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一個人的西藏》是由中國留美學(xué)生胡田凈沙徒步穿行西藏2000多公里導(dǎo)演、攝影、作曲、錄制、講解、剪輯，獨立制作的紀錄片。片中，配合著震撼的畫面、壯美的音樂，胡田凈沙娓娓道來自己眼中、心中那片活佛庇蔭下的凈土，讓觀眾拋開雜念靜靜體會。10分鐘的一個人的西藏系列之《萬佛朝拜》的預(yù)告片在網(wǎng)絡(luò)上迅速走紅。借助影片，胡田凈沙告知世界西藏真正的現(xiàn)狀，引發(fā)人們對這片純凈土地未來建設(shè)的反思。胡田凈沙的下一步是出書記錄下自己的故事，并且再走西藏、拍攝完成他的新作品《西藏生命歌》。這里，胡田凈沙講述了與拍攝相關(guān)的片段。

一個被森林覆蓋的美國緬因州的小鎮(zhèn)里，有一群求學(xué)的中國高中生。他們都很可愛，女生的眼神怯怯，男生的眼神謙虛。有一群美國老師，圍著他們轉(zhuǎn)，眼神公正，真誠。這些中國孩子，有會意的，也有不領(lǐng)情的。他們大部分按自己的方式活著，也有小部分變成了美國人。

我算是個感恩的中國人，慶幸地擁有了許多恩人。我的住家主人戴夫，像一把好刀一樣敏銳，幫助我度過最后一個學(xué)年，提供面包和啤酒。女主人凱瑟琳，用眼睛說話的女人，信仰印第安古宗教，醫(yī)好了我的自以為是。他們的九歲小孩肖恩，和我在薩利湖游泳時，騎在我的脖子上，使我溺水。家里還有一條狗，叫做莫妮可兒，愛吃雞腿。夏天將至，畢業(yè)典禮，我們倉促照了照片，就從此分別了。

2012年秋天開始，凱瑟琳總是來信。她問我在西藏的見聞，問我的電影眉目所以。十一月，緬因州針葉林的大樹已經(jīng)武裝到根須，怒目大海，準備抵御嚴冬海風(fēng)來襲。海岸邊的卵石，畏懼巨浪向后撤退，縮進泥沙中伏著。

他們一家人都好，柴火增倍，皮靴嗒嗒進出。

西藏藏北，氣溫驟降到零下三十度，陽光灰暗。墨水結(jié)了冰，紙被冷霜浸濕，手握不住筆，寫不上字。我垂頭喪氣，一腳踏出帳篷，遠遠看見騎牦牛的康巴人從遠方走來了，向?qū)蛭艺惺?，大喊，我卻聽不到聲音。喘著白氣的牦牛，仿佛煙斗甩著兩道長煙兒，氣勢呼呼。康巴漢子，一頭長發(fā)吹騰起來，昂首持鞭，泰然自若。我與助手取出攝影機，像把嬰兒抱出襁褓，小心推上架子。

凱瑟琳在家里讀一本書，我想就是在那石砌壁爐旁邊的布沙發(fā)上，蓋著毯子，里面莫妮可兒流著口水，想著晚餐。玻璃上有一層薄薄的暖霧，蒼蠅站不住腳，懶散地飛走了。書上講著，一個受到神靈的啟示離家出走的故事，她沒有表情，把書靜靜合上。晚餐還沒有頭緒，莫妮可兒眼睛都要掉下來了。

我停下筆。從帳篷向外望去，山梁層層疊疊，像一段起伏樂章。星星是頑皮音符，脫離了交響，自由創(chuàng)作?；饳C打不著了，助手一臉痛苦的表情，把自己整個縮進沖鋒衣里。晚餐已備妥，一盆煮牛腿，一盤油餅禮貌地端上來，女主人指甲烏黑，笑臉美麗。所有人都拔刀吃肉。這一番豪爽的情意，燒盡了一天的困倦，一直點燃了第二天的雪山黎明。

清晨的炊煙里，藏族老人給我講了一個故事。

一個叫扎西頓珠的牧人，從來沒有走出過大雪山。有一天，他放了羊，坐在湖邊念誦真言。一時間，天邊像倒了半杯酥油，如夢如幻，仿佛有比丘聚眾，萬佛朝拜。第二天，他一語不發(fā)，在雪山腳下騎馬離去......

