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阿雍(Laayoune)的時候,大地一片黑暗。
大巴車?yán)镆埠诎?。只有七個乘客的巴士車已經(jīng)行駛了九個小時。所有人都靜默,只有收音機除外。
一個男人聲嘶力竭地呼號,好一會,才聽出來是一場緊要的球賽正在進行,我懷疑解說員并沒有真的在解說賽況,而是完全沉浸在球迷的角色里,贊美、祈禱、詛咒,不斷重復(fù)著感嘆詞,“安拉—安拉—安拉—”(“真主”),又忽然一聲長嘯,帶著幾分痛苦又舒爽的,全場喧嘩,“handulila,handulila,handulila—”(“感謝真主”),我知道,摩洛哥隊進球了。
地平線上躍出一輪金黃色的月亮,太大又太黃,上緣有半圈微紅,城市的燈光在黑暗中浮動,越來越明晰,在最后一次停車檢查之后,我們終于抵達了阿雍。
四十年前,臺灣女子Echo,乘飛機經(jīng)由加納利群島來到阿雍,她在這里結(jié)婚、生活、交朋友、旅行,用“三毛”的筆名寫作,給華人世界帶來“撒哈拉的故事”。
到阿雍的時候,我已經(jīng)在摩洛哥旅行了兩個月,去過了所有的旅游城市,走過大西洋和地中海的海岸線,但沒有一個人建議我去西撒哈拉,那兒沒有知名的景觀,處于劍拔弩張的停戰(zhàn)狀態(tài),并不是適宜的旅游地。
三毛到達西撒的時候,正是西班牙九十年殖民期的末尾, 1975年摩洛哥出兵逼退西班牙,把西撒變?yōu)樽约侯I(lǐng)土的一部分。西撒人的沙漠游擊隊波利薩里奧得到阿爾及利亞的支持,跟摩洛哥占領(lǐng)軍武裝沖突不斷。直到1991年,在聯(lián)合國調(diào)停下,雙方終于同意?;?,但計劃中的全民公決直到現(xiàn)在都沒能舉行。在摩洛哥的地圖上,西撒哈拉只是它的一個省。狹長的西撒緊鄰大西洋,是沙漠與大洋交接的地方。我和同伴從摩洛哥第一大城市卡薩布蘭卡飛到西撒南部城市達赫拉,再乘坐長途巴士北上538公里,到達西撒首府阿雍,就是想看看大漠黃沙與碧海藍(lán)天交織在一起的風(fēng)景。
其實并沒有什么風(fēng)景。
雖然海岸線近在咫尺,但大部分時間并不能看到海。沙漠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散落著一叢叢的耐旱植物,偶爾有幾只單峰的駱駝被巴士驚擾,從公路邊跑開。有時會突然冒出幾間低矮破舊的房屋,也有一兩個沖浪的游客。大部分時候,只有隨著日光顏色變化的戈壁,和破開戈壁的一條狹窄的、雙向車道的公路。唯一的調(diào)味品是檢查站。從達赫拉到阿雍,一共有9個檢查站;有時候是全體乘客接受檢察,有時候軍警會揮揮手放巴士過去;有時候是抽檢,作為一望即知的外國人,我和同伴兩個是重點盤查對象,“你從哪里來”、“做什么”、“要到哪兒去?”同伴是在摩洛哥工作的志愿者,這身份十分敏感,國際社會時常因為西撒的人權(quán)問題向摩洛哥發(fā)難,后來我們才知道,就在一周前,阿雍還有過西撒人的游行,抗議摩洛哥政府的不公待遇,示威者與軍警沖突,有人被捕,有人受傷。
最長的一次盤查,耽擱了半小時,車上的乘客面無表情地等待著,沒有抱怨,習(xí)以為常。這盤問一部分是為安全考量,有時也出于無事生非的好奇心?!澳銈?nèi)ミ^很多國家啊,”一位上車檢查的警察問,面帶著軍警中罕見的微笑,“你做什么工作?結(jié)婚了嗎?有孩子?”“歡迎來到摩洛哥!”
