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凡
我和黎海森相識于加爾各答。一開始看到其貌不揚的他,我還以為又是一個被市場上的旅游書影響的人,“辭職出來尋找生命意義”。直到聽到他娓娓道來自己的故事,我才為自己的武斷感到羞愧。
無所謂愛憎
海森今年27歲,重慶人,本科拿到新加坡國立大學的全額獎學金,前往新加坡留學,學習電子工程。焊了幾年電路板的他,畢業(yè)后并不是不喜歡自己的專業(yè),但也還是隨大流,像多數(shù)新加坡年輕人那樣,從事了最有前途也最有“錢途”的金融業(yè),搖身一變,從電子工程師成了金融人士。
海森進了新加坡有名的銀行,穿上西裝,打起領帶,在商業(yè)中心的玻璃大廈里做項目管理,成了典型的新加坡式精英。
回想幼年時的困窘,現(xiàn)在的黎海森已經(jīng)憑借自己的努力過上了從未有過的富足生活。在新加坡工作時,他努力擴展交際圈子,夜夜笙歌,領到錢就大肆消費,購置家具。家里被布置得精致而奢華,每天下班回家后,他扭開音響,擁著羊毛毯入眠;去銀行刷卡,他看著屏幕上跳出來的數(shù)字,有瞬間的快感。
這樣的生活給過他安全感和滿足感。
一年后,海森發(fā)現(xiàn),自己的生活雖然物質(zhì)富足但卻精神缺失,甚至普通的刺激已不能使他滿足,逐漸失去了本心的快樂。回想19歲那年的夏天,海森在阿拉斯加打工旅行,獨自穿越無人森林時內(nèi)心的寂靜與歡喜:回想自己徒步穿過墨脫、雨崩、稻城亞丁,一個人走過尼泊爾的珠峰環(huán)線時的感動。逐漸地,海森賣掉家具,退出交際,有時間的話會讀書或者冥想。在一種表象的清貧里,他在慢慢尋找一些東西。又過了一年,海森向老板遞上辭呈,稱要去美國進修,實際他是要去印度做義工。
我們相識于加爾各答的仁愛之家,為臨終病人服務。他在博客里寫道:“脫下襯衣和領帶,卸下優(yōu)越感和驕傲,在嘈雜的加爾各答尋找內(nèi)心的平靜。洗衣,拖地,喂飯,成了我的工作和生活。”他想用—年的時間從印度走到非洲,他說這次出來是為了“履行責任”,去找到那樣一種意義,他想到不同的地方去幫助別人。
海森和其他男生不太一樣,他的臉上總是掛著平靜的笑容,我很喜歡跑去找他聊天。離開加爾各答那天,他送給我一張紙條,上面寫道:“每個瞬間,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我們都是新鮮美好地活著?!倍彩沁@個樣子,并不區(qū)分每一種生活,在新加坡玻璃大廈的銀行也好,在充滿尿騷味的加爾各答也好,都活得平靜自如。在海森看來,不區(qū)分,就不會形成愛憎,就會接受所有的環(huán)境。就像山里的水一樣,有時流過山谷,有時淌過戈壁。別人看來,環(huán)境差別很大,但水本身不認為山谷更好或者戈壁更差。無論哪里,它都只是不憂不喜地流淌過去。
在肯尼亞,建一所學校
遇到海森時,他的旅行才剛開始,—年后,他陸路穿越巴基斯坦、阿富汗、伊朗,又從埃及南下到肯尼亞,一路走過許多貧窮的地方。
他來到肯尼亞后,在當?shù)氐囊凰W教書。后來,他想幫當?shù)氐暮⒆觽兘ㄒ凰u墻校舍。于是他萌發(fā)了發(fā)動國內(nèi)的朋友籌款,為孩子們蓋水泥墻校舍的想法。“我無法放眼全局,去談什么貧民窟的可持續(xù)發(fā)展。這是小善,但不能以善小而不為?!?/p>
最初,并非沒有想過企業(yè)捐助,并且也可以聯(lián)系到愿意全額捐建小學的企業(yè)。但海森希望有更多的普通人可以接觸到這樣一個項目。“在我們看來,愛心是很寶貴的,能消除人與人的屏障,讓社會更和諧美好。所以,我們選擇眾籌的方式,因懷著這樣的私心,希望籌建學校和啟發(fā)愛心能齊頭并進?!彼M嗟钠胀ㄈ丝梢砸驗檫@樣一件事情而心有所動,生一絲善念。
