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恩
尋找小鳳仙
■洪恩
都快三十年了。好像就發(fā)生在昨天,多少回想抹也抹不去。
那年,我高中畢業(yè)參加高考,就差五分,名落孫山。父母親說我不努力、不中用,弟妹們怨我不爭氣,親戚朋友另眼看我。我里外、橫豎都不是人。白天外出,破帽遮額過鬧市,夜晚,我躲在家里。我煩躁、抗爭、砸飯碗、絕食,都無濟于事。
“不是天天在喊,你要當建筑設(shè)計師嗎?有本事,先到建筑工地干活去?!备赣H發(fā)話了。
“去就去!有啥了不起的?!币粴庵拢易叱黾议T。
按父親當時的能耐,只要他肯打一個招呼,即使到了工地,我也會在辦公室走走看看,或抄抄寫寫什么的。但他清高,不干,算他狠!
逛在大街上,一則招工啟事上寫著,招收泥水小工若干名。我歡喜若狂,直奔建筑工地。工棚與工地挨得很近,門開著,我走進去。
“你小子是不是走錯地方啦?!?/p>
“不。我是來應(yīng)聘的?!?/p>
“什么?應(yīng)聘?!币粋€約莫三十來歲的男子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問。
“是的,我要干活。”
他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著問:“你懂干活?”
“我能干?!?/p>
他那雙眼睛冷漠無情,看人的時候發(fā)出寒光特別是他臉上有一條明顯的刀疤,正面對視時,讓人不寒而栗。
“既然能干,那你就睡這個鋪吧?!?/p>
一間十來平方米的活動板房里,擠著七八個人,一進房間,一股難聞的異味撲鼻而來。
“這小子,細皮嫩肉的?!?/p>
“一看就是富家子弟。”
“肯定他家遭了什么難,或許是犯了啥事才逃出來的?!?/p>
我忍不住地回敬了一句:“我聲明,我不是逃犯,是來干活的?!?/p>
我這一聲吼叫,果真平息了他們的議論。
天沒亮,工棚里吵吵嚷嚷的,我用被子捂住耳朵,想多睡一會兒。
“你小子還睡懶覺,趕快起床去喝粥,干活去吧?!蹦悄凶佑檬州p輕拍我的屁股說。
我爬起來用手揉了揉眼睛說:“天還沒亮,怎么上工這么早?”
“不早了。要趁太陽還沒爬上來之前多干一陣。這大熱天,會曬死人的。”
早餐用一個大鐵桶裝著稀粥,有咸菜,每人兩個饅頭。工友們蹲在地上埋頭喝粥,滾燙的粥熏得他們鼻涕往下流,分不清碗里是粥還是鼻涕,看了真惡心。
“看什么看,趕快吃,吃飽了好上工去。”那男的說著遞給我一個大包子。
看來這包子是特殊補貼的。后來我才知道,他叫張慶洪,西北人,是工地的一個小頭目。
“白臉哥,吃呀,組長給俺的那份讓俺吃光了,你要是不吃,俺可就吃了。”一個個子矮小的小工友跑到我面前說。他站起來還不到我肩膀高,大伙都喊他“小不點”。我剛咬了一口包子,組長就喊道:“走了,上工了?!甭牭胶奥暎び褌儚奈堇镢@出來上工了。
“別瞎整了,水泥、沙子、小石頭是按比例來攪拌的。”平頭說。他看了我一下又說:“倒柱子,樓頂要按1:2:3的比例來的,準確地說,一包水泥,兩包沙子,三包小石頭。沙子多,或小石頭多了就攪不和,水泥過多,石頭和沙子少了,樓板就不堅硬?!迸挛衣牪幻靼?,他給我作了示范。
“還愣著干啥?趕緊把泥漿拿過去,樓上的師傅還等著用呢?!币还び汛咧艺f。
“來了?!闭f完,我提著兩鐵桶泥漿走過去。
“把安全帽戴上,石頭是不長眼睛的,萬一砸到你就沒命了?!苯M長說完把安全帽扣在我頭上。
一臺破爛的攪拌機壞了,樓上的師傅不停地喊:“看你們一個個慫樣子,快點把水泥漿搬過來?!?/p>
工友們一個個像牛一樣不停地來回奔跑?;鹄崩钡奶栔鄙湎聛?,我汗流浹背喘著大氣說:“跑不動了,歇一會吧。”
“不行!倒樓板是不能停的?!苯M長嚴肅地說。
“休息一下也不行?”
