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宏
堅(jiān)硬的燈光
陳志宏
陳志宏
作家名片:陳志宏,江西青年作家,《讀者》雜志簽約作家,發(fā)表文章若干。2014年,《堅(jiān)硬的目光》一文被刪改成《雨夜的燈光》,出現(xiàn)在沈陽市中考語文試卷中,占23分。
那一年,我才8歲,懵懵懂懂的年紀(jì)。
一個(gè)趕集的日子,我懷著喜悅的心情,跟著父親去賣黃豆。父親把百來斤黃豆系在自行車后座,一把提起我,讓我斜坐在橫杠上,叮鈴鈴,飛快地騎出村莊。
黃豆并不好賣,后晌,父親才賣出十幾斤。來買豆的人都只問一個(gè)價(jià):“這黃豆4毛賣不賣?”父親堅(jiān)持著,說:“4毛5分,少一分也不賣?!眮砣苏f:“還是4毛5分?人家都賣4毛了,看你豆好,給你4毛,賣不賣?”父親堅(jiān)決拒絕:“不賣?!币?yàn)榫驮谏弦粋€(gè)集市,母親賣的豆就是4毛5分,高的賣到5毛呢,他不能賤賣這么飽滿的好豆。
開始下集了,人越來越少,天邊云卻越來越濃,間或炸響驚雷,嚇得我直往父親身邊擠。我扯著父親的衣角,催促道:“爸,快要下雨了,我們趕緊回去吧。”
父親沉默不語,焦急地盯著來來往往的路人,諂笑著問每一個(gè)看過這邊的人,說:“看看吧,我這豆是好豆!”終究沒迎來一個(gè)買主。
雨落下來,一如我們身旁蛇皮袋里的黃豆,顆顆粒粒,砸得人頭上酥麻。父親把蛇皮袋扎好,架上自行車,推到一個(gè)屋檐下避雨。我們眼巴巴地看著風(fēng)吹雨打,不知如何才能回家。
集上沒有可供留宿的小店,即便有,父親也舍不得那住店的錢,附近也沒有親戚。離家有20多里地,可怎么辦呢?
夜幕降臨,風(fēng)停雨歇,空氣里是濕透的爛泥味。一腳踩在地上,軟綿綿的泥水往褲腳里倒灌。父親堅(jiān)定地喊了一聲:“回家!”
父親把我放在自行車橫杠上,騎著自行車,摸黑往家趕。路上,我?guī)状伪徽鹣聛?,右腳被車踏板弄得生疼。父親摸摸我的腳,心疼不已,在黑暗中對我說:“你坐到黃豆上面,我推著走。”走了大約10里地,路兩旁已難見燈光,耳朵里除了夜鳥的叫聲,就只剩風(fēng)聲了。我想,我們開始進(jìn)山道了。
山道經(jīng)雨淋,紅土變成黏泥,把車輪塞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父親累得氣喘吁吁,再怎么使力也慢如蝸牛。父親把我從車后座抱下來,讓我走到車后邊幫著推。我下車后,抓住后座,在后面使勁地推,但作用并不大。
一路跌跌撞撞,我們終于來到三岔路——一個(gè)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地方。這里遍地墳場,夏天能看見跳動的“鬼火”。偏偏這時(shí),貓頭鷹像孩子哭似的叫著,嚇得我魂兒都丟了。我趕緊抓牢父親的衣襟,喊:“爸,我怕——”
“那只是鳥叫,有什么可怕的?!备赣H抓住我的手,安慰著。
不知何時(shí),前方亮起一盞馬燈,暖暖的,亮亮的,像是落在林間泥地的一輪明月?!澳銈?nèi)ツ膬貉剑俊惫饬梁竺娴娜藛枴?/p>
“陳坊?!备赣H答。
“你兒子多大了?”那人又問。
“8歲?!备赣H答。
兩人一問一答,把寂靜的夜襯得更加沉靜。
“我送送你們吧。”那人說。
我非常納悶兒,這么一個(gè)鬼地方怎么會冒出一個(gè)打馬燈的人來?他是不是鬼呀?我越想越怕,躲在父親身邊,不敢看他。一路上,那人講他兒子的故事。
那年,他兒子8歲,突然高燒不退,他急得不行,連夜將兒子送到山下的醫(yī)療站去打針,因?yàn)樽叩镁o急,忘了帶馬燈。摸黑走的時(shí)候,他摔了一跤,從土路上跌倒在溝邊的一塊紅巖石上。他摔昏過去,這倒沒啥事,關(guān)鍵是兒子的腦子跌壞了。那時(shí),也是下了一場雨,道路泥濘難行。
他停了一會兒,說:“后來,我老是罵老天不長眼,為什么跌傻的不是我,而是可愛的兒子?”
父親勸他:“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折磨自己了。人啊,有時(shí)真是命中注定??!”
他說:“所以,我不希望再有人在這條山道上摔倒,雨
夜,沒什么事就打馬燈出來看一看,幫走黑路的人照一
照,好看清前面的路。路上是泥巴,路邊溝溝坎坎,盡是硬
硬的紅巖石,要是摔倒了,真是危險(xiǎn)!”
我樂了,他不是鬼,而是個(gè)好人!
他問父親:“為什么這么晚才回家呢?”
父親說:“我?guī)鹤尤ゼ匈u黃豆,不好賣啊,所以拖得太晚了。”
他嘆了一口氣,說:“是啊,田里出的東西,都不好賣,賣不出價(jià)啊。哎,你也真是,兒子這么小,怎么能拖著他一起走夜路呢?就少賣幾個(gè)錢,早點(diǎn)兒回唄?!?/p>
父親長嘆一口氣,低聲說:“想多賣幾個(gè)錢,開學(xué)時(shí),好給他交學(xué)費(fèi)!”
他說:“幸好,今天下了一場透雨,讓你騎不成車子。要是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不粘車輪,你還能騎,一旦滑倒,那才危險(xiǎn)呢!”
這是他第二次提到“危險(xiǎn)”,想起他那個(gè)未曾謀面的兒子,讓我感覺不寒而栗。
一路走一路聊,盡管不曾相識,父親和他卻有那么多的話題,那么親密地聊著,像生活多年的兄弟。走了大約5里山路,我的雙腳實(shí)在酸痛得不行。我就向父親嚷嚷著:“爸,我腳很痛,走不動??!”
那人二話沒說,半蹲著,讓我趴到他背上,一路背我走。他直起腰的時(shí)候,對我說:“我兒子,當(dāng)時(shí)也是你這么大??!”黑夜里,我定定地看著馬燈前面那一寸寸溫暖的燈光,把淡紅的軟泥照得亮堂堂的,而他一腳踩下去,溫暖的燈光里,便“叭嗒叭嗒”地飛濺起一串紅泥來。
夜風(fēng)吹起,我頓感一陣涼意,緊緊地趴在他背上。我感到他后背的溫?zé)?,心里熱乎乎的?/p>
走出山林,父親向打馬燈的男人道謝,并邀請他有空來家里做客。這時(shí),我才看清他的臉,黑黑的眉,濃濃的須,一雙深邃的眼睛,仿佛流盡了淚。他嘿嘿地笑著,說:“不用謝,有機(jī)會我一定去你家看看?!?/p>
下面的路,因?yàn)槭巧衬?,不會塞車輪,父親對路也十分熟悉,知曉每一個(gè)坑洼,騎上車,一會兒就到家了。
多少年過去,那一路的燈光,總讓我感到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