阿雍城的巴士站非常熱鬧,我站在路口看路牌,尋找旅行書中推薦的酒店。幾個女孩子嬉笑著走過來,典型的撒哈拉人打扮,用一條長而艷麗的紗巾裹住全身,松松地搭在頭上,故意露出一綹頭發(fā)來,那紗巾時而跌落,時而松垮,女孩們時常整理衣衫的舉止,又流露出一種風(fēng)情來;而北部的摩洛哥女孩,頭巾是單獨一條,嚴(yán)密地包裹在頭上。
女孩子們注視著我們,議論著什么,其中一個故意落在后面,也站在街口仰看路牌,學(xué)著我的模樣搖頭晃腦,她的同伴們哈哈大笑起來,女孩子也笑著跑開了。我知道,亞洲人的面孔在這里是多么稀有,我之于她們的異國情調(diào),一點不亞于她們之于我。這些女孩只有十多歲,她們生活在摩洛哥治下的西撒,裝飾時髦,無憂無慮。三毛叫她們“撒哈拉威”,這是sahrawi的音譯,就是撒哈拉人的意思。
街上時而可見有UN標(biāo)志的汽車,聯(lián)合國軍事觀察員的長期駐扎讓阿雍有了一種另類的國際化;摩洛哥為了鞏固占領(lǐng),對基礎(chǔ)建設(shè)大力投入,讓阿雍比臨近的幾個摩洛哥城市都更繁榮。一點都不像一個沙漠中的孤城。消費自然也是不低的,我在Sahara Line旅館的前臺詢問房間的價格,“400迪拉姆,不包括早餐”。在大多數(shù)的摩洛哥城市,兩三百迪拉姆足以得到同樣的待遇。我上樓查看房間,忽聽兩人邊說英語邊走下來,其中一位是黑皮膚的非洲人,另一位面容舉止都熟悉,我試著問:“是中國人嗎?”“是。”他是一名軍人,戴眼鏡,三四十歲年紀(jì),是中國派駐摩洛哥的軍事觀察員。知道我們來意之后,說已經(jīng)遇到過幾撥尋訪三毛的中國游客,他們常駐西撒,倒是沒有空閑去看看三毛的故居。
“一起吃飯吧。”中校邀請我們,坐在頂樓餐廳的大多是各國軍人。我們加入中國軍人的圓桌,幾個人年紀(jì)都在三十歲上下。桌上擺滿了家常中國菜,鹵牛肉、雞蛋炒西紅柿、醬油炒洋白菜、炒米飯……因為長期有各國軍人入住酒店,廚子已經(jīng)學(xué)會各國菜式以滿足所需。軍人們吃得迅速而節(jié)制,我們則貪婪,把所有的剩菜掃尾,在撒哈拉,中國菜是多么珍貴。
他們輪班在沙漠駐防,工作是巡查停火協(xié)議是否嚴(yán)格執(zhí)行。他們有一種輕松又警惕的態(tài)度,對關(guān)于西撒的政治問題諱莫如深,結(jié)實地堵住了我們的好奇心,又囑咐我們晚上不要亂跑,街面上并不太平。
忽然街頭一陣喧嘩,有軍警的哨音,我站在窗口向下看,許多人涌向街頭,呼喊著什么。所有的軍人都站起來,中校面色緊張,打電話確認(rèn)情況。
原來是虛驚,喧鬧的人群是球迷,這一晚,卡薩布蘭卡的拉賈隊三比一戰(zhàn)勝了巴西的米內(nèi)羅競技,進入了世界俱樂部杯的決賽,這是球迷的狂歡。
白天的阿雍烈日藍(lán)天,不及夜晚熱鬧,有種安寧又蕭條的感覺。
三毛在《白手起家》里寫道,到阿雍的時候,丈夫荷西在鎮(zhèn)外的墳場區(qū)向撒哈拉威租了房子,他們從機場徒步走回去,看到“遠(yuǎn)離我們走過的路旁,搭著幾十個千瘡百孔的大帳篷,也有鐵皮做的小屋,沙地里有少數(shù)幾只單峰駱駝和成群的山羊?!彼麄兊芥?zhèn)上買東西,荷西告訴她,“這是銀行,那是市政府,法院在右邊,郵局在法院樓下,商店有好幾家,我們公司的總辦公室是前面那一大排,有綠光的是酒店,外面漆黃土色的是電影院……”而她看到的“回教皇宮城堡”其實是四顆星的“國家旅館”。至少從外表看,國家旅館還是像一座回教皇宮,赭紅的圍墻,酒店大堂里鋪著綠色的大理石,柱子上鑲嵌著馬賽克。酒店走廊的圍墻和大廳的天頂上有繁復(fù)的手繪裝飾畫,內(nèi)院里還有花園與泳池。只是房間內(nèi)的設(shè)施都破舊了,有住客形容,在西班牙政府的管理下,這是“一千零一夜”式的豪華大酒店,而現(xiàn)在,是一個“噩夢”。三毛在《素人漁夫》里寫過她與荷西到海邊捕魚賣到國家旅館,當(dāng)晚見到荷西的上司,又用十二倍的高價請上司吃魚的事。