“咱們一旦停下來,水泥漿就會板結(jié)。原先倒的樓板就融不到一塊,這樣損失可就大了,你負得起這個責嗎?”
“誰讓咱們的命賤。要想掙大錢就去當官、當包工頭。”平頭說。
“砌磚墻的師傅能掙多少錢?”我好奇地問。
“這你還不懂呀,比咱多一倍多,每天二十多塊。”
工友中,怪話、牢騷話要數(shù)平頭說的多。好不容易撐到樓頂水泥漿倒完,大伙拖著疲倦的身軀回到宿舍。
中午開飯時,我覺得太累了,沒胃口,隨便扒了幾口就回宿舍了。
“把你那身臭衣服脫下來?!?/p>
聽到喊聲,我從床上爬起來。我瞅了她一眼,這不是工地煮飯的那位姑娘么?她頭上扎著兩條小辮子,正面看上去,白里透紅的臉蛋,笑起來那個深邃的酒窩特別好看,那雙又大又黑的眼睛很迷人。
“喊你呢,還愣著干啥,趕緊把臟衣服脫下來?!?/p>
洗衣服,那是求之不得的事。我把上衣脫下來,扔給她。她轉(zhuǎn)過身吃吃地笑著說:“還有呢?!毖韵轮馐墙形野验L褲子也脫了。長褲一脫里面只剩下褲衩了。我抓了抓頭發(fā),她似乎明白我的意思,說:“脫呀,這么大的男人,還封建!”說完把頭轉(zhuǎn)過去。我把褲子脫下來扔給她,她笑哈哈地走出去了。
七月的中午,驕陽似火,馬路上的柏油路面冒煙。
“咱們再加把勁,把樓面上的那半層的水泥漿倒完?!苯M長大聲喊道。
“簡直不讓人活了,這么熱的天,甭說是干活,站在太陽底下,人也會被烤干的。”平頭說。
太熱,實在受不了,我又跑去喝水。
“給。把你那張白臉皮給捂住,別曬成非洲人了。”她送開水過來時遞給我一條白毛巾說。
“小白臉,你命真好,有人心疼你啦。”瘦猴看著我說。
“這叫同志間的階級感情。沒啥大驚小怪的。”說完,我用毛巾裹著臉部,只露出兩只眼睛,活像個怪物。
小不點渾身上下濕淋淋的,像個落湯雞,他提著水泥漿摔倒在地上。平頭跑過去把他扶起來擦了擦身上的污泥,說:“以后別裝這么滿,做什么事都要量力而行,飯要一口一口地吃,這活是大伙一起干的,別逞能。”
小不點點了點頭。好不容易整到太陽下山,樓面上的水泥漿總算倒完了?;氐焦づ?,大伙把衣服脫下來,擠出來的水足有半桶。
累了一天,工友們早早就上床了。
“要是有一天,我突然撿到一袋子錢,你們猜猜,我會怎么花?”平頭趴在床上說。
“你肯定先娶個漂亮的媳婦回家,把她抱到床上親熱一番?!笔莺锟戳怂谎壅f。見沒有人回應(yīng),他又說:“要是有這么多錢,我首先到商場買幾套名牌衣裳,買塊像樣的手表,然后到賓館開個套房,在那里睡上三天三夜,享受一下人上人的生活?!?/p>
“瞧你身上都是骨頭,穿啥名牌都像個癟三?!逼筋^笑著說。
小不點興趣來了,坐起來說:“有了錢,俺在城里買個新房,把俺爸媽接上來,然后找個好大夫,讓他給俺娘看病?!?/p>
小不點家在西北農(nóng)村,在家里他排行老三,上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姐姐。姐姐已經(jīng)出嫁了,因家里窮,哥都三十多歲了,至今尚未娶到老婆。母親因長年臥床不起,初中畢業(yè)那年他就跟隨組長出來打工掙錢。每到月底,他把掙來的一點錢全都寄回家里了。瘦猴的家境也不好,他家在黃河上游,但十年九旱,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得了一場大病,家里人以為沒救了,但閻王爺卻不肯收他。這以后,他身上卻不長肉,念完初中,就跟著村里的人到新疆跑貨,學(xué)做生意,結(jié)果不但沒掙到錢,貨老大在返回的路上被人砍死了。他只好回村里整天晃悠,前幾年只身跑出來打工。
借著屋里的燈光,我在埋頭看書,平頭把頭伸過來問:“小白臉,怎不吱聲?”
