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競華

貴州省沿河土家族自治縣是全國四個單一土家族自治縣之一，其境內的土家族人民在長期的勞動生產過程中，形成了一套區(qū)別于其他地域土家族的婚俗文化。在對該縣境內新景鄉(xiāng)官家宅土家村寨的婚俗文化進行調查中不難發(fā)現(xiàn)，儒家傳統(tǒng)道德規(guī)范融入了婚俗進行的整個過程，這是漢文化作為一種強勢文明在土家族群社區(qū)中的集中體現(xiàn)，也是土家族群漢化程度較深的標志。對祖先神的崇拜和對母系的尊崇是整個婚俗過程中約定俗成的規(guī)則，很明顯，官家宅土家族群社區(qū)頑強地保留了民族記憶。這種土家族婚俗文化表現(xiàn)出來的特質，可以視為該地域在漫長的文化融合過程中顯現(xiàn)出來的民族性。

對漢文化的吸收和再創(chuàng)造

除了土家族約定俗成的禮儀外，儒家的道德規(guī)范（倫理）是整個土家族青年男女婚禮過程中必須遵守的內容。

1.尚禮和守信。在土家婚俗過程中，“尚禮”“守信”的儒家倫理道德以“燒袱子”“下書子”（告知對方祖先亡靈）等為載體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皶磐鶃怼北臼侨伺c人之間的溝通交往形式，在土家婚俗中卻成為男方向女方問信答禮、酬謝親友的儀式。從人類學上來看，這是對“書信往來”這一儒家生活方式的再創(chuàng)造和積極運用?！盁ぷ印睍r，“袱子”的書寫格式也運用信函格式，祖靈已經完全被“人性化”，這時候的“祖靈”是能看懂書信往來的“人”；而祖靈崇拜的民族記憶，使得燒化紙錢這一儀式更加嚴肅，甚至神圣。

土家婚禮的“尚禮”體現(xiàn)在“書子”的使用上。我們對“書子”作一統(tǒng)計，在婚俗過程中，男女雙方相互交換“書子”和向婚禮上的司職人員派送“禮書”多達數(shù)十封，可謂禮節(jié)周到之至。

訂婚前四道“書子”往來分別為：初聘時男方向女方下一道書子，交“守信”訂婚前男方要用書子向女方表示請求訂婚，女方向男方開具禮單時也是用書子，訂婚當天男方也用紅書子。

結婚前兩道書子分別為：男方向女方討年庚準備婚期時要下“庚書”；婚期確定后，男方要向女方用紅書子“報期”。

婚禮當天，男方向女方投遞婚書。此外，還要給女方婚禮上的各司職人員、幫忙人員送內封少量錢幣的“禮書”，計有女方管事一封、清客一封、菜廚一封、飯廚一封、管酒的一封、傳盆的一至二封、八仙一封、送親客一封等。

女方送親客到男方家去時，仍然要代表女方主人，向男方司職人員派送“禮書”，表示女方對男方幫忙人員的感激，同樣有管事一封、菜廚一封、飯廚一封、管酒的一封、傳盆的一至二封、八仙一封，一般在八封左右。

另外，雙方在婚禮中還要向各自請的司職人員、幫忙人員禮送“禮書”，內裝少量錢幣，不在乎錢幣多少，重在禮節(jié)。

官家宅土家族群社區(qū)婚俗中的“書子”均用紅紙折成，喜慶吉祥。在婚禮進行時，若某一環(huán)節(jié)需要“書子”而沒有，將會遇到麻煩，另一方會認為對方“失禮”、不尊重自己及其家族，則婚禮將立即陷入混亂：輕則由對方當場賠禮道歉，重則婚事不成。

在改土歸流以前，土家族群內的婚禮由負責巫祭的人員主持，男女青年兩情相悅即可談婚論嫁，婚禮過程簡單，一般以跳擺手舞、唱山歌等形式相賀。隨著漢化程度越來越深，漢文化主導了土家族群社區(qū)的生產生活方式，其自由簡單的婚禮也變得繁雜。在婚禮過程中，男女雙方都要禮請專門的管事先生，安排婚禮上的各項事務，力求完備，不出任何差錯，以示家庭“講究禮數(shù)”，彰顯雙方門風。

2.對香火文化的改造和祖靈崇拜。土家族人供奉祖先的“香火”，其源頭是漢民族的神龕文化。在土家族村寨，供奉“香火”的堂屋是舉行重要活動的場所。按官家宅村寨老人的話說，土家族男女青年的婚禮必須在“香火下舉行”，不難理解，這是需要在“祖先的見證下完成”。比如，在定親時男方要到女方家去燒袱子。在土家族村寨，只有燒了“袱子”才能表示男女青年完成了訂婚儀式。在過去有的窮苦人家，交不起“守信”的，可以免去“守信”禮物，但男方必須帶上香、紙、燭、袱子等，到女方家舉行燒袱子儀式。迎娶當天，男方也要在女方的香火下燒袱子，取得女方家神的同意。同樣，新娘到了男方家后，也要在香火下拜堂，并燒袱子，向家神說明自己已經成婚，祈求家神福佑；只有燒了袱子之后，男方的家神才會認可新娘成為自己家庭的一員，女子死后便可被“請上香火”，享受家族的祭祀。

