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秋九月的青岡林鎮(zhèn),午后的陽光明晃晃的,依然叫人熱辣難當(dāng),少年易高渾身只穿一條藍(lán)色條紋短褲,光著腳板沿著北河松軟的河灘往下游走,目光不停在鵝卵石中間游移,好似搜尋著什么,一對白色回力球鞋在脖子上蕩來蕩去,看起來悠閑自在。不妙的是,這時候街頭小霸王丁大毛的身影在蘆葦叢后面一閃,徑直朝易高走了過來。
這是我的故鄉(xiāng)青岡林,其實就是一座擁有四條村道和近千人口的龐大村莊,東去三公里,才是真正的鎮(zhèn)政府和集市所在地。靜靜的北河環(huán)繞著半個青岡林,然后蜿蜒而去,一九九九年的雨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河水漸漸地淺了許多,褐色的、紅色的、渾圓的、橢圓的碩大鵝卵石袒露在陽光下,易高從這一塊蹦到另一塊,鵝卵石粗糲的表面摩挲著他的腳板心,使他體驗到一陣陣酥麻的快感,并慢慢傳遍全身。易高本想到北河下游去撿拾一種彩色石子,那種石子比一般的石頭質(zhì)地松軟很多,相當(dāng)于學(xué)校里的彩色粉筆,鄉(xiāng)下孩子常常用來在水泥地板上寫寫畫畫,也在白色的石灰墻上涂涂抹抹,因此村里好多臨街的白色石灰墻都被他們搞得烏七八糟。
易高走到一蓬茂盛的蘆葦旁時,丁大毛光著膀子迎面走了過來,后者剪了一個板寸頭,膀子上閃著汗光。在我們青岡林每一個孩子的意識里,如果你單槍匹馬,卻碰上了這個小混混丁大毛,的確是件倒霉的事情。
雖然易高不像別的孩子那么懼怕丁大毛,但他還是識趣地避讓到一塊大石板上,他可不情愿無緣無故地挨上一巴掌,或者給踹上一腳。奇怪的是,這次丁大毛似乎都沒拿正眼瞅他一眼就鐵著臉擦身而過了。易高怔怔地望著丁大毛歪著膀子走遠(yuǎn)的背影,心想丁大毛今天怎么有點怪怪的,難不成是到北河下游做了什么見不得光的事。
算來丁大毛已經(jīng)十七歲了,卻是虛度的十七年,這小子什么正當(dāng)本領(lǐng)都沒有學(xué)會,只出落成一個混吃等死的小混混。青岡林的人們對這小子的家長里短來龍去脈可以說是了如指掌。在丁大毛五六歲時,本來老實巴交的老丁去了一趟縣城回來,仿佛一夜之間染上了賭博惡習(xí),從此再也沒有一天肯勤懇干活,每天在鎮(zhèn)上哪個角落有賭局哪里就有他的身影,一年四季,家務(wù)事基本上從來與他無關(guān)。第二年大年臨近時,丁大毛的母親再也過不下去這種日子了,有一天撇下父子倆,爬上一個貴州佬的黃河牌貨車離開了青岡林,此后再也沒有回來。可是老丁并沒有因此收斂,而是一如既往嗜賭如命覆水難收。少不經(jīng)事的丁大毛只能由爺爺奶奶拉扯著,可他們都是七旬老人了。由于從小缺少父愛和母愛,我們知道,少年丁大毛沉默寡言,悶悶不樂,學(xué)習(xí)差得出奇,考試從來就沒有及格過,十五歲才念完了初二,實在念不下去了,從此輟學(xué)。
