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琨

在法學院學習兩年，除了暑期在法院實習之外，這學期我還加入了南京大學勞動法律援助中心項目，這是一個向農(nóng)民工提供法律服務的公益機構，向農(nóng)民工提供免費的勞動法律咨詢、法律文書撰寫、案件代理等服務，維護農(nóng)民工合法權益，有專業(yè)律師和法學院教師指導。每周六我從仙林到鼓樓校區(qū)值一天班，每隔一周由學姐領著去江寧區(qū)人才市場做勞動法律宣傳。

南京大學勞動法律援助項目與另一個組織——南京大學法律援助中心相比，雖然都免費提供法律援助和案件代理，但勞援更專注于解決勞動解紛，律師專門從事勞動爭議案件的代理，所以法援常把勞動爭議案件介紹過來處理。項目有南京和昆山兩個站點，南京站位于南大鼓樓校區(qū)廣州路校門外幾十米遠，但因為偏安一隅，知名度不及法援，人手也不充裕。之所以選擇在勞援做志愿工作，恰恰是看中了其專業(yè)性?？磻T了離婚糾紛的當事人哭哭啼啼訴苦，更愿意為在工作上遇到困難的工友解決問題。

由于被安排在周六值班一天，從此喪失了完整的周末，外出宣傳，路程遙遠，費盡口舌，有時下班乘地鐵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等地鐵上熟悉的女聲說“南大仙林校區(qū)站到了”的時候才恍恍惚惚下車。今天看到勞援3月月報，南京站3月接待175件咨詢，比上月增加124件，而增加外宣活動次數(shù)是咨詢量大幅度增長的主要原因。意識到這其中有我的微薄貢獻，心里十分滿足。

外宣的時候會遇上各種勞動糾紛，社會保險、加班工資、女工權益保護、工傷醫(yī)療這些問題都需要志愿者來解釋。我大二還沒學過勞動法，只能抱著《勞動維權實用手冊》惡補專業(yè)知識，幾次下來也能分清勞動合同是否有效，社會保險該怎么繳納，失業(yè)金領取的程序。第一次去外宣，6點多就爬起來跟著同為志愿者的學姐早早出發(fā)，先乘二號線，再轉一號線，出地鐵后沿著勝太路走老遠，足足折騰將近2小時才到達江寧區(qū)人才市場。人才市場很是熱鬧，到處都是著急求職的人，衣著雖有正式與否的區(qū)別，但細看會發(fā)現(xiàn)眼神都透著迷茫，表情僵硬，圍著電子屏幕看今日招聘。

等我們把桌椅板凳放好，擺上“勞動法律咨詢”的牌子，工友們漸漸圍上來問“你們這是干嘛的？”第一次親歷如此熱鬧且受關注的場面，我十分熱情，向每個來詢問的人介紹勞援，見人就發(fā)法律知識宣傳手冊。2個多小時下來口干舌燥，發(fā)現(xiàn)課本上學到的理論在實踐里總不太對味。結束后回到辦公室，將咨詢案例匯總，考查有沒有可以做案件代理的可能。周六辦公室里沒有咨詢，電話也不多，可以緩沖上午工作的勞累。

去的次數(shù)多了，遇到各式各樣的人。有一位長相滄桑的大叔，操著一口安徽方言，我費盡地從他口中聽出了“白血病”三個字，十分震驚。原來大叔的弟弟在一家工廠上班，后來患上白血病，想問是否可以當作職業(yè)病。我告訴大叔經(jīng)過職業(yè)病鑒定確認的的確可以向單位請求賠償，但是大叔揮揮手，告訴我弟弟早已不在那家工廠干活，沒有賠償?shù)谋匾?，就離開了人才市場。有位女工，被迫從原單位離職，細問之后才發(fā)現(xiàn)她手頭沒有勞動合同，單位也從未繳納過社會保險，加班工資從不發(fā)放，甚至基本的女工權益也沒有保護。按理說這種嚴重違法的工廠理應受到法律的懲罰，接受勞動仲裁，但很遺憾地聽到這位女工說既然已經(jīng)離職就不再追究。勞動者在勞動關系中的的確確處于弱勢，在遇到糾紛時應當用法律保護權益，法律援助機構也會伸出援手，但勞動者出于各種原因放棄權利，十分遺憾。

但并非每位工友都會放棄爭取利益，3月份勞援新代理了3個案件，代理案件開庭7次，有3個案件結案，為當事人追回十余萬損失。有時會有當事人親自登門咨詢，每當解決問題的時候都會聽到他們高興地說你們這個機構真是太好了，要不然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辦才好。鄭院生律師是法學院畢業(yè)的學長，總是很忙碌，午飯后?？吹剿谵k公桌前小憩。做勞援真的不能給他帶來充足的經(jīng)濟利益，但他一直堅持著這個項目，為人很熱情和善，對待一干志愿者也總是笑瞇瞇的。

