定西羌后,“初置金城屬國以處降羌?!眥2}則此前匈奴“南抵”之“屬國”不可能是金城屬國,而是張掖屬國。故當漢昭帝元鳳三年(前78)匈奴右賢王和犁汗(汙)王進攻張掖郡日勒(今張掖市山丹縣東南)、屋蘭(今張掖市甘州區(qū)東)、番和(今金昌市永昌縣西)三縣時,張掖屬國都尉郭忠才可就近與張掖太守一起發(fā)兵迎擊。由此可見,張掖屬國確在張掖郡南部黑河上游一帶。由于屬國是為安置“蠻夷降者”而設(shè),故其所轄區(qū)域應(yīng)相對集中,不大可能漫無邊際地散布于整個張掖郡(漢武帝時張掖郡管轄包括居延在內(nèi)的河西中東部地區(qū)),否則就無法對“蠻夷”降眾進行切實有效的管理。陳夢家先生認為上引瓦因托尼所出征和三年簡中的“屬國”應(yīng)是居延屬國而非張掖屬國,這是完全正確的。
二 張掖屬國為元封四年安置
小月氏降眾而設(shè)
張掖屬國的始設(shè)年代并非漢武帝征和三年(前90),而是元封四年(前107)。這既是邊疆形勢使然,也有佐證材料。就漢朝邊疆戰(zhàn)略而言,經(jīng)營河西,無疑是漢武帝實施隔絕羌胡、“斷匈奴右臂”之戰(zhàn)略的重要舉措。河西郡縣屬國的設(shè)立與當?shù)卣诬娛滦蝿莸淖兓⑾⑾嚓P(guān)。元狩二年(前121)漢軍大敗匈奴奪取河西后,一方面將匈奴渾邪王及其降眾四萬余人遷出河西,安置在西北邊五郡故塞外,“因其故俗為屬國”[11,12];另一方面又向河西移民,設(shè)立酒泉郡,對新開之地進行管理。此后,漢軍深入漠北,大敗匈奴?!靶倥h遁,而幕南無王庭。漢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萬人,稍蠶食,地接匈奴以北?!钡蝌婒T將軍霍去病于元狩六年(前117)死去,“于是漢久不北擊胡”[13,14]。直到元鼎五年(前112),先零、封養(yǎng)、牢姐等西羌部落與匈奴勾結(jié),合兵十余萬,進攻漢朝令居、安故、枹罕等地。漢武帝于次年命將軍李息、郎中令徐自為將兵十萬平定西羌,并以此為契機,設(shè)立了秩比二千石、專門處理西羌事務(wù)的護羌校尉一職,即《后漢書》卷87《西羌傳》所謂的“始置護羌校尉,持節(jié)統(tǒng)領(lǐng)焉”。
就在西羌反叛的同時,樓蘭、姑師等西域當?shù)佬?,自以道路遙遠,漢兵不能到達,肆意襲擊和劫掠漢朝使者,匈奴也時常派兵襲擊和劫殺漢使。為保證絲路的暢通和漢使的安全,漢武帝于元鼎六年(前111)秋派浮沮將軍公孫賀、匈河將軍趙破奴分別出九原、令居兩千余里,斥逐匈奴,匈奴聞訊遠遁,兩路漢軍皆無功而還。于是漢朝在原酒泉郡的基礎(chǔ)上增設(shè)了張掖和敦煌二郡。至此,漢朝先后設(shè)置了酒泉、張掖、敦煌三郡和護羌校尉一職。除此之外,并無其他軍政建置(如設(shè)立屬國等)之舉措。
屬國的職責(zé)在于“主蠻夷降者”。根據(jù)“分郡離遠縣置之,如郡差小,置本郡名”[15]的屬國設(shè)置原則,張掖屬國應(yīng)是在張掖郡的“遠縣”之地、以“本郡”之名而設(shè)。元鼎五年發(fā)生的先零部反叛雖然很快就被平定了,但西羌各部并未歸附漢朝,而是“去湟中,依西海、鹽池左右。漢遂因山為塞”[16]。此后數(shù)年間,河湟地區(qū)的局勢一直很不穩(wěn)定,西羌各部“解仇合約攻令居,與漢相距,五六年乃定。”{1}在這種形勢下,漢朝不可能在設(shè)張掖郡和護羌校尉的同時,再設(shè)立一個張掖屬國。而且,此間也并無歸附漢朝的“蠻夷降者”。因此,張掖屬國的設(shè)立只能是在元鼎六年(前111)以后。