這是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末,我們青岡林也順應(yīng)了城鄉(xiāng)變革的時代潮流,大部分農(nóng)民不再滿足于侍弄祖祖輩輩留下來的這片土地,紛紛洗腳上田,進(jìn)城務(wù)工而去,如今你來到青岡林,碰到的多半是老人和孩子,除了在鎮(zhèn)上當(dāng)干部和老師的中青年,很少能看到其他年輕人的身影。話說這一年,老丁也快四十歲了,口袋比臉還干凈,家里稍值點兒錢的家具早已被他變賣換成了賭資,揮霍一空,春節(jié)剛過,老丁只好跟著老鄉(xiāng)進(jìn)城打工去了,青岡林從此又多了一個留守少年。
也在這一年之間,丁大毛仿佛判若兩人,不但迅速長成了半大小子,也從一個木訥沉靜的老實孩子徹底變成游手好閑的混混。每天,青岡林村頭不乏丁大毛和他的狐朋狗友勾肩搭背游手好閑的身影,閑逛的時候,一幫小混混被鎮(zhèn)衛(wèi)生院何院長家的煙囪冒出的黑煙嗆著了,丁大毛拾起半塊磚頭丟進(jìn)煙囪里,當(dāng)時院長老婆正在煮玉米糊,從天而降的磚頭差點砸穿了鍋底,院長老婆不明所以,迷信地認(rèn)為是神靈降禍,當(dāng)時就嚇出大小便失禁來了。
丁大毛今天有些反常。易高猜想,丁大毛一定又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這樣想著想著就又走了好長一段河灘,然后拐上一條碎石子路,走著走著就把路遇丁大毛這件事淡忘了,他滿門心思只在于下游河床上那些可以畫畫的小石子。是路面石板上的雞毛讓易高慢慢停下了腳步,一片,兩片,三片,白色的,黑色的,黑白相間的,易高撿到五片雞毛的時候,覺出了蹊蹺。易高蹲下身仔細(xì)觀察手上的雞毛,他弄不清楚這幾片黑白間雜的雞毛是從哪兒來的。青岡林幾乎每家每戶都養(yǎng)雞,但雞們又不會游泳,它們可不情愿這么大老遠(yuǎn)地跑到北河邊來,那么這些雞毛的來歷就有點兒蹊蹺了。
難不成是丁大毛偷雞了?易高腦子轉(zhuǎn)得快,很快就將丁大毛和雞毛聯(lián)系到了一塊兒。
我們知道,易高在北河邊的路上意外撿到五片雞毛后,就失去了繼續(xù)撿彩色石子的興致,他扔掉手里的石子,穿上回力球鞋一口氣跑回村里,將幾片雞毛揣回了家。“我要查清隱藏在雞毛背后的真相?!币赘弑灰粋€鮮活的念頭攪得興奮不已。我們知道易高小小年紀(jì)就是個偵探迷,才上初一,就已經(jīng)迷上了衛(wèi)斯理和日本偵探小說,這些閱讀塑造了他的少年理想,那就是想做一名福爾摩斯和柯南那樣的偵探。這個理想讓易高的性格變得倔強(qiáng)而勇敢,如果不是因為丁大毛比他高出大半個腦袋,他易高才不怕他呢,直到從這個晚上起他就真的一點也不怕丁大毛了。他暗暗慶幸讓自己抓著了丁大毛的小辮子,為此,易高整個晚上都在琢磨這事兒,他甚至興沖沖地想,福爾摩斯也是這樣從小就開始培養(yǎng)偵探嗅覺和眼光的吧。
話說龍副鎮(zhèn)長家的蘆花母雞失蹤整整一天了。龍副鎮(zhèn)長的老婆喂雞的時候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雞,是她養(yǎng)了兩年的蘆花母雞,她所最愛的獨一無二的漂亮母雞,為此她快急哭了,這一天,她在街上神經(jīng)病一般六神無主地走過來走過去,逢人便問,“你看見我家的蘆花母雞了嗎?”
