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子醬
偽娘天團
“不好意思哦同學,即使你頭發(fā)剪得再短,也不能掩蓋你是個girl的事實?!?/p>
熱鬧的社團招新機會上,“不鳴劇社”帳篷前,招新的小娘炮指了指帳篷邊碩大的宣傳板,讓我看清一行小到不能再小的字:只招男生,女生勿進!
我指著高懸頭頂迎風招展的橫幅,問道:“你們年度大戲不是《霸王別姬》嗎?如果你們都招男孩子,誰來演菊仙?!”
小娘炮有禮有節(jié)地頓了頓,說,“段小樓是男生演,程蝶衣是男生演,菊仙也是男生演?!痹捯粑绰洌麤_我媚眼如絲地眨了眨眼,似乎在說:論美貌,你是贏不了我的。
我19年來的人生觀頓時天翻地覆。
只有男生的戲劇社?不招女生?“你們,應該改名叫,”黑臉叉腰的我,居高臨下地怒視著小娘炮,一字一頓地說,“偽!娘!天!團!”小娘炮羞憤地一拍桌,跳起腳來大聲說:“你什么意思?”
我正要反駁,身后卻飄來一個高大陰影。轉過頭,只見一個白哲瘦高的少年亭亭玉立:“你們吵什么?”
再三端詳那張瘦削卻分外熟悉的臉,我咽了口口水。
小娘炮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那少年微微顰眉,對我說:“同學,真是不好意思,我們只收男演員的。”
我雙手拽住T恤下擺恨不得要擰出水來,心中柔腸百結,話哽在喉。
美少年注意到我便秘般的表情,問:“你怎么了?腸胃不舒服的話,廁所在廣場西北角?!?/p>
郭驍亮,當年我一手將你捧上男神之位,如今你貴為劇社創(chuàng)辦人,居然不記得我這個相逢于微時的朋友……
人家叫熊剛強
我在學校最貴的西二食堂設下盛宴,款待二貨小娘炮。
他突然站起來沖我身后揮手,我一回頭,迎面撲來一陣清新綠茶之風。
待我回過神來,那個端著菜盤的姑娘已在我身邊落座。她卷發(fā)精致,側面可見的翹睫毛恨不得能抗住一只棉簽,皮膚細膩,表情高冷。
小娘炮激動得像蒼蠅一樣搓手,說:“這是我們昨天力邀加入的新人,外語系新生,喬鯨大美女!”
喬鯨沖我微微點頭。
“不是口口聲聲說不招女生的嗎?!”我感到自己受到世紀詐騙,氣得要掀桌,卻舍不得一桌子血汗錢。
小娘炮大腿一拍,說:“是?。∧銏蟮牟皇潜硌莶繂??我們的演員必須都是男生,但一個劇社還必須有劇務部、編導部和外聯(lián)部??!”說完,他嬌羞地低下頭,“還有,你不要一口一個小娘炮地叫我,人家叫熊剛強?!?/p>
喬女神發(fā)話:“你就是那天大鬧招新現(xiàn)場的駱時時嗎?幸會幸會!”她落落大方?jīng)_我伸出手,繼續(xù)說,“駱時時,我聽說過你,你高中時代就巧舌如簧,為學校辯論隊南征北戰(zhàn),把一眾學校辯得痛不欲生。聽說校辯論隊一直想讓你加入,你為什么偏偏跑到不鳴這個……小劇社來?”
我放眼看她,堂堂女神豈懂我心悠悠?
“為了一個人?!蔽蚁ё秩缃穑巴庠憾Y儀隊一向美女云集,喬大美人為何不加入風光四射的禮儀隊,卻跑到不鳴,女生又沒有演出機會,我也很不解呢!”
“我也是,”她欲說還休地看了我一眼,“為了一個人?!?/p>
一滿桌百味珍饈面前,我卻感受到,世界十足的惡意。
在我心中,全校男生加起來,也比不上郭驍亮一根腿毛的瀟灑。
喬鯨不是為了郭驍亮,還能為了誰?
女神成情敵,我心中拉響了紅色一級警報。
還是不能做朋友
我成了劇務部的打雜人員。劇務部是劇社活最累的部門,大到演員在舞臺上的音響麥克風,小到擺在舞臺道具茶具上一個不被觀眾注意的茶壺,都要劇務人員親力親為淘到手。
沒想到,劇務部第一次開會,我又和喬鯨女神狹路相逢。女神如她,難道不應該去輕松風光的外聯(lián)部嗎?難道她能踩著恨天高去音響市場滿世界找物美價廉的設備?