在西羌反叛“五六年乃定”之后的元封四年(前107),恰有“蠻夷降者”來歸。但他們既不是匈奴,也不是西羌,而是小月氏部落。史載元封四年(前107年),小月氏右苴王(《史記》作“若苴王”)稽谷姑和小月氏王桿者(《史記》作“扜者”)率部降漢,并均被封侯。其中稽谷姑于元封四年(前107年)十一月丁未(《史記》作“丁卯”)被封茲侯,一千九百戶;桿者(扜者)于元封四年正月乙酉被封瓡侯,七百六十戶。[17,18]
一向依附于諸羌的小月氏,短短一兩個月內(nèi){2}就有兩位首領(lǐng)相繼降漢,的確是非同尋常的重大事件。這對于長期致力于“隔絕羌胡”[16]2876、“隔絕南羌、月氏”[19]的漢王朝,無疑是非常有利的。尤其是在當時西羌動蕩持續(xù)五六年之久的特殊背景下,小月氏二王降漢,對于漢、羌局部力量的消長和河湟地區(qū)形勢的穩(wěn)定更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因此,漢朝非常重視對歸降小月氏首領(lǐng)和部眾的安置,不僅封小月氏二王為侯,而且擁有比同期受封的匈奴王、將更多的封戶。如元狩年間受封的匈奴首領(lǐng)除渾邪王萬戶外,匈奴趙王王援訾封潦悼侯,五百六十戶;匈奴王呼毒尼封下摩侯,七百戶;匈奴王應(yīng)疕封輝渠慎侯,封戶不詳;匈奴右王烏黎封河綦康侯,六百戶;匈奴大當戶稠雕封常樂侯,五百七十戶;匈奴歸義因孰王復(fù)陸支封杜侯,一千三百戶;匈奴歸義樓王伊即軒封眾利侯,一千一百戶;匈奴符離王敞屠洛封湘成侯,一千八百戶;匈奴都尉董舍吾封散侯,一千一百戶;匈奴王雕延年封臧馬康侯,八百七十戶;匈奴歸義王次公封膫侯,七百九十戶等。這些匈奴王將雖均被封侯,但封戶最多不過一千八百戶,少者僅有五百六十戶(其中杜侯復(fù)陸支和眾利侯伊即軒最初均為歸義侯,后因從驃騎將軍霍去病擊匈奴左王有功而加封),均不及小月氏茲侯一千九百戶和瓡侯七百六十戶。[12]2487,[17]647-653但是,封侯僅限于極個別部落首領(lǐng),所有歸降的小月氏部眾都需要妥善安置。故在此時設(shè)置張掖屬國以安置這些“蠻夷降者”,自然是水到渠成之事。而新設(shè)屬國既是現(xiàn)實需要,也有舊例可循。漢朝就近在張掖郡南部設(shè)立屬國以安置小月氏降眾,使之“不改其本國之俗而屬于漢”,繼續(xù)保持原有的部落組織和風(fēng)俗習(xí)慣,既顯示了對小月氏部族的尊崇和褒獎,更重要的是通過屬國組織進一步加強了對小月氏部眾的管理和控制,可謂恩威并濟,一舉兩得。
小月氏部落降漢之事在《后漢書》中也有記載:“及驃騎將軍霍去病破匈奴,取西河地,開湟中,于是月氏來降,與漢人錯居。雖依附縣官,而首施兩端?!盵16]2899“開湟中”指的是元鼎六年(前111)李息、徐自為平定西羌之事;而此后“月氏來降”顯然指的是元封四年(前107)小月氏王稽谷姑、桿(扜)者及其部眾降漢之事;所謂“依附縣官”則指其接受張掖屬國管理。他們由以往“依諸羌居止”轉(zhuǎn)而“與漢人錯居”,其身份和管理方式都發(fā)生了明顯變化。這種變化正是設(shè)置張掖屬國、“以其故俗”管理歸附的小月氏部眾的結(jié)果。故張掖屬國設(shè)于元封四年(前107),其所“主蠻夷降者”之“蠻夷”即為歸降的小月氏部落。