易高自然而然地把河邊的雞毛跟她家的蘆花母雞聯(lián)系起來,進(jìn)而又把河邊遇到丁大毛聯(lián)想到了一塊,他推測,是丁大毛偷了龍副鎮(zhèn)長家的雞,后來他突然害怕了,就殺死了雞,然后把它拋進(jìn)了北河,河邊路上的雞毛就是證據(jù)。易高果敢地作出這個判斷后,又為自己的聰明勁興奮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清早,就迫不及待推開了龍副鎮(zhèn)長家的大門……
[二]
據(jù)丁大毛后來承認(rèn),偷龍副鎮(zhèn)長家的雞其實是沒有蓄謀的,殺死蘆花母雞更是一場無心的過失而已。
話說這年丁父跟著老鄉(xiāng)進(jìn)城打工后,丁大毛就完全變成了一匹失韁的野馬,這種半大小子學(xué)壞起來那還不容易?他果然很快成了村里孩子們眼中的街頭小霸王,當(dāng)然在大人們的眼中也成了反面教材,青岡林的大人們多半對少年丁大毛抱唾棄的態(tài)度,說那小子怕是敷不上墻的爛泥巴、教不轉(zhuǎn)的犟牛了,然而丁大毛雖則小錯不斷,這些年大錯倒也沒有犯過,只不過偶爾給青岡林的人們?nèi)窍乱稽c兒小麻煩,或留下一些笑柄,有人抱悲觀態(tài)度說:“你們看唄,不一定什么時候會惹出大亂子來?!?/p>
是一個百無聊賴的午后,丁大毛在村里游游蕩蕩。孩子們都上學(xué)去了,他實在太無聊了,不知道干點兒啥消磨過剩的時間。這時候,龍副鎮(zhèn)長家門口那只大母雞引起了他的興趣,是一只美麗膘肥的蘆花雞,此刻正大搖大擺地覓食,它走到一株狗尾巴草下,歪著小腦袋瞅了會兒,突然一躍而起,落地時尖嘴上已銜住了一條肥肥嫩嫩的青蟲,它躍起來時翅膀撲騰,羽毛舒展開來,翅膀上的黑白斑點在陽光下跳躍,丁大毛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么漂亮的雞。
“這母雞長得真他媽的比孔雀都要漂亮?!彼?。
丁大毛心直癢癢,起初他只是想摸摸蘆花母雞的翅膀,他貓下身子,躡手躡腳地湊到了雞屁股后面,雞毫無覺察,丁大毛眼疾手快,一伸手就拽住了母雞的長尾巴。母雞被突如其來的襲擊嚇出一連串驚叫,丁大毛手忙腳亂,慌忙去捏它的脖子,沒想到左手背被母雞狠狠地啄了一下,接著又啄了第二下,一種尖銳的疼痛立即彌漫了他的整個手腕,正是這種突如其來的疼痛激怒了丁大毛,他想都沒多想,將雞脖子像扭濕毛巾一樣扭了一圈、兩圈,最后他自己都記不清扭了四圈還是六圈,雞在他手中亂踢亂蹬了一陣,小眼睛翻了幾翻,突然不再動彈。
結(jié)局完全出乎丁大毛的意料,他想不到結(jié)束一只雞的性命如此輕而易舉。事情就這么干脆地發(fā)生了,他為此愣神了半晌。那可是副鎮(zhèn)長家的雞,丁大毛四處張望一番,午后寂靜,沒有什么人,但他還是感到了某種后怕,他拎起死雞退到了一個隱蔽的豬圈里,一不做二不休,他脫下秋衣將母雞包裹起來,像包一件貴重的禮物一樣,最后還用尼龍繩扎得嚴(yán)嚴(yán)實實,然后抬腿往北河下游狂奔而去。
路上有人問:“丁大毛你被豬攆了嗎?你瘋跑什么?”丁大毛什么都沒聽見,腳下加快了速度,他幾乎是一口氣就跑到了北河的淺灘邊,胸口砰砰砰地跳得厲害,他從來沒有這么害怕過,可是容不得多想了,他猛吸一口氣,奮力一甩手臂,被秋衣裹著的母雞在空中呼啦啦打著旋兒,墜入湍急的河水里,居然沒有激起一片水花,他看著包裹迅疾地順流而下,最后連影子都看不見了。然后,丁大毛蹲在河邊仔仔細(xì)細(xì)地洗掉了手上的雞毛和雞屎。