我抬起頭笑了笑說:“哪有撿來的便宜,天底下是不會掉餡餅的。想得美?!?/p>
“我說假如是真的?!逼筋^纏著我說。
我苦笑了一下說:“要是真的有這么多錢,我全都分給你們好了?!?/p>
“真的嗎?”
“真的?!?/p>
“白臉哥,你心腸真好。要是有一天,你當上大官了,還記得俺么?”小不點坐到我床上問。
“哪能忘呢?!蔽矣檬置艘幌滤念^說。
“來,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誰變誰就是大笨蛋。”說著他伸出無名指讓我跟他勾起來。
組長一宣布放工了,我扔下鐵鏟跑回宿舍。床上放著已經(jīng)洗好并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我隨手翻了一下,里面夾著一張紙條,上面寫道:晚上工地見面。約會?笑話。一看見她那個整天扳著的面孔,絲毫也沒有流露出半點笑容的哥哥,心里就納悶。但話又說回來,堂堂七尺之軀,不敢會一個弱女子,豈不讓天下人笑話。
晚飯后,工友們?nèi)齼蓛啥汲鋈ラe逛了。我來到工地前,借著灰暗的燈光,看了看時間,快九點了,她怎么還沒來?我坐在一塊石頭上。突然,一雙手捂住我的雙眼。
“快松開手,別鬧了?!蔽胰氯碌?。
“我以為你不敢來了。”她松開手坐在我旁邊說。
“君子無戲言,豈能失約?”我看了她一眼又說:“找我有事么?”
聽了我的話,她似乎有些不高興地說:“沒事就不能聊聊?你也太清高了吧。”
清高?我都落到這地步了,還有什么資格清高。我跟家里幾乎沒有聯(lián)系。沒有手機,也沒有座機,上哪打電話?我氣不順。
“看樣子,你不是來掙錢的?!?/p>
“不想掙錢,我干么整天跟牛似的干活?!蔽夜室鈫?。
“你肯定是遇上什么不順心的事,或是與家里人賭氣而逃出來的。”
她的話切中要害,我不語。
“跟你不同,我是家境困難,被迫出來打工掙點錢糊口的。”說著她低下頭。
她告訴我,她父親原在一家小煤礦干活,每天要到井下挖煤十幾個小時,收入勉強維持家里的生計。在一次瓦斯爆炸中,不幸遇難了。礦主為了逃避責任攜款潛逃。為了追回錢,她哥哥四處尋找礦主,礦主知道他是為了討債的,糾集一幫打手把他砍了,差點喪命。父親去世后,母親因悲傷過度不久也離開了人世。加上家鄉(xiāng)連連遭受災(zāi)害,家里呆不下去了,她哥就帶著她南下打工。
她的話勾起我對她的同情。
“你怎么不念書?”我問。
“我做夢都想讀書。”她瞧我一眼又說:“我不是自吹的,念高二時,我寫的作文在學(xué)校曾獲過獎。高爾基的《母親》、《童年》這兩本書我百看不厭。還有英語課,每次考試都是全班第一。”
看來她很有天賦,是讀書的一塊料子。
“我可以輔導(dǎo)你,幫你圓大學(xué)夢。”
說到大學(xué),她顯得十分興奮,說:“我哥在學(xué)校讀書時,各科成績名列前茅,老師說,他考上大學(xué)是沒有問題的??删驮诟呷詈笠粋€學(xué)期,家里突然遭到災(zāi)禍,他被迫輟學(xué)外出打工?!?/p>
看得出,兄妹倆相依為命,她對哥哥有著深厚的情感。
“我這輩子跟大學(xué)無緣了?!?/p>
“別氣餒。不是有句話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要你不放棄,自學(xué)也能成才的?!?/p>
“你別哄我了,我哪有這么好的命呀!”說完,她哽咽了。停了一會兒,她突然轉(zhuǎn)過身摟著我說:“看得出,你是個好人,將來你一定很有出息的?!?/p>
一剎那間,一股電流在我身上回旋,心跳加速,我屏住呼吸,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一種強烈的欲望促使我緊緊地抱住她……
這以后,一連好幾天我像丟了魂似的。升降機上的師傅喊著要沙漿,我卻提著水桶給他,別人叫我推磚頭過去,我卻拿著鐵鏟鏟沙子。
“心不在焉就別干了,別以為掙錢這么容易?!苯M長大聲吼道。
“他臉色不好,像是生病了?!笔莺锾嫖医鈬?/p>
“病了就回去睡覺,別在這磨洋工。”組長又喊道。
我心里突然冒出一股火氣來,大聲喊道:“我沒病,我能行,有啥了不起的。”說完拿起鐵桶裝滿水泥漿來回奔跑。
