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是閑不住的人,六十七歲了,還總想到外面干活掙錢。前幾年,妻子把她接到我們家。那時候,我們還在巴丹吉林沙漠邊緣的軍營。去了還沒一個月,母親就要求妻子給她找個活干。說,整天游來串去??措娨?,到這兒那兒去看新鮮。還不如給俺找個啥活兒干,多少掙點錢,比啥都強!我說,我又不缺你花的那幾個錢,出去吃那個苦干嘛?母親嘆息說,光坐著,啥活兒也不干,多難受啊。我把她拒絕后,母親還嘟囔著說,人來這世上,就是干著、掙著吃飯唻!天上又不給咱掉餅子!
我完全理解母親??煽傆X得,一個辛勞大半生的人,還親身經(jīng)歷了地震、災荒和洪水等重大災難,吃的苦車載斗量都不為過。到這個年紀,也應當清閑一點了。妻子看母親心急火燎,坐立不安,就在樓后找了一片廢棄的田地,讓她種菜。母親很高興,說,自己種菜自己吃,還省錢。可是,沙漠鹽堿地,根本長不好蔬菜。幾個月后,她一回家,就又荒草連天了。
這一晃,幾年又過去了。期間,除2013年春節(jié)到我們一家所在的成都來住了兩個多月外,母親一直在南太行老家,和弟弟一家日出日落地生活。忽有一日,弟弟來電話,劈頭就說,哥,咱娘要去沙河給別人家?guī)Ш⒆?。我一聽就來氣。大聲對弟弟說,不要讓咱娘去!弟弟轉(zhuǎn)手就把電話給了母親。
母親說,這活兒是你小姨媽給聯(lián)系的。那戶人家夫妻兩個都上班,孩子兩歲多。一個月給一千五百塊錢。我想也沒想就說,不要去!母親說,在家閑著也是閑著,出去掙個錢也好。我說,你沒錢用了?母親說,有啊,可是多掙點總是好的吧。
這是母親的一貫想法,可能是經(jīng)受了太多貧苦,掙錢,存錢,省錢,成為她大半生的機械動作。我忽然想到,該不是母親又和弟媳婦鬧別扭了吧?一問,母親就說,那個人不懂個好賴話。從這句話中,我就知道了大概。但肯定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就說,一家人在一起過日子,哪里還有勺子不碰碗的事兒。她就是那樣的人,別和她一般見識,要不,你就撒開手,讓她自己折騰去吧。
上述所謂的她,是指弟媳。弟媳為人,和母親一樣心直口快,高興就咧嘴笑,不高興就把臉拉長;有話就冒出來,沒話就一邊呆著,壞心眼倒是沒有。
聽說母親要出去給別人帶孩子掙錢,妻子也笑了。小聲對我說,就咱娘那粗枝大葉的樣子,自己的孫子都帶不好,去給人家?guī)Ш⒆?,不要三天就被辭退了。
母親做事確實有些粗糙。前些年,我們兒子還小,她去小住,偶爾帶孩子,我們出去沒半天,回來孩子就糊得滿身臟東西,孩子褲子尿濕了還不知道。我說了她幾句,母親卻一本正經(jīng)地說,孩子嘛,看著他,不碰到受傷就行了唄?哪兒還有這么多的講究?回到老家,給弟弟帶孩子。孩子滿院子爬,除了吃喝拉撒,啥也不管,往往,還沒到中午,孩子就成土人了。
母親幾次勸我和妻子再生一個孩子。我說國家政策不讓。母親說,那就有了到咱家里生,俺給你們帶!妻子笑得前仰后合。對母親說,要是留給你帶的話,三天就成了黑麻袋了!母親有點不高興。我說,娘,這不是帶得好、帶得不好不帶好的問題,是讓生不讓生的事兒。再說,現(xiàn)在的孩子也和以前不一樣了,還按照你以前那種方式,孩子哭了給點吃的,渴了灌口水,攆到院子里讓他自己玩,那不叫養(yǎng)孩子,叫放羊!
母親笑。
母親不識字,電器一概不會操作,人家孩子要是餓了咋辦?熱杯奶都不會。即使別人教會,可很快就忘了。那一次在我家,教了無數(shù)次,最后還是把煤氣開關擰壞了。再說電器,弄不好還會觸電。
母親說,人家等回話呢!俺也想去。
我就對母親說,你啊,你到別人家里,別說給人家?guī)Ш⒆恿?,自己都是個問題。說到這里,忍不住笑了。母親也笑。然后對我說,那就給人家回個話,讓他們另找吧。
我說這就對了。
掛了電話,想起母親要去給人家?guī)Ш⒆拥氖聝海秩滩蛔⌒?。不是笑她愚笨,而是笑她天真。她一個大字不識的農(nóng)村婦女,對現(xiàn)在的城市生活是完全陌生的。一切日常應用電氣化、電子化,她常年累月與頭、鐮刀、火柴、柴禾、井水等鄉(xiāng)村事物打交道,如何能應付那些復雜的電子控制和信息產(chǎn)品呢?
我不知道這是真的愚笨,還是樸素得幾乎與世隔絕。文明、技術的發(fā)展,勢必要丟棄一些人,給一些人帶來便利,也給一些人制造難度。我常常想,若是沒有了鄉(xiāng)野,不懂電子和電器產(chǎn)品的農(nóng)民該如何生活?誰來教給他們越來越精細復雜的電子技術應用?倘若鄉(xiāng)野整體性消亡,類似母親這樣的一些人,該如何自處?
鄉(xiāng)村始終是民族傳統(tǒng)的根部土壤,當鄉(xiāng)村消失,那些民間傳統(tǒng)、民族習性乃至精神傳承也將不復存在。雖然,大同是一種趨勢,但喪失了自己特性的人群,就等于從精神和文化上被懸置。那種空,那種烏有,前后不著、左右不靠的精神境遇,當是我們?nèi)祟愖钔辞械谋瘋c不幸吧。
再打電話回去,母親連著說,俺沒去啊,真的沒去!我笑說,娘啊,你在家,給聚平建芳(弟弟和弟媳婦的名字)帶好孩子,讓聚平好好給人開車掙錢,建芳把地種好,不是挺好的事兒嗎?母親說,就是的啊。我笑笑,心里覺得一股溫暖。又對她說,你要是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的話,就去。我給你錢。母親說,可不去了啊,俺和你小姨剛從市里面回來。
放下電話,忍不住笑了一下。也覺得,人的老其實也是一種返童現(xiàn)象。從一無所知中來,慢慢學會復雜,然后又慢慢回到初來時候的狀態(tài)。這是一件多么奇妙的事情。在這個脆弱、慌亂、無度、奇詭、多難的年代,有一個孩子一樣的母親,不在身邊,但時時可以聽到她的聲音,她偶爾會有點小想法,讓我笑或者無奈,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p>
[作者簡介]楊獻平,河北沙河人,主要作品有《夢想的邊疆——隋唐五代時期的絲綢之路》《沙漠之書》《匈奴帝國》《生死故鄉(xiāng)》等;現(xiàn)居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