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
福建龍巖市仁和村北有座山,名喚北山,山中有煤。
很多年前,政府尚未介入開發(fā),山上遍布私人小煤窯。我爸爸,也就是老徐,曾在其中一個礦上挖煤。小煤窯收歸國有后,老板跑路,老徐沒領著工錢,拿了一籮筐雷管回到江西老家,放在他那張破舊的婚床下,想著有朝一日興土木時用得上。
南方的春天,南風天一到,屋內(nèi)陰冷潮濕,雷管放久便長了霉。春播剛過,農(nóng)民閑下來。每逢天氣晴好,老徐就把雷管攤在屋前的曬谷坪上,曬一曬,去去潮氣。他又怕小孩子拿了去,壞了事,半步不敢離開。
五月的太陽雖說沒有夏伏天毒辣,曬久了也燥熱,汗流不止。我有時看他汗流浹背,就進屋拿把蒲扇給他。老徐一邊搖扇子,一邊翻雷管,呵護備至。累了,就順手揀個竹椅坐一邊,直到太陽西下才收了法術(shù)。
如此前前后后曬了好幾回,一個沒少。
直到某年春節(jié)。當時老徐幾兄弟還住在祖屋里頭,都是在家種地的農(nóng)民,身無半點現(xiàn)錢。到了除夕夜,一家人也沒湊夠錢買爆竹。
吃過年夜飯,大伙兒圍一塊兒,商量第二天祭祀沒爆竹怎么辦。老徐叼著煙,喝著茶,瞇著眼,一副深謀遠慮的樣子:“想起來了,我屋里還有雷管,那比爆竹要響得多,放一個,嘿,老祖宗們都回來了?!闭f罷徑直進了屋,窸窸窣窣地倒騰。
第二天一大早,老徐嚷嚷著大伙兒起來祭祖,手上拿著三根大雷管。我的兩個叔叔都曾下過礦,對雷管的威力心中有數(shù),尋思著放平在地上搞不好會炸傷人。誰知老徐他老人家挺聰明,早就瞄好了屋前田埂下的老水井。那口井是上一輩人用大石塊壘砌起來的,肩負著供方圓一里村民日常飲水的任務,雖然年久失修,看上去還挺結(jié)實。
祭祀用品準備妥當,就等老徐的三聲炮響,好喊祖宗們回家吃飯。老徐塞了一根雷管到井壁的石頭縫里,點了火撒腿就跑。一聲巨響,把鄰居們都炸了出來。年齡大的一個勁兒說不妥。小孩子頭一次見這么響的爆竹,手舞足蹈,催著放第二個。
老徐蹭蹭蹭跑回井邊,觀察了一下,抬頭咧著嘴說:“嘿,挺扎實這井?!?/p>
“嘭”的又一聲?!八藥讐K石頭,冇問題,最后一個。”
第三聲過后,大家過去圍觀。井已塌,老徐有些瘋魔:“這下好了,沒水吃了。”鄰居們回到現(xiàn)實中,發(fā)現(xiàn)問題嚴重,好一頓數(shù)落,礙于大年初一,說話都還有分寸。
于是,老徐也像其他人一樣,去更遠的水井挑水,只是,每次都天黑后才出門,回來便一個人坐在門廳前,拿著火籠,唉聲嘆氣。
開了春,老徐炸井的故事傳開了,鄉(xiāng)親們都笑話他。鄰居們催得緊,老徐只好硬著頭皮四處借錢。好不容易湊夠了,買了石頭,修了井。再往后,他把雷管拿去炸了石頭,給兄弟蓋房子,夏天不用再守著雷管搖扇子。
過了好多年,村民都有了自家的水井,大部分是老徐幫忙打的。那口曾遭老徐毒手的老井逐漸荒廢,老徐看著心里不舒服,說那是老祖宗選的水源,怎么打都沒有枯竭那一天。他把水井改造成了一口鋼筋水泥結(jié)構(gòu)的深水井,干旱時用以澆灌水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