“小白臉,歇一會吧?!笔莺锟吹轿屹€氣的樣子勸我。我裝著聽不到,一股勁地來回跑著?;氐剿奚?,脫掉那身濕透的衣服,我蒙頭躺在床上。
“白臉哥,我替你把飯拿回來了?!毙〔稽c端著一碗飯走到我面前說。
“沒胃口。”
“不吃飯可不行呀。俗話說,人是鐵,飯是鋼,吃幾口吧?!?/p>
“不想吃?!?/p>
他用手摸了一下我的額頭說:“哎喲,好燙呀,發(fā)高燒了?!?/p>
“沒關(guān)系,躺一會兒就好了?!?/p>
“不行,我去找組長?!?/p>
一會兒功夫,組長進來了。他俯下身子用臉貼著我的臉說:“不好,燒得厲害。趕緊去看醫(yī)生?!闭f完,背起我往外跑。
“把我放下,我不去?!蔽覓暝幌肴ィ豢跉獍盐冶车结t(yī)院。
醫(yī)生給我量了體溫、血壓,又拿聽診器在胸部來回聽,然后給我開了注射液說:“無大礙,重感冒,打幾個吊瓶就好了。要注意休息,多喝水。”
長這么大,我很少生病。我的頭疼得厲害,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只覺得迷迷糊糊的,十分難受。
“小鳳,你在這看著他,等打完針,退了燒才回去。”組長說完走了。
“我也留下來照顧白臉哥?!毙〔稽c說。
“不用了,有姐在這,你應(yīng)該放心了吧?;厝グ?,明早還得干活呢?!?/p>
小不點走后,她給我倒水,讓我全喝下去,說:“感冒要多喝水排毒?!彼妹斫o我額頭擦汗,又說:“這么大個人,還不懂得愛惜自己身體,都三十九度六了,再燒,就把你燒成植物人了?!?/p>
“都是我媽把我慣的。在家里,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病了,藥還是她送到我嘴邊我才吃的。還好,有一個嚴厲的爸爸,否則我還不知道變成啥樣子。”
“你命真好。記得有一次,我病在家里,哥哥打工回來,一進家門看見我從床上滾下來,他背著我跑了幾公里的路去搭班車到鎮(zhèn)衛(wèi)生院看醫(yī)生,醫(yī)生看了我之后說:得了肺炎,高燒不退,再慢送過來就沒命了?!?/p>
“你哥對你真好?!蔽铱此谎塾终f:“他平時表情怎么總是十分嚴肅的,從未見他笑過。”
“其實,哥的心腸是好的。過去他是一個性格開朗,有說有笑的人,自從父母走后,村里原先與他相好的那位姑娘跟他分手了。從此,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了。命運就是如此殘酷。從此,他走到哪,就把我?guī)У侥摹!?/p>
打完兩瓶吊瓶,我已昏昏沉沉地睡著了。等我醒過來時,看見她趴在床邊睡著了,看著她那安詳?shù)哪樀?,我用手不停地撫摸著她的秀發(fā)。
月底了。
“發(fā)工錢啰?!苯M長手里拿著一疊錢走進宿舍,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他看了看大伙說:“干滿一天發(fā)八塊,只干半天發(fā)一半。”
“太摳門了。那些砌墻的、綁鋼筋的,還有倒水泥板和柱子的,憑什么拿得比咱多?”平頭手里捏著一點錢說。
“兄弟,那些都是技術(shù)活,有本事你也可以去干呀?!苯M長看他一眼說。
“我看賺得最多的是包工頭了。砌墻工是按每平方米算的,干多得多。綁鋼筋、倒水泥板也是包死的,咱干的是小工、雜工,從上到下,層層盤剝,到最后也只剩下骨頭啰。”瘦猴如數(shù)家珍地說。
“看來你算得一清二楚呀。”
“咱干這行已經(jīng)五個年頭了。這點破賬誰不會算。”
“這叫剝削?!逼筋^顯得有些激動。
“剝削也好,苦力活也罷。有本事就另謀高就吧。咱生來就是苦命。再說了,包吃包住,每天還領(lǐng)到錢,咱也心滿意足了。”瘦猴說。
小不點領(lǐng)到錢后,飛快地跑去儲蓄所把錢全寄回家里了。除了生病、休息,我干了二十天的活,領(lǐng)到一百六十元。留下買牙膏、牙刷、內(nèi)衣褲、肥皂等日用品之后,我給小鳳仙買了一瓶香水,剩下一百元。
“今晚我請大伙吃飯?!?/p>
“真的。白臉哥,你真大方?!毙〔稽c高興得幾乎跳起來。
“你想吃什么?”