2014年5月,海森聯(lián)合了同在仁愛之家服務過的義工朋友月寧,他們一個負責國內(nèi)捐款的統(tǒng)籌,一個作為總負責人,監(jiān)督校舍項目在肯尼亞的修建。項目分兩期,總共修建8間校舍,項目總預算為51783元。5月29日,籌款計劃發(fā)出,沒有依托任何眾籌平臺,只是在微信朋友圈轉(zhuǎn)發(fā),卻在一兩天內(nèi)迅速擴散,感動了許多認識的和不認識的朋友,紛紛解囊,從世界各地打來善款。僅僅一周,6月5日,修建校舍項目所需的款項就已經(jīng)全部籌集完畢。后續(xù)的捐款絡繹不絕地涌來,它們被用于建設原計劃外的新廁所,新操場,購買新桌椅和課本。在項目完結(jié)前,總籌款超出預算近3萬元,達到79950元。
更沒想到的是,海森放在網(wǎng)上的籌款文被他的新加坡的老板看到了。老板是一位銀行高層,幾十年如一日在崗位上兢兢業(yè)業(yè)地工作。自己苦心經(jīng)營的謊言被戳穿,海森原本以為會挨罵,可老板當天就捐來5500元,微信留言說:“You are finally doingsomethinq worthwhile for so manypeople(你終于去為那么多人做了些有意義的事)!”海森愣了一下,回復說:“By doing this,I am coming toundemtand mv value of livincl andpurpose of life(做這件事,讓我了解到自己生命的價值和生活的意義),”之后,這位中年印度人竟然回復說:“You are tempting me now(你做的事誘惑到我了)?!?/p>
真正去做一件事的時候才知道有多難。完全沒有任何施工經(jīng)驗的海森要去現(xiàn)場完成勘探、做預算、請工人、施工等一系列的工作。施工方都是當?shù)氐木用?,從包工頭到工人,做事缺乏專業(yè)性,所以施工期間海森還要和他們反反復復地溝通協(xié)商。想想他那樣一副小身板在工地上跑前跑后,我有點兒想笑,卻終究沒能笑出來。
回想那一段時間的經(jīng)歷,海森覺得:“在第三世界國家,能夠把在以前的圈子所沉淀下來的習慣和價值觀放下,從而更獨立,更清醒地認識自己。而當一個人內(nèi)心變強大后,覺得又能回去了,可以回到新加坡,也可以回去任何的圈子里,而且能保持內(nèi)心的獨立。”
海森去做這樣一件事,在他自己看來是種種機緣下一個自然而然的舉動,并非想要投身慈善事業(yè),也并非有著多么宏大的心愿。他在加爾各答的時候,放下了自己新加坡銀行金融人士的生活方式,成了一名義工,每天洗衣服、給病人洗澡喂飯:離開肯尼亞后,他又不再是那個籌款建校舍的海森,需要八面玲瓏,需要疲于奔命并與各種人周旋?;貋碇?,他停用微信,去了四川雅安,歸期未定。
似乎就像海森一直所認為的那樣,因為他心中沒有期望與預設,像一只倒空的水杯,所以能夠隨時隨地欣然接受生活所有的可能性,所以生活里滿是驚喜。
當有人問海森為何要辭職旅行,有沒有下很大的決心,懷著什么目的等問題時,他總是答不出來。因為在海森自己看來,這是自然發(fā)生的,他抱著無所得的心態(tài)走向未知,不刻意尋求體驗,只是接受生活的安排罷了。這并不比在家更好,也不更差,只是生活的不同形態(tài)。
很多時候,走過干山萬水,尋找的生命的意義一直都在身邊,在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