我竟對她產(chǎn)生了一絲絲好奇心。
可一想到她是我的情敵,我就立馬把對她蔭發(fā)的一丁點好感丟進了全自動滾筒洗衣機,甩干殆盡。
誰曾想,喬鯨主動邀我逛街。
她帶我去了學校夜市旁的女人一條街,我才知道她一身女神打扮都并不昂貴??粗嫜诎驼拼蟮男〉旰屠习宕綐屔鄤?,我對她的看法再度刷新。
“駱時時,你出門能不能不要像個糙爺們一樣?!彼欀碱^審視我的T恤短褲。
在她的再三慫恿下,我硬著頭皮試了一身連衣裙。
不得不承認,鏡子中的自己,有點閃瞎我的眼。
我由衷地說:“如果我是灰姑娘,你就是那個點石成金的巫婆!”
她白我一眼。
不過,我還是很佩服喬鯨的眼光,她為我選的連衣裙好看又不貴。幾個洗完頭發(fā)的黃昏,我穿著裙子游蕩在校園里,也收獲了不少男生的矚目。
這種感覺……想想還蠻不錯的呢!我似乎有點明白為什么有些女孩子可以把自己全副武裝再出門了,因為男孩子的矚目就是強心劑呀!
這樣的我出現(xiàn)在郭驍亮面前,他會不會多看我一眼?
接下來的一整個月,每逢周末,我和喬鯨就要坐上三小時公交,橫跨長江,從武昌這一頭的大學城奔赴漢口那一頭的古玩市場,冒著三伏天的太陽,尋找各種小擺件。
出乎我所料的是,喬鯨絲毫沒有女神的高貴驕矜,雖然每個周末清晨和她在校門口碰頭的時候,我還睡眼惺忪,她卻已假睫毛高跟鞋全副武裝,但一進入古玩市場,她簡直就是粗口不斷的女流氓,踩著高跟鞋健步如飛把我甩得老遠不說,還能??崮苜u蔭,多變面目搞定了性格各異的古玩攤主。
簡直是讓我大開眼界。
在古玩市場從早戰(zhàn)斗到晚,回到學校時已經(jīng)夜幕降臨,我和喬鯨也雙雙累成狗。
她豪氣萬千地把我拉到墮落街的麻辣燙,一口氣拿下冰柜前的半壁江山,讓我再次瞠目結舌。
當她拉開一聽啤酒砸在我面前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這氣氛也太微妙太和諧了吧?
可當喬鯨紅撲撲著臉,雙手舉杯說:“我先干為敬!”時,我也不甘落后地來了個一口悶。
尚未萌發(fā),就已死絕
《霸王別姬》的排練轉眼只剩下半個月,我和喬鯨也開始準備宣傳展板的工作。
出于私心,我想給郭驍亮做一張超大的單人海報。誰知道,我傳給印刷廠的照片像素太低,卻被一不說二不休地給印出來了——巨大的馬賽克顆粒讓畫著油彩的郭驍亮呈現(xiàn)出了恐怖片男主角的效果——這只是讓他在檢驗劇務部工作當天發(fā)火的原因之一。
“把我印得這么丑就算了!印刷費用還是得照給!這么一張海報你知道要多少錢嗎?誰來出?”
我怔怔地站著,怎么也沒想到,我和郭驍亮的首次深入會談,竟然是他對我大發(fā)雷霆的局面。
我仿佛化身植物人。
支支吾吾半天,我對著郭驍亮火冒三丈的臉說不出話,心中糾結化作眼中熱淚,我終于在眾目睽睽之下很沒有節(jié)操地大哭起來。
最后還是喬鯨站出來為我解圍。
她先攘外:“社長,其實這個展板的耗損不是那么大,劇中最重要的道具不是那把霸王的寶劍嗎?這把劍還沒買呢,但是可以去買只便宜的。我爺爺對劍很有研究,他知道去哪里可以買到最便宜的?!?/p>
郭驍亮尚有疑慮地看著她,半晌才說:“那行,你們在經(jīng)費之內搞定。”
喬鯨繼續(xù)安內,又掏出一把巧克力塞給我,說:“糖分能讓人心情好。”
這話我覺得十分耳熟,我剝開糖紙塞進嘴里,一路甜到心深處。
可為什么我會看到郭驍亮流露出異樣眼神?順著他熾熱的目光看去,我的目光果然停留在了喬鯨的臉上。
我最最擔心的事情終于發(fā)生了。
郭驍亮真是雷厲風行。
他找到我,大言不慚地塞給我一枚少女氣息十足的粉色信封:“我們劇社就你和喬鯨兩個姑娘,你幫我交給她!”