“俺最愛吃家鄉(xiāng)的蒸豆腐?!?/p>
“你呢?”我看了一眼瘦猴問。
“紅燒扣肉?!?/p>
“還有你?”我瞧了一下平頭又問。
“燜豬手是我最愛。”
夜幕降臨了。街道兩旁的路燈明亮。高樓大廈的霓虹燈光在閃爍,街上的行人來來往往,車水馬龍,熱鬧非凡。我們走進一家“家常菜飯店”。
“物美價廉,就這家了。”瘦猴坐下來說。
“請問幾位大哥想吃點什么?”服務(wù)員邊倒茶邊問。
“紅燒扣肉、燜豬手、蒸豆腐,每人一碗雜醬面。再來兩瓶廣東米酒?!蔽曳艘幌虏藛?,貴的不敢點?!皩α?,給我們再來一個炒排骨?!边@是小鳳仙最愛吃的。
“這些天來,承蒙諸位的關(guān)照,這杯酒我先敬大家?!闭f完我干了。
“好酒,好酒呀。”平頭把酒喝干了說。
小鳳仙在眾人面前從不表露出對我的情感她總是低著頭,話也不多,時而微笑一下。在燈光的照耀下,顯得更加漂亮、迷人。
瘦猴端起酒杯走到我面前說:“小白臉,看得出你是有學(xué)問的,咱們有緣在一起,也算是兄弟一場了。將來不管你走到哪,做多大的官,別忘了咱兄弟喲。”說完把酒干了。
“白臉哥,看得出你是一位心地善良的人,俺敬你一杯?!?/p>
“小不點,你少喝一點?!苯M長端起酒杯又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咱們都是難兄難弟,我對大伙照顧不周,這杯酒我干了。”平頭左手端著酒杯,右手提著酒瓶繞一圈敬每人一杯。酒過三巡,只見他滿臉通紅,撲在桌子上嚎啕大哭起來。
“平頭,怎么啦,哪不舒服?”我走過去問。
“讓他哭吧,哭出來也許會更好受些。”組長說。
原來平頭在家時有一位青梅竹馬的姑娘,去年兩家人都交換了訂婚的彩禮了,成婚的日子也選定了,可最近女的突然變卦了,嫁給一個做生意的了。
“男兒有淚不輕彈。有啥好哭的??次冶饶愦蠛脦讱q,如今仍是光棍一條。人生自古是赤裸裸的來,最終還是赤條條而去。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過一天算一天?!笔莺镎酒饋碚f。
看見我臉紅了,小鳳仙趁人不注意給我換了一杯白開水。
“天涯何處無芳草。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么。你這么帥的小伙子,還怕找不到老婆么。男子漢大丈夫,挺起你的腰桿吧。”
“干了?!贝蠡锒颊酒饋砀闪?。
瘦猴自命會看相。他說平頭天生克婦相,將來娶了老婆也不會白頭偕老。還說他家的祖墳埋在龍脈上了。平頭聽后,氣得七竅生煙。兩個人差點要打起來。
“你的天庭發(fā)亮,不是財運就是桃花運?!?/p>
“簡直是胡說八道?!?/p>
他要我把左手伸出來給他看,說:“你看,手掌上的花紋交織有序,特別是中間那條情人線十分清晰,難怪最近你的氣色這么好?!?/p>
瘦猴雖然說得天花亂墜,但他的話似乎有些道理。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唯恐他發(fā)現(xiàn)我和小鳳仙的秘密。
晚上吃飯時,小鳳仙在我的碗里多加了一塊肉,趁人不注意,悄悄地塞給我一張紙條。飯后我打開一看,上面寫著:老地方見。
秋天的夜晚,天氣涼爽多了,工友們已經(jīng)逛街去了。
“上來呀?!蔽覄傋叩焦さ厍?,小鳳仙喊道。見我遲疑,她跑過來拉著我的手走到二樓。樓面的水泥板是昨天才倒好的,上面鋪著一張草席,看來她是有備而來的。
“還愣著干啥,坐下來呀?!彼戳宋乙谎塾终f:“我又不是老虎,吃了你不成?!?/p>
