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澄宇
中國畫以馬為題材的由來很早,戰(zhàn)國就有韓非“夫犬馬,人所知也,旦暮罄于前”的議論。古代以馬作為交通、運輸、騎獵的重要工具,故為帝王貴族所重視,多方搜羅。正因為對于名馬的喜愛,因此馬也突出地反映在繪畫作品和雕刻藝術(shù)上。
畫馬源流,從考古發(fā)掘看,在原始社會的巖畫中就有馬的形象;從文獻記載看,則三代之時已有畫馬?!短瞥嬩洝吩疲骸肮胖嬹R,有穆王《八駿圖》。”《圖畫見聞志》云:“舊稱周穆王八駿,日馳三萬里。晉武帝時所得古本,乃穆王時畫,黃素上為之,腐敗昏潰,而骨氣宛在?!币笾軙r代的甲骨文、青銅器亦有馬的形象。春秋戰(zhàn)國時代,已有畫馬的記載,《韓非子》云:“客有為齊王畫者,……曰‘犬、馬最難?!睗h代,繪畫有了較大發(fā)展,畫馬亦漸廣泛,帛畫、漆畫、壁畫、畫像石和畫像磚等,都有以馬為描繪對象的畫面,出現(xiàn)了兼善畫馬的畫家。三國時期,吳國曹不興能畫馬。晉代已有畫馬的專門分科,顧愷之論畫云:“凡畫,人最難,次山水,次狗馬……”南北朝時,對畫馬作品已有品評,《古畫品錄》載,毛惠遠善畫“神鬼及馬”,評云:“泥滯于體,頗有拙也?!睋?jù)《圖畫見聞志》載,毛惠遠撰有《裝馬譜》。從以上可見,畫馬作為一個畫科,魏晉南北朝時已然成立。這一時期的重要畫家,大多兼善畫馬。如顧愷之善畫馬,然畫史無載。從傳世之《洛神賦圖》看(見圖1),所畫馬之形體與神態(tài)已有較高水平。又《歷代名畫記》載,史道碩“工人馬及鵝”,畫有《三馬圖》《八駿圖》《馬圖》。
隋代的畫馬名家,主要有展子虔、董伯仁及鄭氏兄弟。展子虔,《歷代名畫記》云:“尤善臺閣、人馬?!倍稀稄V川畫跋》云:“作立馬而有走勢,其為臥馬,則有騰驤起躍勢,若不可掩復(fù)也?!苯翊嬲棺鳌队未簣D》中,兩人騎馬向北,兩人騎馬向東,意態(tài)生動,可證董迪評語。
對唐前各代畫馬,《歷代名畫記》嘗評云:“古人畫馬有《八駿圖》,或云史道碩之跡,或云史秉之跡。皆螭頸龍體,矢激電馳,非馬之狀也。(注釋:從近世發(fā)掘之畫像石、畫像磚看,漢代畫馬已具相當水平。不惟形體寫實,且神態(tài)生動,絕非“螭頸龍體”。張彥遠所見之《八駿圖》,或“非馬之狀”,故有此論。)晉、宋間顧、陸之輩,已稱改步;周、齊間董、展之流,亦云變態(tài)。雖權(quán)奇滅沒,乃屈產(chǎn)、蜀駒,尚翹舉之姿,乏安徐之體,至于毛色多騧騮騅駁,無他奇異?!薄秷D畫見聞志》記述《八駿圖》,亦云:“逸狀奇形,實亦龍之類也。遂令史道碩模寫之?!笨梢娛分栋蓑E圖》尚帶有神話性,而非馬之寫實。《唐朝名畫錄》則云:“后立本亦模寫之,多見筋骨?!遍惲⒈緸槌跆茣r人,他所模寫的《八駿圖》便已少了神話性,而向?qū)憣嵖拷?。在閻立本之前,顧、展的傳世畫跡中,已可見出畫馬技藝日趨成熟,為唐代畫馬藝術(shù)登上高峰奠定了基礎(chǔ)。