“香火”上的紅紙黑字代表土家族人敬天地、信鬼神、崇拜祖先。漢民族儒家思想在土家地區(qū)的廣泛傳播，是土家族接受神龕文化的思想基礎，土家族人供奉的“香火”體現(xiàn)著儒家禮制和倫常關系，敬奉祖先體現(xiàn)著儒家的“孝”道，而同時供奉“九天司命太乙府君”，代表土家族人“萬物有靈”的自然認識觀念。“孝”是人類的自然倫理觀念，這種對父母、祖輩尊崇和親近的自然的孝道，通過“香火”這種形式，與供奉自然神祗一起，演變?yōu)橥良易迦藢ψ骒`的崇拜。

3.對漢族婚俗文化的借鑒與創(chuàng)造。土家婚俗“從遠古時期至明清時期，土家族人都是用情歌來追求愛情，表達愛情”（顧久幸：《長江流域的婚俗》，第83頁，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年）。明清以前，雖然以中原漢文化為代表的北方勢力多次統(tǒng)一中國，但是在土家族聚居的武陵山區(qū)，土家族群內的婚俗觀念并沒有受到太大的沖擊，自由，民主的婚戀觀仍然是土家族群內的主流。清代改土歸流之后，由于漢文化的影響深入和封建世俗觀念在土家族群內部滋長，使土家族群社區(qū)內傳統(tǒng)的自由婚戀習俗受到了破壞，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辦婚姻所取代。相應地，其傳統(tǒng)的土家婚俗的主體部分大致與漢族融合，形成現(xiàn)在的婚俗。

從上文描述的官家宅村寨的婚俗可以看出，從“請媒人”開始，即與代表儒文化的漢族婚俗基本相似。土家社區(qū)內的“媒人”，本就是改土歸流之后，土家族在與漢文明的融合過程中，才興起的新興職業(yè)，是民間借鑒“官媒”的結果；而在沒有“媒人”之前，土家社區(qū)內實行自由婚戀，其婚禮由專司神巫的“土老司”主持。

在官家宅社區(qū)內，還有婚姻需“三媒六禮”之說?！傲Y”在古代漢族婚俗中為“問名、拜見、納彩、下聘及親迎、奠雁”。漢族婚俗定親稱為“行聘”，用“大雁”或“鵝”作為禮物；而土家社區(qū)則用豬肉和雞蛋作為禮物，雖然不稱為“行聘”，但其遞交的“紅書子”上也要寫“初聘”二字?！昂习俗帧?、坐轎、拜堂等儀式也與漢族婚禮無二，只是土家社區(qū)內的婚禮過程顯得更為復雜，其原因應該是土家婚俗過程既借鑒了漢族婚俗的形式，也保留了本民族的傳統(tǒng)習俗，形成了一套更為繁復的儀式。

母系的倫理影響

在沿河土家族群社區(qū)內，母系力量在社會生活中具有較強的影響力。在土家婚俗過程中，母系力量的倫理影響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1.媽族、母族的尊榮。土家族姑娘出嫁時開聲哭的第一個人必須是母親，姑娘一開聲哭，就復活了民族的原初記憶——母性尊崇的族群社會。而在女方嫁女當天安排的酒席上，母族和媽族（官家宅村寨一般將新娘母親娘家的親人稱為母族，將新娘祖母娘家的親人稱為媽族）被稱為“龍虎二席”，在酒席的第一輪座席，享受更為特別的待遇。龍是漢族的圖騰，白虎是土家族的圖騰，在漢化程度較深的土家族群內，安排母族和媽族的酒席被冠以“龍虎”二字，給予了母系以極大的尊榮，也是對封建世俗中“男尊女卑”觀念的極大諷刺。

2.家庭結構中的女性地位。蔡元亨先生在《大魂之音——巴人精神秘史》中認為，早期的土家族社會是以夫妻家庭為單位的族群社會，在家庭中夫妻是核心?！耙簿褪钦f，土家社會從來沒有過真正父親核心家庭。它的出現(xiàn)，是改土歸流以后的事，是封建禮教帶來的后果?！保ú淘啵骸洞蠡曛簟腿司衩厥贰罚?06頁，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1年）這樣的解構符合土家族的生活習俗?，F(xiàn)在官家宅土家村寨，青年男女組成新的家庭.就不再與父母同住。這樣重新組建的家庭，最開始只有夫妻二人共同生活，有了子女后，才形成了以父母（夫妻）共同為核心的家庭結構，區(qū)分于漢族以父系為主的家庭。這樣以家庭而不是家族為單位結成的族群社區(qū)，也是土家族群社區(qū)沒能最終形成“宗法”集團的必然因素。在這種以家庭為單位組成的社區(qū)內部，男女權力劃分更加明確，“男主外，女主內”，也使得在一個家庭內女人的身份更加尊榮。

在官家宅土家社區(qū)內，成年女子（有子女的）死后，可以與男性一道“上香火”，被后代子孫稱為“祖公祖婆”，同樣享有四時受到祭祀的特權，可見土家族群遺留的女性地位的尊崇。

3.母系力量對婚姻生活的影響。在官家宅社區(qū)，土家姑娘在哭外婆、舅舅時還有“我家根是你家出，你家傳授我家來”這樣的歌詞；社區(qū)內也有“舅舅要，隔河叫”“姑家女，伸手娶”這樣的說法。在社區(qū)內，對一些從小失去父母的孤兒，還有“長姑當父，母舅當娘”這樣的說法。姑媽與父親是兄弟，自然承擔父親的責任；舅舅與母親是兄妹，也應承擔母親的責任。同時，他們都相應享有對孤兒婚姻大事的話語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