丁大毛回頭張望了一眼,秋日陽光異常地?zé)霟?,青岡林籠罩在一層灰蒙蒙的薄霧中,看上去依然什么風(fēng)景也沒有,除了一大片紅磚灰瓦房,間雜著幾十幢三四層的火柴盒似的小閣樓,最醒目的就只有小學(xué)校園內(nèi)的那棵高大的青岡樹了,但是屬于它燦爛的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了,一部分曾經(jīng)墨綠油光的寬大葉子正變成淡黃色,等待被新長出的葉子替代,熟透的青岡籽掉了一地。
丁大毛光著膀子朝村里走,一邊甩著手上的水珠和氣味,一邊若無其事地罵罵咧咧,“太陽真他媽的毒啊”。就是這時候,他在一叢蘆葦邊碰到了易高,按照平時他肯定會扇他一耳刮子或戳他一手指頭的,今天可沒什么興趣理睬他了。事實上,易高也是他做了這件事之后在河邊唯一碰到的人,因此后來在接受龍副鎮(zhèn)長盤問時,丁大毛立馬就猜到了,“肯定是易高那小子告的密?!?/p>
“狗日的易高,你給我等著吧?!倍〈竺闹邪蛋祽嵟溃瑫r一個大膽的報復(fù)念頭在他的腦海里一閃而過。
偷殺龍副鎮(zhèn)長家的蘆花母雞這事兒,丁大毛一直覺得自己干得神不知鬼不覺,沒想到這么快就被龍副鎮(zhèn)長揪到了家里。
當(dāng)時丁大毛無所事事,提著一支彈弓走過村頭,竄進(jìn)了常七家的院子。這個常七可是村里的有錢人,院里開辟了一片兩畝大的魚塘,據(jù)說置下了幾十萬家產(chǎn),是青岡林的首富,卻養(yǎng)了個兒子快二十歲了還不會說話。這會兒丁大毛看到那個啞巴穿一條大褲衩,正躺在院子里曬太陽,一動也不動,大概是睡著了。丁大毛撿起一顆拇指大的小石子,壓在彈弓上,瞄準(zhǔn)魚塘里的一條魚就射,立即有一條不幸的塘角魚應(yīng)聲中彈,頭破血流,痛苦地游走了。這小子提著一把橡皮彈弓東遛西逛,也不是成心要去射人家的魚,他就是無聊,要找一個目標(biāo)做活靶子。
“沒勁,真他媽沒勁啊?!倍〈竺詡€兒嘟嚷著,回頭瞥了一眼涼席上四仰八叉的啞巴,他還真是睡著了,呼嚕打得那叫一個響亮,褲襠裂開了一大道口子,男人的機(jī)密都暴露在外面了也毫無察覺。看來這啞巴還是個傻子。丁大毛吃吃地笑了兩聲,又撿起一顆小石子,這回瞄準(zhǔn)的不是魚,是啞巴的褲襠。
被偷襲的啞巴驚跳過來,嗷嗷大叫,常七家的大門應(yīng)聲而開,丁大毛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出來的是誰,轉(zhuǎn)身拔腿就開溜了,不料剛跑到大街上腳跟還未站穩(wěn),脖子卻被一只粗壯的手腕牢牢揪住了,動彈不得。
丁大毛扭頭一看,頓時嚇了個半死,看到的是龍副鎮(zhèn)長那張黑黝黝的馬臉。
他想不通,偷殺母雞這事兒做得如此隱蔽,怎么會被發(fā)現(xiàn)呢?而且事情都過去三天了,他丁大毛自個兒都差不多忘記這茬兒了。
丁大毛被揪得無法掙脫,直接被揪進(jìn)了龍副鎮(zhèn)長家的堂屋,推到墻角站不直身來。龍副鎮(zhèn)長本來長著一副黑臉,這時候就更黑了,并且用冷峻的目光瞪著丁大毛。
“臭小子,坦白交代吧,我家的蘆花母雞哪去了?”龍副鎮(zhèn)長吼道。
“我不知道?!倍〈竺怀姓J(rèn)。
“是不是你偷了?”
“我不是小偷?!?/p>
“真不是你干的?”龍副鎮(zhèn)長又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隨手操起腳邊的一塊二十斤重的水泥磚,就跟拿一塊豆腐似的把那塊磚在左手和右手之間拋來拋去。
丁大毛快被嚇尿了,老實了,將偷雞和扔雞的過程一五一十全坦白了。龍副鎮(zhèn)長手一揚(yáng),水泥磚被拋到了院子里,砸起一片塵土和一個坑。
“我就知道是你干的,我就是要你親口承認(rèn),這就好辦了。”龍副鎮(zhèn)長說,“我也沒打算讓你賠,你看看你家,看看你爹,一家子窮光蛋,用什么賠呀?”