半學期下來，外宣也經(jīng)歷過一些危險情況。有次我正專注于咨詢，突然一位矮瘦且衣著襤褸的大媽站在面前兩米處開始大喊“這個社會到底還有沒有公平！”看來精神受到了創(chuàng)傷，她邊喊邊往前走，我十分害怕，連連后退。人才市場的負責人也過來我身邊，我們站在墻邊不敢動，生怕她做出什么過激行為，直到大媽離開。雖然沒有出現(xiàn)危害結果，但我心里仍有后怕。后來一位胖胖的大叔過來咨詢，對我們的資歷提出疑問，要我們多去看看勞動法和憲法，我不耐煩催他離開。身邊研究生學姐告訴我不能這樣對待工友，我們雖然在做法律援助，但一定程度上也起到社會調(diào)解員的作用，那些因為各種原因失去工作的人本身已經(jīng)足夠憋屈，我們再對他們失去耐心就失去了援助的意義，我心有愧疚。后來聊到了失業(yè)對社會的消極作用，失業(yè)者失去工作喪失了生活來源，很容易成為社會的不穩(wěn)定因子。勞動法律援助在一定程度上能夠挽回勞動者的損失，把社會沖突最小化，給勞動者開始下一段工作的信心。自那之后我再也沒有對哪位工友不耐煩，他們講述自己經(jīng)歷的時候會站起身仔細聆聽，真心希望能夠幫助到那些工友。

上周臨結束時有位大叔過來，身材高瘦，灰白頭發(fā)，眼神很和善，穿著保安服，彎腰問我：“我在工廠上夜班，從夜里3點到中午12點，有天扭到腰，家離工廠騎車要1小時，就沒有去下午的會議，當時我沒有電話就沒有通知經(jīng)理，他扣了我一百塊錢工資，你說他扣得合理嗎？”因為大叔本身有過錯，按照工廠的內(nèi)部規(guī)則是可以扣錢的。大叔嘆口氣，說，“這樣啊，我還是覺得他不該扣我錢，我后來去請假了?！北汶x開了空蕩蕩的人才市場?；厝ブ蟾嬖V同學，大家都驚訝，“一百塊錢也要問個清楚？扣了就扣了唄！”但細想就明白了大叔生活的窘迫，我腦中竟將學校浴室保潔阿姨背對桌子吃全素盒飯的場景與之相聯(lián)，心里苦澀得很，大學生哪里知道生計之苦，過著伸手要錢的日子的人怎能體會一蔬一飯的艱難。

有個印象深刻的案例，咨詢者是一個頗帥的小哥，之前在江寧區(qū)一家科技公司工作。老板好賭，輸光了家當，扔下所有消失了。公司上下幾個月好幾十萬的工資拿不到手。去過勞動仲裁，勞動仲裁不受理；向法院起訴，法院因為找不到當事人不予受理，特別失望。我登記了小哥的聯(lián)系方式，告訴他回去后跟律師討論看看能不能代理這個案子?；厝ズ笪覇柫嗣袷略V訟法老師，老師說法院應當受理這個案子，被告可以公告，雖然執(zhí)行會有問題，但不耽誤受理。后來勞援并沒有批準代理這個案子，可能難度太大，追討無門。我十分遺憾，記得那個小哥說我自己的工資沒什么，有一對兒做飯的老頭老太的工資加起來快十萬，現(xiàn)在卻沒法要到。

人才市場去得多了，眼熟的人也越來越多。上一次見到一對情侶二人攜手找工作，這周去他們還在人才市場徘徊。他們也來咨詢過，上一份工作是勞務派遣關系，單位在南京，單位卻把社保繳到了蘇州，不知道該怎么辦。有時可以在農(nóng)民工中間看到幾個正裝男，靜靜地看招聘信息，卻流露出一股痞氣，好像正裝讓他十分難受。也有在學校難得見到的濃妝艷抹的女人，裙子短得不像話。

三八婦女節(jié)的時候我們?nèi)チ藯紖^(qū)水西門人才市場，與南京市婦聯(lián)合作舉行了普法宣傳活動，主要關注婦女勞動權益，向女工友們宣傳勞動法的基本知識和相關女工權益。我逐漸發(fā)現(xiàn)，產(chǎn)生勞動糾紛的大多是文化素質(zhì)較低的勞動者，他們的崗位較低，工資不高，單位也缺乏相應的權利保障。我們希望通過勞動法律宣傳，使勞動者增強保護自己權益的意識，避免糾紛產(chǎn)生，若遇上糾紛也要通過法律途徑解決。

把做志愿者的事情告訴爸爸，爸爸說太累就不要做了，留在學?？磶妆緯彩呛玫?。但半學期下來仍在堅持，外出宣傳的確學到不少知識，雖然也會遇到意想不到的情況，但大多數(shù)工友對我十分客氣，看著我的眼睛仔細聽我說話，讓我體會到被人信任被人尊重的重量。舍友們都決定在勞援一直做下去，希望大三之后能夠親自代理案件。雖然單純做法學理論研究十分高大上，但我仍覺得法律援助工作者是非常值得尊敬的群體，能夠成為這個群體的一員，并為農(nóng)民工爭取權益，是這學期我做過最正確的決定。

責任編輯：陳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