唐代的畫馬畫家既夥,畫馬極一時之盛。蓋唐王朝為開疆拓土,重武修文,特重馴養(yǎng)戰(zhàn)馬,并由此形成寶馬之風,帝王既好之,畫馬遂為勃興。據(jù)畫史記載,善寫御馬的名家,有曹霸、陳閎、韓斡、韋無忝、韋鑒、韋偃等人。
曹霸,《歷代名畫記》云:“霸在開元中已得名,天寶末。每詔寫御馬及功臣?!倍鸥υ鞫嗍自姡Q贊曹霸的畫馬藝術(shù)。唐代以后,對曹霸畫馬的評價甚高,如《廣川畫跋》云:“曹霸畫馬,與當時人絕跡,其皴似不可得而尋也?!薄懂嬭b》云:“曹霸畫人馬,筆墨沉著。神采生動?!辈⒁w孟頫評語云:“唐人善畫馬者甚眾,而曹,韓為之最。蓋其命意高古,不求形似,所以出眾工之右耳。”曹霸的畫馬作品,《宣和畫譜》著錄14件。
韓斡為中國畫史上杰出的畫馬大家,《歷代名畫記》云:“善寫貌人物,尤工鞍馬。初師曹霸,后自獨擅?!睆慕翊骓n斡所作《照夜白圖》(見圖2)、《牧馬圖》(見圖3)看,用筆細勁而渾穆,馬身肥而有骨,姿態(tài)雄駿?!墩找拱讏D》構(gòu)圖雖簡單,卻十分大膽,將馬樁直立在畫面中央。巧妙地使立柱、橫馬相交錯,形成畫面中心。但見柱、馬之間,穩(wěn)定與跳動相對比,細瘦與肥壯相映襯,反映出生命奔放與外來遏制在互相沖突,而馬的切齒長嘶或內(nèi)心吶喊,使矛盾發(fā)展達到頂點,觀者的審美感受也進入最深層次。技法上主要用勻細圓勁的線條描出,配以渲染,《圖繪寶鑒》云:“畫馬得骨肉停勻法,傅染入縑素?!敝劣隈R身肌肉凹凸處,是在線描基礎(chǔ)上略施渲暈,而腿、頭等部亦加烘染,產(chǎn)生了色度變化。馬樁分為幾個棱面,既示明暗卻又符合客觀的明暗規(guī)律。這樣使黑白相間的馬樁和白色變化的馬身,形成了強烈對比,賦予畫面以生命節(jié)奏。關(guān)于韓斡畫馬,唐、宋時有“畫馬通靈”“鬼使請馬”等傳說,雖是神話,卻也可見他的影響之大。韓斡的畫馬作品,《宣和畫譜》著錄52件。傳世之作,除上述2件外,尚有《神駿圖》《呈馬圖》。據(jù)《圖畫見聞志》載,韓斡撰有《雜色駿騎錄》,為畫馬譜,然早已失傳。
韋鑒,《歷代名畫記》云:“工龍馬,妙得精氣?!薄缎彤嬜V》云:“善畫龍馬。……且行天者莫如龍,行地者莫如馬,而鑒獨以龍馬得名。”其子韋偃,《唐朝名畫錄》云:“居閑嘗以越筆點簇鞍馬人物、山水云煙,千變?nèi)f態(tài)?;蝌v或倚,或齙或飲,或驚或止,或走或起,或翹或企。其小者或頭一點,或尾一抹?!嘤袌D騏驎之良,畫銜勒之飾,巧妙精奇,韓斡之匹也?!庇纱丝芍f偃畫馬,多畫于山林水澤之中,在廣闊的背景下,表現(xiàn)馬的種種形態(tài),別有一種風致。而用點簇之法畫馬,乃由韋偃始。韋偃的畫馬作品,《宣和畫譜》著錄有16件。