樓面上的余熱尚未散盡,坐在草席上屁股有點發(fā)熱。她好像看出我想什么,說:“沒關(guān)系,待會就涼了?!?/p>
“挺好的?!蔽译S口說了一句,心里怦怦直跳,我不敢想,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因為整幢樓只有我和她,這是兩個人的世界。突然,她轉(zhuǎn)身抱住我,胸脯貼在我胸前,我心跳加速,把她摟得緊緊的。我狂吻她的臉、眉毛,把她壓在草席上,慌亂地解開她的衣服。
“我是處女,你可要輕點喲?!?/p>
她把自己最純潔、最珍貴的東西都給了我,這意味著,她已將一生都托付給我了。我一介書生,落魄到如此地步,平生第一次與女人接觸,實在太興奮了。愛情雖然是美好的,但倫理道德的背后,有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這才是真正的男人。完事后,她緊緊地抱著我說:“將來你不會拋棄我吧?!?/p>
拋棄?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豈能作出如此輕率之舉?何況她人長得漂亮,心地善良,體貼人,將來做妻子,百分百合格。
“我發(fā)誓,不論走到天涯海角,我對你不棄不離?!?/p>
“好話說一大籮筐,不如拿出點真實的東西來?!?/p>
“好,咱們明天就去登記領(lǐng)結(jié)婚證?!?/p>
聽我說得這么堅決,她說:“不行,不行。你還要考大學(xué),前途才是大事?!?/p>
“三十六行,行行出狀元。高爾基也沒上過大學(xué),他卻成了世界上的大文豪?!?/p>
“好啦,好啦。開開玩笑而已,何必當真。再說了,現(xiàn)在咱倆都沒有穩(wěn)定的工作,沒有穩(wěn)定的收入,將來結(jié)婚有了孩子,生活就沒有保證呀。”說完,她把我抱得緊緊的,我倆又滾到草席上,重復(fù)那古老而又新鮮的動作。
工地上懸掛著大幅標語:大干五十天,實現(xiàn)大樓封頂,向國慶獻禮。
“從今天開始,實行三班倒,人停機不停,爭取提前實現(xiàn)大樓封頂?!苯M長召集大伙說。
“有沒有加班費?”瘦猴問。
“不但有加班費,提前封頂還有獎金,大伙加油干呀?!苯M長說。
攪拌機不停地運轉(zhuǎn),發(fā)出嗡嗡響聲。幸虧老板新買了一臺新的,否則光靠人工攪拌,非把人累死不成。
“小白臉,別磨磨唧唧的,快點把水泥漿推過來,眼看獎金快到手了。”瘦猴站在升降機上喊道。
“看你累成什么樣子了,趕快吃飯吧?!眲傋哌M廚房小鳳仙就把飯端過來了。
“沒關(guān)系,歇一會就好的?!?/p>
由于勞累,三下五去二,我把一碗飯干光了。洗完澡早早就上床睡覺了。
“不好了,出大事了?!彼瘔糁校蝗宦牭接腥撕?,我立即坐起來。
“小不點從升降機上摔下來了?!笔莺镎f。
“走,看看去?!贝┖靡路易叱鋈?。
工地上圍著一大幫人。組長把小不點抱起來,只見他頭部鮮血直流,嘴唇發(fā)紫,昏過去了。
“還愣著干啥,救人要緊,趕快送醫(yī)院。”我喊了一聲,組長抱著小不點往外跑。
來到醫(yī)院,此時已是夜晚十點多鐘了。
“醫(yī)生,趕快救人哪?!苯M長大聲喊道。
聽到喊聲,醫(yī)生招呼護士用擔架把小不點推進了急診室。
“病人因失血過多休克了。目前急需給他輸血,實施搶救。”醫(yī)生走出來說。
“抽我的血吧?!?/p>
“抽我的?!?/p>
工友們齊聲說。小不點是A型血,經(jīng)過抽血化驗,只有平頭的血型與他的吻合。
“抽了多少?”平頭從病房走出來,瘦猴問。
“兩百五十毫升?!?/p>
“天哪!要是從我身上抽的話,就成一堆干柴了?!?/p>