丁大毛抬頭瞅了一眼龍副鎮(zhèn)長的那張黑臉,沒敢吱聲。
“賠不起錢,這次放過你了,但我警告你,以后別再上街招搖了?!饼埜辨?zhèn)長又說,“要是再給老子惹亂子,老子早晚把你送進(jìn)派出所去?!?/p>
“滾?!饼埜辨?zhèn)長最后說。
于是丁大毛戰(zhàn)戰(zhàn)兢兢滾出了龍副鎮(zhèn)長家的堂屋。
可是這小子可不是頑劣一天兩天的主了,哪里記得住龍副鎮(zhèn)長的警告。這不,才沒過三天,丁大毛就成為了青岡林居民掛在嘴邊的話題人物。
[三]
青岡林流血事件發(fā)生在易高和丁大毛之間。時隔數(shù)日之后,目睹斗毆過程的幾個老年婦女談起那些血淋淋的情景,仍然面露驚恐之色。
是一個禮拜天的晌午,秋日的陽光懶洋洋地照射著青岡林,周末的學(xué)校里跟外面一樣冷清,青岡樹下沒有一個人影,人們大多在午休,村頭巷尾人影寥寥,易高沒想到會在這時候被丁大毛截住。當(dāng)時易高正從小賣部出來,嘴里還叼著一根冰激凌,他看見丁大毛穿一件絳紫色無袖緊身衣,帶著他的兩個朋友迎面朝他走了過來,氣勢洶洶的架勢,讓易高感受到了一種敵意,甚至是殺氣,冰激凌也掉在了地上,摔成一攤泥。他們在易高對面兩米遠(yuǎn)的地方站住了,丁大毛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嘴角掛著一抹輕蔑的冷笑,他用一種譏誚的目光從上到下地審視著面前的易高。
“爛狗屎?!倍〈竺珡埧诰土R人,“今天輪到你倒霉了。”
易高站在小賣部門口,他的腦子里倏地閃過柯南的名字,猛然覺得有一股豪氣在心中沸騰,他響亮地在腳下吐了一口唾沫。
“你才是爛狗屎?!彼f。
“咦,他還敢頂嘴?先給他點厲害嘗嘗。”丁大毛的一個朋友鄙夷地說,另一個朋友就準(zhǔn)備動手。但丁大毛攔住了他蠢蠢欲動的朋友,他像個老大一樣走上前來與易高進(jìn)行了一番對話。
“我要揍死你個爛狗屎,但今天你是一個人,我們不會揍你?!倍〈竺f。
“一個人怎么啦?我可不怕你。”易高說。
丁大毛輕蔑地瞥了一眼面前這個比他矮一個頭的小子,說:“你要是有種就去你們學(xué)校拉幫手出來,三個五個隨便拉,時間地點由你定,我們奉陪到底?!?/p>
“我現(xiàn)在就奉陪,爛狗屎。”易高現(xiàn)在一點也不怕丁大毛,他說,“用不著拉幫手,我一個就夠了?!?/p>
呸,丁大毛往地上吐了一口濃痰,和他的朋友一齊撫掌大笑起來,他伸手摸了摸易高的額頭,“你沒發(fā)燒吧?你他媽的還逞什么強(qiáng),這青岡林,除了我們幾個,你們?nèi)麐尩亩际菭€狗屎啊?!?/p>
丁大毛完全沒想到他的手腕被易高順勢扣住了,他聽見易高還在嚷嚷,“老子今天叫你知道,看看誰是爛狗屎?!?/p>
易高的舉動讓丁大毛怒不可遏。丁大毛的兩個朋友后來在鎮(zhèn)派出所里說,是易高先動的手,丁大毛是實在忍不下這口惡氣才跟易高交手的。他們還強(qiáng)調(diào)了這樣一個細(xì)節(jié),他們說本來是一對一單挑,誰也不會插手,但易高似乎發(fā)瘋了。
易高明顯不是丁大毛的對手,當(dāng)時他們看到易高在扭打下氣喘吁吁的,雙手被丁大毛死死摁在地上,但是還嘴犟,他還在罵人,“爛狗屎,你們他媽的才是爛狗屎,你們一起上呀?!?/p>
丁大毛的兩個朋友袖手旁觀,看著丁大毛和易高在地上扭打滾翻,是易高的那些話激怒了另外兩個人,他們一擁而上,尖頭皮鞋對著易高的后腦勺,每人踢了四腳,還是五腳,然后易高就像一只爛麻袋軟塌塌地?fù)涞乖诹说厣希〈竺倨鹨粔K粗糙的水泥塊,又往易高的額頭上砸了一下子,鮮血立刻噴涌而出,汩汩地染紅了水泥地面。丁大毛實在太惱怒了,他扔掉水泥塊站起身來,嘴里還在罵罵咧咧,“我讓你告密,我讓你告密,你個爛狗屎?!?/p>
這下他們算真正把易高擺平了。半晌,丁大毛和他的朋友看著躺在腳下一動不動的易高,他們想易高會不會真的死了,怎么就這么讓他死了。丁大毛可沒想過要置易高于死地,就像當(dāng)時他并沒成心要殺死那只母雞一樣,大不了給他一點流血的教訓(xùn)就夠了。
打架了!