今存《雙騎圖》(見圖4),圖表現(xiàn)了兩人各乘一馬,并轡狂縱之情景,構(gòu)圖、造型、用筆皆顯示了韋偃畫馬藝術(shù)之非凡才能和獨特風格。韋偃畫馬在造型和用筆方面,與韓斡相比,亦有很大區(qū)別,結(jié)構(gòu)以至線條不如韓斡嚴謹,但在藝術(shù)手法上較韓斡更富有浪漫主義色彩?!峨p騎圖》中左邊的這匹馬,作者著意夸張了它在奔馳中扭動著的身軀,近乎是凌空轉(zhuǎn)向,神溢形表。其用筆,亦根據(jù)馬匹行進趨勢,禿鋒橫掃,力足意到,增強了畫面氣勢。杜甫亦有詩歌云:“戲拈禿筆掃驊騮,欺見騏驎出東壁?!痹r于伯機嘗賦詩曰:“渥洼產(chǎn)馬乃產(chǎn)龍,韋偃畫馬如畫松?!辟澝浪嬹R之用筆與其畫松一樣生動有力,其禿鋒橫掃之線條,鬃毛高聳之筆法,粗獷奔放,疏簡不求。
對唐代的畫馬藝術(shù),《畫鑒》嘗評云:“要之唐人畫馬雖多,如曹、韋、韓特其最著者?!辈馨浴㈨f偃、韓斡等畫家,以其寫畫人神、筆力雄健的風格,推動了畫馬一科的極大發(fā)展,代表了唐代畫馬藝術(shù)的最高成就。后世各代畫馬者,都無不師從之。
綜觀唐代畫馬,有御馬、番馬、人馬、鞍馬、車馬、輿馬之分別,既反映了畫馬題材的多樣,又反映了畫馬風格的變化。后世畫馬,大多沿襲此例。
五代時期,畫馬亦盛。據(jù)畫史記載,善畫馬的畫家,有房從真、張及之、胡瓌、胡虔、胡翼、陶守立、王仁壽、李玄應(yīng)、李玄審、周行通、顧大中、郝澄、高克明、李贊華等人。房從真,《圖畫見聞志》云:“工畫人物番馬?!瓏L于蜀宮板障上畫《諸葛武侯引兵渡瀘水》,人馬執(zhí)戴,生動如神。蜀主每行至彼,駐而不進,怡然嘆曰:‘壯哉甲馬。”張及之,《宣和畫譜》云:“畫犬馬花鳥頗工。……世或傳其《騎射圖》,擎蒼牽黃,挽強馳驅(qū),筆力豪逸,極妙?!?/p>
胡瓌,《五代名畫補遺》云:“善畫番馬,骨格體狀,富于精神?!螂S水草放牧,或在馳逐弋獵,而又期天慘冽,沙磧平遠,能曲盡塞外不毛之景趣,信當時之神巧,絕代之精技歟?!缎彤嬜V》云:“鋪敘巧密,近類繁冗,而用筆清勁。至于穹廬什器,射獵部屬,纖悉形容備盡。凡畫駱駝及馬等,必以狼毫制筆疏染,取其生意,亦善體物者也?!睆乃稳说挠浭鲋锌梢姡喇嬹R狀物纖細,行筆清勁,已不同于唐人畫馬作風,然其畫馬富于精神,故而于畫史筆法可傳。胡瓌作品,今存《卓歇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畫塞外游牧民族出獵后立帳歇息的情景,人馬雄壯,筆法勁健,有北方畫派的特色。番馬形象亦十分動人,有正有側(cè),有向有背,有的回首,有的低頭,都和主人親昵地聚在一起。畫馬所用線條“握筆落墨,細入毫芒,而器度精神,富有筋骨?!薄半m繁富細巧,而用筆清勁,……以狼毫縛筆疏渲之,取其纖健也。”刻畫馬的形體結(jié)構(gòu)夸張而準確生動。畫風既留有遼代契丹人墓室壁畫粗豪簡括的余韻,又始現(xiàn)精微,顯示了畫家在大場面中巧妙處理人馬動靜、聚散的藝術(shù)能力(見圖5)。