我的心在噴火??稍诠斄翆ξ蚁逻_命令不到一個小時,我就已如僵尸般直挺挺地站在喬鯨的面前。
喬鯨也毫不含糊地拆了信,當著我的面就開始看了。
這對男女是早就暗通曲款了吧?當著我的面如此猖狂?!
可是,戀愛自由,我一個暗戀者,何來道德立場去譴責?
思及此,真是讓我,老淚縱橫。
在我狂吸鼻涕的噪音中,喬鯨抬起頭,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說:“你哭什么?”
這尼瑪不是明知故問?
“你是不是喜歡郭驍亮?”她居然能如此平靜地說出我內心深處的最大秘密,我頓時覺得自己在沿著學校最廣闊的西操場,裸奔著。
即使不說話不點頭,我失魂落魄的表情也出賣了一切。
喬鯨揚了揚手中的情書,大大咧咧地說:“放心吧!我敢保證,他喜歡的人是你?!?/p>
我詫異地盯著喬鯨,覺得她簡直是喪心病狂。
“你要不要信我一次?”
我盯了她三分鐘,決定,相信她。
時光荏苒,你卻不再記得我
郭驍亮最近很失落,因為喬鯨托我?guī)Ыo他的話是這樣的:對不起,你認錯人了。
我看到郭驍亮由光明變落寞的臉龐,有點于心不忍。
我不知道喬鯨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能靜觀其變。
我也不想再對喬鯨隱瞞什么。
我16歲那年,認識的郭驍亮。
我們不是同學,我在武漢,他在廣州。我們的相識,是從做筆友開始。
高中時代,我已侃遍武漢各大高中無敵手,教委辦的《中學生天地》雜志邀請我當客座專欄主持人,以“時開時落”為筆名,公開了我的學校地址。我將在來信中選取一些有代表性的,在雜志上回復、開導。
記憶中最不可磨滅的來信,是來自郭驍亮。
第一封來信中,他對我是否能幫他指引迷途,并不抱太大希望,他只是單純傾訴自己的煩惱:父母不合,成績不好,感到自己在班上很沒有存在感。
繼而發(fā)展到,感到自己的整個人生,都不具備什么價值。
我卻被他信中的消極失落給逗樂了,很快回信說:要不你寄張照片來,我可是會看相的哦?
他的第二封信很快發(fā)來,照片讓我驚為天人。那時我正癡迷張國榮主演的電影《霸王別姬》,他柔美的面部線條像極了劇中的程蝶衣。我半開玩笑地回信道:想找到存在感,就要做些別人做不到的事情,我覺得你男生女相,很是難得,不如試試在學校的文藝晚會上反串,說不定會引起驚人效果哦!
信一發(fā)出,我就后悔了。要一個大男生去反串,他會不會有掐死我的沖動?
果然,幾個月過去,我再也沒收到郭驍亮的回信。我想,他大概是真的生氣了吧。
直到那個學期末,門衛(wèi)師傅才再一次叫住了我。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一次來信比任何一次都長,他不僅洋溢著對我發(fā)自內心的感謝和贊美,也對我的外表抒發(fā)了無窮無盡的想象。
那些句子,我至今都背得出來。不,我到死都忘不了。
“演出大獲成功……我出演的楊貴妃艷驚四座,呵呵這個詞是不是太不謙虛了?不過大家都說我比李玉剛還有感覺……”
“謝謝你幫我出的主意,雖然我一開始也挺排斥的,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舞臺上找到了自己的存在?!?/p>
“其實我生活中還是個純爺們啦,一點都不娘,我現(xiàn)在有好多朋友,他們都詫異于我在生活中和表演中的區(qū)別,這一切都拜你所賜,謝謝你!時開時落這個名字念起來好麻煩,我可以叫你時時嗎?”
“真不公平,我都給你寄了照片,你為什么不給我寄照片呢?哈哈,你一定是個溫柔似水的漂亮女生吧?”
我沒有再給郭驍亮回過信。
托我爸媽的福,我從小到大,沒有留過長頭發(fā),也沒有過一條連衣裙。除了會辯論會開導人,我并不覺得自己有什么過人之處。
我唯一做過的,就是在一次偶然去廣州的時候,去了郭驍亮的學校。在學校巨大的櫥窗中,我在“文藝之星”下,很快看到他占據(jù)著最大版面的舞臺照片。
十六歲的我,看著舞臺上風姿綽約貴氣逼人的“楊貴妃”,再看看自己,不禁無語。
時光荏苒,如今能重逢實屬不易。我怎么都沒想到的是,他居然已經(jīng),不記得我。
你才真賤
《霸王別姬》公演當天下午,我和喬鯨本應該為最后的道具整理工作忙成狗。她卻把我拉去她的寢室,給我扣上假發(fā),穿上裙子,化了個裸妝,還甩給我一雙水鉆高跟鞋。
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由衷地說:“如果我是灰姑娘,你就是那個點石成金的巫婆!”