三 張掖屬國的民族構(gòu)成主要
是小月氏而非匈奴
張掖屬國既因安置歸降的小月氏部落而設(shè),則其民族構(gòu)成也應(yīng)以小月氏人為主。然而,幾乎所有學(xué)者都主張張掖屬國的民族構(gòu)成是以匈奴部眾為主,還包括秦胡和盧水胡等。從當時河西特別是張掖郡南部的人口分布、主要活動以及漢朝西北邊疆的戰(zhàn)略來看,張掖屬國所轄主要民族并不是匈奴部眾,而是已經(jīng)羌化了的小月氏、義從胡,可能還包括一部分羌族部落。
第一,留居河西的匈奴人數(shù)量極其有限,不足以構(gòu)成屬國的主體民族。
元狩二年(前121)渾邪王降漢后,原住河西的匈奴部眾悉數(shù)遷出,被安置在隴西、北地等五塞外邊郡的“五屬國”。而且就在驃騎將軍霍去病前去受降之時,渾邪王禆將“多欲不降者,頗遁去”?;羧ゲ∮谑擎?zhèn)壓了拒降欲逃的八千匈奴人,并“獨遣渾邪王乘傳先詣行在所,盡將其眾渡河,降者數(shù)萬,號稱十萬?!盵11]2933既然“盡將其眾渡河”,說明當時的匈奴部眾已被全部遷出河西。正因如此,才出現(xiàn)了自“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鹽澤,空無匈奴。匈奴時有候者到,而希矣”的局面;[9]3167甚至到元狩四年(前119)漠北之戰(zhàn)以后,張騫仍稱“故渾邪地空無人”[9]3168、“昆莫地空”[10]2692。漢朝西北邊防壓力也因此大大減輕,于是“減隴西、北地、上郡戍卒之半,以寬天下之繇。”[11]2933在這種形勢下,即使河西仍有一些零星的匈奴部眾留居,其數(shù)量也是非常有限的,恐不足以構(gòu)成張掖屬國的主要部民。加之元鼎六年(前111)以來,漢朝在軍事上勢如破竹,不僅誅羌、滅兩越、破姑師、俘樓蘭王,而且在同匈奴的斗爭中也明顯處于優(yōu)勢。漢武帝甚至親巡朔方,勒兵18萬以炫耀武力;而匈奴單于則遠走漠北,一再遣使至漢朝,“好辭甘言求請和親”[13]2912。況且,匈奴部眾既已遷出河西,并安置在其他邊郡“五屬國”,就沒有必要在河西另設(shè)屬國安置其降眾。實際上,自漢武帝奪得河西走廊以后,西漢涼州已經(jīng)很難見到匈奴的蹤影了。甚至在整個兩漢時期,涼州匈奴的數(shù)量也不是很多,故在漢代的歷次西羌反抗斗爭中都很少見到匈奴的參與[20]。
第二,將匈奴降眾安置在河西中部地帶,與漢朝“隔絕羌胡”、“斷匈奴右臂”的邊疆戰(zhàn)略相悖。
漢朝經(jīng)營河西,最直接的目的就是要隔斷匈奴與西域各國及河湟地區(qū)羌人的聯(lián)系,即所謂“斷匈奴右臂”。正如班固所云:“孝武之世,圖制匈奴,患其兼從西國,結(jié)黨南羌,乃表河西,列四郡,開玉門,通西域,以斷匈奴右臂,隔絕南羌、月氏?!盵19]3928 {1}《后漢書》卷87《西羌傳》記載:“及武帝征伐四夷,開地廣境,北卻匈奴,西逐諸羌,乃度河、湟,筑令居塞;初開河西,列置四郡,通道玉門,隔絕羌胡,使南北不得交關(guān)。于是障塞亭燧出長城外數(shù)千里?!盵16]2876《史記》、《漢書》均記載有漢朝“西置酒泉郡,以隔絕胡與羌通之路”[13]2913,[14]3773之說。在漢昭帝始元六年(前81)召開的鹽鐵會議上,御史大夫桑弘羊論及漢朝開發(fā)西域時也說:“胡西役大宛、康居之屬,南與群羌通。