向著金色朝陽，金色的西藏。

凱瑟琳還在等我的回信，內(nèi)容包括我在尋找的一些關(guān)于西藏的答案。她讀過英文譯本的《金剛經(jīng)》，也知道“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聚?！?/p>

我沒有承諾過她，因為沒有任何答案可言。我把寫好的信丟進爐子，收拾好行囊。

我突然想到她的兒子肖恩，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剛剛出世吃奶時沒什么兩樣，但斷奶后的八年人生里，只吃過三樣?xùn)|西：餅干、葡萄干與花生醬。他爸爸戴夫每周末帶他去看一次兒童醫(yī)生，希望能夠治療他的偏食癥，但顯然無濟于事。今年，肖恩在戴夫生日那天第一次吃下一根胡蘿卜，作為禮物，戴夫感動地哭了。肖恩總是忽視我的存在，他對我的興趣只局限于功夫熊貓——讓我表演熊貓?，F(xiàn)在想起來，這個孩子的討厭讓我微笑。

牧場下起了雪。牧人出來為我們送行，雪水浸濕了哈達。所有的設(shè)備都已裝車，汽車不情愿的轟鳴一聲，等待出發(fā)。人群里，一個不起眼的小姑娘，一雙陌生的眼睛，把一件東西塞到我手里。我打開一看，是一個手工編織的彩線手環(huán)，精致美麗，等我抬起頭，她的笑容和發(fā)辮已消失在雪中。

肖恩也一樣。他曾經(jīng)那么認真地看完《一個人的西藏》視頻，問了我問題，并祝我好運氣。孩子們簡單地希望，一個路人吉祥如意，無需相識，無需姓名。

一年四季，南北四方，牧人、僧侶生活依舊，而所有的思考，辯論，也都被常規(guī)的運轉(zhuǎn)容納。日出日落，主持著大地詩意，扎西，就像一個不會寫詩的詩人。

關(guān)于他的行蹤與歸宿，至今成為了一個迷。有人猜測他未到達羊八井，在去玉樹途中遭遇狼群；有人說他經(jīng)過跋涉修行在色達喇榮學(xué)習(xí)，后在日喀則札什倫布寺坐化……他的一切思考，專家學(xué)者不會解讀，文人不忍解讀，信徒不敢解讀。雪蓮花開在清凈深處，他只是一個行者，給自己講了道理。我們的講述，都是安靜的祈福。

凱瑟琳已經(jīng)讀到那本書的尾聲。她可能在催促它結(jié)束，又或許在惋惜它的短暫。她最終合上它。接著她又去擺弄她那些印第安教的法器了，屋子里頓時煙霧繚繞。莫妮可兒從小窩里探出來，開始搖頭晃腦地溜達，好奇地盯著主人的一舉一動。

莫妮可兒又會怎么去理解，這些連普通人都未必理解的神秘儀式呢？

離開緬因州之后，我沒有去上大學(xué)，而是選擇拍我的電影。這件事，家人，朋友，有許多爭議。在我之后，凱瑟琳一家沒有再收容新的國際學(xué)生。聽說學(xué)校多次拜訪、游說，都無濟于事。我知道凱瑟琳的脾氣。這一種寶貴的，善意的聯(lián)系，再也不會重演了。

緬因州的森林同以前一樣順利捱過寒冬，他們?nèi)艘彩斋@了許多歡樂，經(jīng)歷了冰鞋、麋鹿、燒烤、圣誕禮物。當薩利湖的冰塊開始爭相融化，莫妮可兒伸開春天懶腰的時候，他們搬離了小鎮(zhèn)，去了我從未知道的遠方。我只聽說肖恩長大了，交了新的朋友，也在努力嘗試新的食物。

春天，我的墨水化開，躍躍欲試。在日喀則的小旅館，我展開了凱瑟琳的信：

“凈沙，你好嗎？西藏好嗎？我想你，常寫信吧。”

我好嗎，西藏好嗎，該怎么回答呢？

踏著扎寺的莊嚴夜誦，我們穿過酥油氣味的木門石階，登上一座僧房。寺管家起身接待。幾日之前，我得知他可能知道關(guān)于扎西頓珠行蹤的重要秘密。我和助手緊張地準備采訪，他緊張地開口了：“扎西當時就坐在這個地方，看著窗戶，不吃飯，念著真言。第二天離世了?！睕]等我們說話，他卷起僧袍，跑下樓去。一切又變成了無字結(jié)局。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這只是扎西頓珠一個人的西藏?！蔽以谛胖袑懙?。然而，這美妙故事的敘述，如何能在信中盡興呢？

責(zé)任編輯：張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