殺人哪!
正是這時候,小賣部里邊響起的驚呼聲使三個少年意識到了某種危險,于是他們?nèi)鐾染团芰似饋?,他們像驚槍的兔子一樣,沿著村中大道跑過青岡林的兩家小賣部、米粉店、榨油廠、小學(xué)校門口,最后跑出了青岡林,沿著北河岸邊向下游狂奔而去。
這樁少年殺人事件在一九九九年的青岡林鎮(zhèn)曾經(jīng)轟動一時,因為——請設(shè)想一下,我的故鄉(xiāng)青岡林,多年來原本是多么安寧靜謐的一個小地方。在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村子,卻擁有一個不普通的名字,青岡林,據(jù)說這個得名并非毫無來由,據(jù)上了年紀(jì)的老人說,五六十年以前,咱青岡林可謂山肥水美,不但北河水量充沛、氣勢浩蕩,在這片方圓幾十里的褐色山野間、高崗上,隨處都雜亂地長滿了一片一片高大的青岡樹,村里百十來戶人家就在遮天蔽日里繁衍生息,村民建房常常以青岡樹干作房柱,所以人們的生活似乎與四周的青岡樹林已經(jīng)混為一體??墒蔷攀甏那鄬忠淹接刑撁?,幾十年來,這里的人口已暴增到近千人,可青岡樹的數(shù)目卻每況愈下,它們被莽撞的村夫們無節(jié)制地砍倒,塞進(jìn)了煮東西的火塘里化為灰燼,到后來我們只能偶爾在某個山腰間看到人頭高的青岡灌木叢,那些高大魁梧的青岡樹也就剩下最后一棵了,孤獨地站在小學(xué)校園的一角,因為半球狀的樹冠覆蓋寬闊,遠(yuǎn)看倒像一叢小林子。
是一個秋日午后,寂靜的小學(xué)校里,青岡樹冠巍然不動,正是青岡樹葉新舊交替的時節(jié),一陣秋風(fēng)掃過,泛黃的枯葉打著旋兒飄歸塵土。在這個午后,秋風(fēng)也已停息了。
可是寂靜很快被一群上下午學(xué)的孩子打破了,他們嘰嘰喳喳地到樹底下嬉戲打鬧。陽光穿透樹梢,在地面投下了斑駁的光影,一個細(xì)心的孩子從地上的樹影中發(fā)現(xiàn)了一團(tuán)奇怪的黑影,很快就注意到了貓在樹杈上的那個人,然后他們馬上就認(rèn)出那個人是丁大毛,幾個膽小的女孩尖聲驚叫起來。易高出事后,丁大毛就再也沒有在青岡林露過面,在這一個多禮拜里,他的兩個幫兇早就扛不住,主動交代了錯誤,只有這個主犯丁大毛,誰也不知道他藏到哪里去了,現(xiàn)在他是鎮(zhèn)派出所到處搜查的殺人嫌疑犯。
孩子們呼啦一下子四散開去,奔走相告:“丁大毛藏在樹上啦,在青岡樹上啦?!?/p>
丁大毛又餓又困,藏身暴露后,一下子就虛脫了。此刻,在七八米的青岡樹杈高處,少年那有氣無力的身體晃了幾晃,突然失去了重心,嗖的一聲脫離開樹杈,活像一只死鳥,或者就像那只被他扔進(jìn)北河的死雞,裹挾著一堆打卷的青岡葉子,從樹杈上直墜而下……在喪失意識之前,丁大毛仿佛看到一個奇怪的人影在北河河灘上撒腿狂奔,那個人懷里抱著一團(tuán)怪異的包裹,身后還拖曳著一道詭異的白光,丁大毛覺得那個人就是他自己的魂,然后他就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魂像只無頭蒼蠅一樣一頭撞向不知何處……緊接著,發(fā)出了那一串凄厲、冗長、絕望、令人膽寒的慘呼聲。
一個九月的午后,青岡林的空氣與往常并無不同,小學(xué)校園里的青岡樹靜止不動,北河依然靜靜地流淌,在鎮(zhèn)派出所的民警趕來之前,青岡林的人們的生活似乎一如既往,波瀾不驚地進(jìn)行著,再往后兩個多月,就將跨入千禧年了。
[作者簡介]車海朋,作品發(fā)表于《廣西文學(xué)》《淮風(fēng)》等,現(xiàn)居廣西百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