我極不習慣腳下的高跟鞋,只能用大象踏步的姿態(tài)走到演出的科學會堂。
那把廉價寶劍被劇務部部長塞到我手上,要我用性命保護。
而我,心中念著散場后和郭驍亮不可預測的情景,整個人惴惴不安地在會場里來回打轉,一不留神就被一小堆道具給甩了個狗啃泥。
喬鯨很夠意思地撲上來給我補妝,好像今晚隆重登場的人是我一樣。
從地上爬起來,我第一反應是查看劍是否安好。
我打開劍鞘,卻只抽出半柄劍。
演出還有半小時就要開始了,這枚戲份不比程蝶衣段小樓輕的寶劍——居——然——斷——了?!
喬鯨第二個發(fā)現(xiàn),她瞬間用眼神封住了我的口,下一個動作,就是蹬下高跟鞋,對我說:“我爺爺家就在學校一站路左右的地方,我現(xiàn)在奔出去攔個的士,你不要讓任何人發(fā)現(xiàn)劍斷了?!?/p>
說完,我的喬鯨女神,就拎起裙子,光著腳奔出了會場大門。
我無語凝噎,我無以為報。
開場前三分鐘,我終于看到像是被水潑了個全身的喬鯨出現(xiàn)在門口。
“快去把劍交給郭驍亮?!睔獯跤醯膯迢L不顧被汗水沖垮的眼線,將一柄被紅布包裹著的寶劍塞到我手中。我感到沉甸甸的重量,不只是手中劍,還有眼前人……
“你小心點,”她死盯著我,說:“這把劍是我爺爺?shù)拿樱?4寸的花紋鋼!要是壞了,你我都會被我爺爺刺死于此劍下!”
喬鯨如此義薄云天,我也鄭重地點了點頭,說:“青山不改,綠水長流,這位壯士,我們……”
話沒說完,就聽到郭驍亮在背后催我了。
“郭驍亮!”那是我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緊張得有些變了調。他轉過身,站在前臺帷幕透過的一抹燈光里,臉上的油彩美得那樣不似人間。
“小心點,那是真劍!搞不好會出人命的!”
郭驍亮頭一甩,瞪了我一眼:“你才真賤?!?/p>
我會力挺你到底
“你不是為了郭驍亮,你當初進不鳴的目的是什么?”
演出完美落幕,慶功宴上,我卻只想纏著喬鯨。
喬鯨輕啟朱唇吐出兩字:“是你?!?/p>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檣櫓灰飛煙滅都不足以形容我此時此刻的心情。
“駱時時,你聽著?!痹捯粑绰?,她應景地把高跟鞋一腳一個甩開,赤腳蹲了下來。
萬萬沒有想到,我駱時時,和面前艷若桃李的女神喬鯨,發(fā)生過一段纏綿悱惻的往事。
是這樣的,女神喬鯨,曾經(jīng)是個胖子,十六歲那年的她,163cm,70kg斤,是全班男生的羞辱對象。
我正以一種不敢相信的眼神上下掃射她,企圖在現(xiàn)在45kg斤的她身上找出一絲一毫過去的影子。
女胖子喬鯨是孤獨的,孤獨的人都喜歡看書,她每個月都去買《中學生天地》,看到我的專欄,也蔭發(fā)了給我寫信的念頭。
記憶被揭開塵封的錫紙,可我完全不記得曾開導過一個胖姑娘。
“你在信里鼓勵我,跟我說胖是一時的,矮是一世的,我只是胖,可以改變,不要理會旁人目光,做最好的自己。”
“你還跟我說,傷心的時候就吃甜食,糖分可以讓人愉悅?!?/p>
喬鯨眼眶紅了起來,“你知道你當時那幾句像是從劣質心靈雞湯文上抄下來的話,對我有多么不可估量的鼓勵嗎?”
我低頭看著沙地上的螞蟻,道:“朕知道了?!?/p>
這個學校有這樣多的人,卻有幾個知道,女神曾是自卑的女胖子,那個帶她離開青春迷霧的人,是我駱時時?
“去吧?!彼贿h處郭驍亮的身影怒了努嘴,對我說。
我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深吸口氣,仿佛要把華夏上下五千年的所有勇氣吸進心里。
聽到我們的唧唧歪歪,郭驍亮居然溜達了過來,一臉沉思地看著我:“駱時時,聽喬鯨說你有話要跟我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