平頭拍著胸脯說:“再抽兩百也沒問題?!?/p>
組長沖好一杯葡萄糖水遞給平頭,叫他喝下去。
“病人雖然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但傷勢過重,需要住院治療。”醫(yī)生說。
“住院需要多少錢?”組長問。
“先交兩千元押金,才能辦理住院手續(xù)?!?/p>
兩千元?組長搜遍所有的口袋湊不到兩百元。我和平頭、瘦猴把兜里所有的錢都拿出來,總共不足五百元。
“醫(yī)生,我們身上只有這些錢了,能不能寬容一下,先辦理住院,明天我們才補交?!蔽艺f。
“恐怕難辦。家有家法,院有院規(guī),醫(yī)院有明文規(guī)定,住院必須先交押金,否則不能辦理入院?!?/p>
“你們醫(yī)院不是奉行治病救人的方針么,為了錢,也不能不管病人的生死呀?!蔽艺f。
“小兄弟,你是有所不知呀。有一些病人不交押金,等病治好了,轉(zhuǎn)眼就溜了。醫(yī)院是自負盈虧單位,這么多醫(yī)務(wù)人員也要吃飯呀。理解萬歲吧?!?/p>
錢不夠辦不了住院手續(xù),醫(yī)生也不肯下藥,再拖下去小不點的生命就有危險。平頭、瘦猴很無奈地低著頭。組長急得像只熱鍋上的螞蟻來回不停地走動著。
“組長,別晃來晃去的,救人要緊,你快拿主意吧?!逼筋^不高興地說。
“我來想辦法,你們在這等著我,待會就回來?!闭f完,我走出醫(yī)院門口。深更半夜的,去哪找錢?只好回家里找媽媽了。聽到敲門,媽媽出來見到我,又驚又喜,她先問我餓不餓,然后給我沖了一杯牛奶,從冰箱里拿出面包讓我吃。當我把情況跟她說時,她立即從柜子里取出兩千元交給我。臨行時,她一再囑咐我要保重自己。接過錢,我飛快地回到了醫(yī)院。辦理好小不點入院手續(xù)之后,組長吩咐我和瘦猴留下來照看小不點,他和平頭回宿舍了。小不點在醫(yī)院里住了一個多星期,出院那天,工友們到醫(yī)院接他。
“白臉哥,等以后俺賺到錢就還給你?!?/p>
“傻孩子,好好養(yǎng)傷吧。錢雖然重要,但身體比它更重要。這好比,身體是‘一’,其它都是‘零’,身體垮了,再多的錢也就等于零了。”
聽我這么一說,小不點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我的左眼皮一直在跳,心里忐忑不安,似乎要發(fā)生什么事。夜晚,我在工地路旁的燈光下看書突然一個黑色的布袋套在我的頭上。眼前一片漆黑。有人用繩子捆住我的手,連拖帶拉把我拽到工地二樓一個角落里。
“你們干什么,干什么?”我拼命掙扎,大聲喊道。
“你再喊就打斷你的腿?!?/p>
“我沒犯法,憑什么綁架我?”
“你小子嘴巴還挺硬的。”說完給我一個耳光
“你們這是犯法,我要控告你們?!?/p>
“死到臨頭,還敢硬?!苯又质且粋€耳光。
是不是黑社會勒索錢財?這些人心狠,手段殘忍,殺人不眨眼,我還年輕,我不想死。在這關(guān)鍵時刻,要沉著冷靜,積極應(yīng)變。想到這,我沉默不語。
“你是不是欺騙女人,快說。”
欺騙女人?我騙誰了。
“我做人向來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從不欺騙別人。”
“有人看見你帶女人到工地樓上,是不是干壞事了?!?/p>
繞來繞去,原來審問我和小鳳仙的事。難道他們發(fā)現(xiàn)我和她的事么,不可能!她是絕對不會對別人說這種事的。更何況,她這么年輕漂亮,我不能害她,我死活也不能承認。
“我倆沒干壞事?!?/p>
“沒干壞事為何夜晚跑到工地樓上?”