先帝推讓斥奪廣饒之地,建張掖以西,隔絕羌、胡,瓜分其援。是以西域之國,皆內(nèi)拒匈奴,斷其右臂”[21]??梢?,人們對漢武帝“隔絕羌胡”戰(zhàn)略的認識是一致的,文獻記載也是明確的。漢朝擔心匈奴“兼從西國,結(jié)黨南羌”,故漢武帝開河西之地,致力于“隔絕羌與匈奴相通之路”[22],使羌胡“南北不得交關(guān)”,阻止匈奴“南與群羌通”。張掖屬國所在的張掖郡南部黑河上游地區(qū),正是匈羌聯(lián)系的交通要道所在。如將大量的匈奴部眾安置在與西羌交通極為便利的張掖屬國,顯然與漢朝“隔絕羌胡”,“斷匈奴右臂”的邊疆戰(zhàn)略是背道而馳的。
第三,為安置小月氏降眾而設(shè)張掖屬國,對徹底“隔絕羌胡”具有特殊的意義和影響。
小月氏是指未遷出河西的大月氏余部。他們“本居敦煌、祁連間,至冒頓單于攻破月氏,而老上單于殺月氏(王),以其頭為飲器,月氏乃遠去……其余小眾不能去者,保南山羌,號小月氏”[19]3890-3891。霍去病元狩二年(前121)夏進兵河西時,就是先由居延過小月氏,然后“攻祁連山”[11]2931,可知在張掖郡南部的祁連山麓確有小月氏部落。《水經(jīng)注》關(guān)于“西平、張掖之間,大月氏之別,小月氏之國”[23]的記載亦可佐證。后因小月氏“依諸羌居止,遂與共婚姻”[16]2899。月氏與匈奴有世仇,西羌臣服于匈奴,小月氏則依附于諸羌且與其通婚,“被服飲食言語略與羌同”。這種關(guān)系由來已久,“非一世也”。其微妙之處還在于小月氏在匈、羌聯(lián)系中發(fā)揮的橋梁和紐帶作用。據(jù)漢宣帝時后將軍趙充國言:“征和五年(按:漢武帝征和共四年,此處當為后元元年,即公元前88年),先零豪封煎等通使匈奴,匈奴使人至小月氏,傳告諸羌曰:‘漢貳師將軍眾十余萬人降匈奴。羌人為漢事苦。張掖、酒泉本我地,地肥美,可共擊居之。”匈奴煽動諸羌與其聯(lián)合進攻漢朝,并非直接向諸羌游說,而是先“至小月氏”,繼而“傳告諸羌”。匈奴挑撥縱容西羌反叛,也往往“復(fù)結(jié)連他種”。如漢宣帝元康三四年間(前63—前62)匈奴遣使至羌中,就是先“南抵屬國”(金城屬國設(shè)于神爵二年(前60),此“屬國”必為安置小月氏部眾的張掖屬國無疑)。其后月余,“羌侯狼何果遣使至匈奴借兵,欲擊鄯善、敦煌以絕漢道”。此狼何部,正是陽關(guān)西南的“小月氏種”[8]2973。由此可見,小月氏在匈、羌關(guān)系中扮演了特殊而重要的角色。漢朝要切實“隔絕羌胡”,就需要爭取小月氏。特設(shè)張掖屬國以安置小月氏降眾,實際也帶有安撫籠絡(luò)小月氏和分化瓦解羌胡聯(lián)盟的意味。事實證明,小月氏部落在后來漢朝對匈奴和西羌的軍事斗爭中都發(fā)揮了重要的作用。漢昭帝元鳳三年(前78)張掖屬國都尉郭忠等大敗入侵的匈奴右賢王等部,“自是后,匈奴不敢入張掖”[14]3783。神爵元年(前61),漢朝欲從酒泉、張掖兩路進攻鮮水一帶的罕、開羌時,曾詔令“長水校尉富昌、酒泉候奉世將婼、月氏兵四千人”參與;后來,趙充國建議在臨羌東至浩亹一帶屯田,亦欲“發(fā)郡騎及屬國胡騎伉健各千……為田者游兵”。[8]2986這里的“屬國胡騎”,應(yīng)即張掖屬國的小月氏騎兵。東漢時小月氏騎兵常被用于討伐西羌,并能取得以少勝多的效果。史稱:“小月氏胡分居塞內(nèi),勝兵者二三千騎,皆勇健富強,每與羌戰(zhàn),常以少制多”。