荷西當(dāng)年的工作是在磷礦公司,礦產(chǎn)和漁業(yè)仍舊是西撒的支柱產(chǎn)業(yè),也幾乎是所有的經(jīng)濟來源。我們在Sahara Line絲毫沒有感覺到水與電力的缺乏。但實際上,阿雍的淡水全靠海水淡化取得,一噸水的成本高達3美元,仍舊按照0.0275美元的價格出售,與摩洛哥其他城市持平。西撒基本生活物資的價格都由政府設(shè)定,摩洛哥政府為了保持當(dāng)?shù)氐慕?jīng)濟繁榮付出沉重的經(jīng)濟代價。
國家旅館坐落在默罕默德五世大道邊上,阿雍跟摩洛哥所有的城市一樣,最繁華的大街以默罕默德五世命名,他是帶領(lǐng)摩洛哥擺脫法國殖民,建立現(xiàn)代國家的國父;另有一條主干道以哈桑二世命名,他是默罕默德五世的兒子,現(xiàn)任國王默罕默德六世的父親,也是在哈桑二世任上,摩洛哥兼并了西撒哈拉。默罕默德五世大道與哈桑二世大道往往彼此相連,對于旅行者的好處是,永遠(yuǎn)知道市中心在哪里。
三毛故居大約在一公里開外,我們一路問一路尋過去,終于找到這條毫不起眼的小街,房子在街道中部,漆成土黃色,一層樓加蓋為兩層,窗子非常小,從左到右有四個門洞,44號是左起的第二個,門牌依舊是手寫,我們站在街對面望著這房子,并沒有打算進門叨擾現(xiàn)在的住客。這時,從右側(cè)門洞里走出一個穿著摩洛哥長袍的老人,看到我們招招手,然后快步走到44號,竟幫我們敲了門。等了一會,門開了,一個戴頭巾、抱孩子的女士出現(xiàn)了,甚至可以說英語—在摩洛哥,尤其是南部非常少見,阿雍果然是國際化的。我們解釋了來意,“能進門看看嗎?”她并不驚訝,只是說丈夫不在家,男士不能進來。又猶豫一下,才讓我的同伴留在門外,放我進了門。這是典型的普通摩洛哥人家,進門一條狹長的走廊到達客廳。屋里鋪一張地毯,靠墻擺著長方形的座墊和靠墊,用以待客;另一邊的柜子上放著一臺小電視,正在轉(zhuǎn)播也許昨晚的球賽。最醒目的位置有一張黑底的掛毯,上面繡著金色的阿拉伯文,一定是一段古蘭經(jīng)。其余沒有任何的裝飾,其他房間更為樸素,以致簡陋。
客廳四壁沒有窗戶,我抬頭看天花板,有一個約有半米見方的洞,洞外便是藍(lán)天。三毛曾寫到房東拒絕封上這個洞口,有數(shù)次山羊從洞口掉下來,造成“飛羊落井”的奇觀?,F(xiàn)在洞口封了鋼條,大概再也不會有山羊掉下來了,刮風(fēng)的日子,還會有流沙。她曾形容第一次看到自己家的場景:“我特別看到連在一排的房子最后一幢很小的、有長圓形的拱門,直覺告訴我,那一定就是我的。”房子的格局如今已經(jīng)改過,周圍的面貌也改了,街頭的墳場變成了房子,垃圾場也變了房子,沿著這棟房子往外,又建了住家和倉庫,街對面的院子里有幾只消瘦的山羊。街尾看過去,有一片嶄新的城區(qū)。根據(jù)估算,1975年之后來西撒的摩洛哥移民已經(jīng)超出了原住民。
這條金河大道現(xiàn)在位于城中心。1990年代初,新華社駐北非記者章云來尋訪三毛遺跡時,這條街的名字改為頗有西班牙色彩的加泰羅尼亞大街,現(xiàn)在又改為Nakib Miloud Elkhalloufi大道,想必是哪個重要人物的名字。命名是體現(xiàn)政治意志最直接的方式,Sahara Line緊挨著1975年11月24日大街,這日子也應(yīng)該記載與摩洛哥占領(lǐng)西撒有關(guān)。三毛在《哭泣的駱駝》里記述過那段日子,鎮(zhèn)上的居民如何見風(fēng)使舵,從心向波利薩里奧,變?yōu)橹С帜β甯?,她的房東罕地第一個掛起摩洛哥的國旗,章云后來找到了罕地,他已經(jīng)成為一名將軍。