“我和小鳳仙談戀愛是雙方自愿的,是符合憲法規(guī)定的,她愛我,我也愛她?!?/p>
一種愛的力量在激勵著我,為了這純潔而真誠的愛,我可以去死。
“你小子的嘴比蜂蜜還甜,說的比唱的還好聽,鬼才相信你?!?/p>
“小鳳仙是個好女孩,我可以對天發(fā)誓,這輩子非她莫娶!”
“你小子要是變成第二個陳世美,小心我殺了你全家?!闭f話的人把一把刀扔到地上,咣當一聲響??磥硭麄兪且獎诱娓窳恕T僖娏?,我所有的親人……我忍住眼淚,忍住心中的悲屈,體會著生命的最后一刻。奇怪的是,過了好一陣,我還活著,還能睜開眼睛吐出長氣,還能咬一咬自己的嘴唇。審訊的聲音也停止了,我的手也被松開了。等我掀開布袋時,四周人影也消失了。
高考結(jié)束了,我拿到錄取通知書,是高興,還是激動,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夜晚,我和小鳳仙來到老地方,樓上四周已用磚塊砌成墻,我倆走到陽臺上,草席已不見了。她穿著一件粉紅色的連衣裙,胸脯隆起,曲線很美。
“錄取通知書拿到了。”
沉默片刻,她說:“你打算啥時動身?!?/p>
“再過兩天吧?!?/p>
沉默,又是沉默。今晚她是怎了?以往她早就撲到我的懷里,摟住我的脖子,生怕我離開她??扇缃瘢齾s站在那一動不動,呆若木雞。我哪方面惹她不高興?
“難道你不為我感到高興?”
“上大學(xué)是人生重大的轉(zhuǎn)折點,值得祝賀。”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瞞著我?”
“我還能有啥心事。今后,你走你的金光道,我行我的獨木橋,咱倆天各一方了?!?/p>
原來她擔心我上大學(xué)后會變心,會把她拋棄。交往這么長時間了,難道她還不了解我?假如能把心掏出來的話,我立即取出來給她看。如果上大學(xué)和與她結(jié)婚,二者選一的話,我會選擇后者??墒侨诵母舳瞧?,我如何才能向她表白清楚?我掏出錄取通知書,說:“見鬼去吧,我——”
她一把搶過錄取通知書說:“你瘋了,干啥呀?這是你用汗水和心血換來的,你知道你有多難,白天像頭牛一樣干活,晚上別人都睡覺了,你還在看書、復(fù)習(xí),你付出比別人多十倍的功夫才拿到這張紙呀?!彼秸f越激動。
“我……我舍不得離開你呀?!蔽译p手抱住自己的頭說。
見我痛苦的樣子,她緊緊地摟住我。
“等著我,四年,不就是一千四百六十天么,很快會過去的,等我畢業(yè)回來,咱們就結(jié)婚,我愛你一輩子?!?/p>
她似乎沒有聽進我說的話。當她從我懷里掙脫出來時,只見她淚流滿面,她把錄取通知書塞到我手里,轉(zhuǎn)身走了,她的身影消失在黑夜之中。
在學(xué)校,我每個星期給她寫一封信,剛開始幾乎每封信都回。后來我寫兩封,她只回一封,再后來,每個月只收到她一封信。我問她為啥不給我回信,她總是推脫說太忙,太累了。
好不容易熬到放寒假了,我飛快地回到家里,放下行李,我就跑到工地找她。此時,樓房已建好了,工棚被拆了,人也不見了。我找遍省城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她的下落毫無音訊。一次偶爾的機會,我在一家酒店碰到瘦猴,他告訴我,她隨哥哥去廣州找工作了。當晚,我坐飛機前往廣州,通過熟人找了好多個建筑工地,仍未見她的蹤影,臨近春節(jié)時才返回。這以后,我和她失去了聯(lián)系。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瘦猴告訴我,她已經(jīng)回家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