雖然漢朝“時收其用”,但又常受到西羌的脅迫,故其首施兩端,“其從漢兵戰(zhàn)斗,隨勢強弱”[16]2899。如漢章帝時燒當羌等部反叛,欲進攻張掖太守、護羌校尉鄧訓(xùn),“時迷吾子迷唐,別與武威種羌合兵萬騎,來至塞下,未敢攻訓(xùn),先欲脅月氏胡,訓(xùn)擁衛(wèi)稽故,令不得戰(zhàn)”[24]。鄧訓(xùn)一改以往使“羌胡相攻”、“以夷伐夷”的策略,對小月氏等部待以恩信,最終使其心悅誠服,皆愿“唯使君所命”,“訓(xùn)遂撫養(yǎng)其中少年勇者數(shù)百人,以為義從”[24]610。
第四,歸降的小月氏部落人口規(guī)模足以成為張掖屬國的主要部民。
據(jù)前引《漢書》卷17《景武昭宣元成功臣表》載,被漢朝封侯的小月氏若苴王稽谷姑(茲侯)和桿(扜)者(瓡侯)的封戶分別為一千九百戶和七百六十戶。漢代屬國采用“因其故俗”、“不改其本國之俗而屬于漢”[11]2934的管理體制,也就是其原有的部落組織和風(fēng)俗習(xí)慣繼續(xù)保持不變,故受封的小月氏二王所領(lǐng)封戶或可視為其歸降時所率戶數(shù)或其原有的部眾戶數(shù)。如此,則當時降漢的兩部小月氏民眾共有二千六百六十戶,再加上原在張掖的數(shù)百戶小月氏“義從胡”[16]2899,總數(shù)約有三千戶。以每戶五口計,約有一萬五千人。此前降漢的匈奴渾邪王部眾號稱十萬,實際只有四萬余人,漢朝為此設(shè)置了五屬國以處之,平均每個屬國約八千人;即使按虛數(shù)十萬計,平均也不過兩萬人。如果對照《續(xù)漢書·郡國志五》[25]所記,東漢張掖屬國領(lǐng)有四千六百五十六戶,一萬六千九百五十二人;張掖居延屬國則只有一千五百六十戶,四千七百三十三人。因此僅就當時降漢小月氏的戶口規(guī)模來看,也完全具備設(shè)置屬國的條件。更何況小月氏“大種有七,勝兵合九千余人,分在湟中及令居”[16]2899。降漢的小月氏或即其中的兩部,為進一步招徠小月氏余部,以削弱西羌,切實“隔絕羌胡”、“以斷匈奴右臂”,在張掖郡南部設(shè)立屬國以安置小月氏降眾,是非常必要的。建武八年(32)光武帝西征隗囂,河西五郡大將軍、張掖屬國都尉竇融親“率五郡太守及羌虜小月氏等步騎數(shù)萬,輜重五千余兩,與大軍會高平第一”[26]。竇融身為河西五郡大將軍,故五郡太守均受其節(jié)制;而特別提到的“羌虜小月氏等步騎”顯然是竇融直轄的張掖屬國兵力。這進一步證明張掖屬國的主要部眾的確是“羌虜小月氏”等。
綜上所述,張掖屬國的轄區(qū)在張掖郡南部黑河上游一帶,史書關(guān)于漢武帝時置張掖屬國的記載是可信的,但其始設(shè)年代既不是太初末至天漢年間(前101—前97),也未遲至征和三年(前90),而是在此之前的元封四年(前107)。以張掖屬國安置匈奴部眾,既與當時河西“空無匈奴”的實際不符,也與漢朝“隔絕羌胡”“斷匈奴右臂”的邊疆戰(zhàn)略相悖。張掖屬國實為安置歸降的小月氏部眾而設(shè),其所轄“蠻夷降者”也以小月氏為主。張掖屬國的設(shè)立為切實“隔絕羌胡”,實現(xiàn)“斷匈奴右臂”的戰(zhàn)略發(fā)揮了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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