西撒問題仍然是一個死結(jié),波利薩里奧盤踞在沙漠深處,仰仗阿爾及利亞的支持。而摩洛哥占領(lǐng)了西撒大部分的土地,現(xiàn)任國王默罕默德六世說:“我們不會放棄每一寸我們深愛的撒哈拉,哪怕是一粒沙塵。”我順著街道向北走,穿過幾條巷子,到達這片高地的邊緣,再往外看,是藍(lán)天下的金黃沙地,像在中國的西北。而沙丘下,竟然有一條深藍(lán)的河流。
三毛與荷西登記結(jié)婚的法院已經(jīng)遷走了,法院樓下的郵局還在。大門沒開,我們走進隔壁,只見有一個柜臺,沿著墻有兩排的郵箱。有人從屋里走出來,看到我們搖搖手。我們以為是示意不能拍照,結(jié)果卻相反。他把我們請進里屋,環(huán)顧四壁,辦公室的墻上貼滿了舊照片和剪貼報,像一間小型展覽室,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主角是安托萬·德·圣??诵跖謇铩缎⊥踝印返淖髡摺?/p>
1927年起,德·圣??诵跖謇镌诎⒂罕辈康男℃?zhèn)塔法亞做過18個月的空中郵政站站長,2004年,塔法亞建立了一座博物館紀(jì)念他。
這位郵局經(jīng)理阿卜杜斯拉木一定是本地文史迷,他說法語,我們說英語,雙方打著手勢溝通。他知道阿雍曾有一位華人女作家,卻找不到她的資料。他留下電郵地址,請我們一定寄些資料給他。當(dāng)我們說要為他拍一張照片時,他舉起一張法語牌子,上面的話引自德·圣??诵跖謇铮覀儾樽值渲鹱志浞g,大意為“相愛不是互相看著對方,而是一起看向同一個方向”。
這郵局應(yīng)該是三毛最頻繁光顧的所在,她在這里取親友寄來的食品、禮物、訂閱的雜志;又把撒哈拉的故事寄出去,在萬里以外的故鄉(xiāng)發(fā)表。
我們在西班牙教堂門口喝一杯薄荷茶,教堂吸收了本地風(fēng)格,由數(shù)個圓拱組成結(jié)構(gòu),頭頂一個十字架。我再翻看一次《撒哈拉的故事》,所有的故事情節(jié)立體起來,有了真實的布景。三毛大部分的故事我已經(jīng)忘卻了,是到摩洛哥旅行之后才重讀。也因此對她有了全新認(rèn)識,她是華人世界里不折不扣的前衛(wèi)旅行家,是旅行者中真正能打破邊界,融入本地的少數(shù)派??梢韵胍姡氖昵?,她在阿雍的生活完全是拓荒式的。其實探訪三毛的遺跡并不重要,對我來說,她只是為我提供了一個理解撒哈拉的入口。
離開阿雍時,我做了一個新決定,沒有沿著海岸線北上,而是向西南方向,搭乘超載的報廢的士,去探訪西撒的另一個邊城小鎮(zhèn)斯馬拉。
交通:到達阿雍最便利的方法是從摩洛哥的卡薩布蘭卡乘坐摩洛哥國家航空公司的飛機。另外國營大巴CTM也有線路聯(lián)結(jié)阿雍和西撒哈拉南部第二大城市達赫拉,或者阿雍到摩洛哥的海濱城市阿加迪爾。
旅游季節(jié):除夏季外,其他時間都可以訪問阿雍。沙漠地區(qū)溫差大,需要帶足夠的保暖衣物。
消遣:阿雍的海產(chǎn)很有名,城市中心也有夜市。
閱讀:要了解1970年代的阿雍,可以重讀三毛的《撒哈拉的故事》和《哭泣的駱駝》,另外章云所寫的《踏尋三毛的足跡》一書對尋訪三毛舊跡有幫助。
簽證:目前西撒大部分領(lǐng)土在摩洛哥控制下,只有取得摩洛哥簽證才能進入西撒。去之前最好關(guān)注一下國際新聞,看看西撒最近的政治軍事動態(tài),以免遇到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