迨至宋代,帝王不重武備,馬受冷落,畫馬一科,遠遜于唐。善畫馬的畫家中,惟李公麟獨擅勝場?!缎彤嬜V》云:“公麟初喜畫馬,大率學(xué)韓斡,略有損增。……嘗寫騏驥院御馬,如西域于闐所貢,好頭赤、錦膊驄之類。寫貌至多,至圉人懇請,恐并為神物取去,由是先以畫馬得名?!崩罟氘嬹R,以唐人為師。《畫鑒》云:“畫馬師韓斡,不為著色,獨用澄心紙為之?!忠姴畷r摹韓斡三馬,神駿突出縑素,今在杭州人家。使韓復(fù)生,恐亦不能過也?!庇膳R摹而技進于道,天機自張。李公麟的朋友蘇軾、黃庭堅,曾多次為他的馬圖題詠。李公麟所畫馬,有白描馬,亦有設(shè)色馬、水墨馬。其畫馬作品,《宣和畫譜》著錄18件。今存《五馬圖》(見圖6、圖7)、《臨韋偃牧放圖》?!段羼R圖》為其傳世佳作,圖以白描的手法畫了天駟監(jiān)中的西域名馬五匹,各有一名奚官或圉人執(zhí)轡引領(lǐng)。前四馬后,各有黃庭堅箋題的馬名、產(chǎn)地、年歲、尺寸,卷末又有黃氏總跋題為李公麟作。馬名依序是“鳳頭驄”“錦膊驄”“好頭赤”“照夜白”及“滿川花”。而五位奚官則前三人為西域裝束,后兩人為漢人。在神色與氣質(zhì)上,有著微妙的類似之處。此卷的“錦膊驄”,其身軀、筋骨、肌力最為健美,頗得曹霸筆下“迥立生風”之妙。馬額的毛發(fā)左右分開,鬃和尾梳理整齊,都以微妙的線條細細勾?。获R的腹部、臀部用大筆淡墨輕輕拂染。將一匹浴后之馬經(jīng)過圉人整飭、被牽回馬廄去這個過程表現(xiàn)出來,相當成功地體現(xiàn)時間于空間。
宋代善畫馬的畫家,據(jù)畫史記載,還有陳用智、郭思、郭道卿、郭游卿、趙光輔、賈行恭、王士元、高益、李用及、卑顯、張戡、張翼、趙叔盎、黃宗道等,皆為北宋時人。
北方金朝,人善騎獵,畫馬之風較盛?!懂嬭b》云:“金人畫馬,極有可觀,惜不能盡知其姓名?!睋?jù)《圖繪寶鑒》載,畫馬名家有李早、楊邦基、顯宗完顏允恭、虞仲文、耶律履、黃謁等人。此期傳世畫馬名跡,有趙霖《昭陵六駿圖》(見圖8)、楊微《二駿圖》(見圖9)及張瑀《文姬歸漢圖》等。趙霖《昭陵六駿圖》依據(jù)唐昭陵六駿石刻而繪。作品分六段繪六駿,每匹駿馬后有一段題贊。從畫風看,此圖明顯繼承了漢族藝術(shù)傳統(tǒng),繼承唐和北宋時代的畫馬技法。通過遒勁的筆法和精微的調(diào)色,將馬匹的毛色表現(xiàn)得更加真實自然,戰(zhàn)騎馳騁疆場的雄姿也刻畫得十分生動。
元代善畫馬的畫家,有趙孟頫、龔開、錢選、任仁發(fā)、何大夫、周朗等人。趙孟頫,《元史》云:“其畫山水木石花竹人馬尤精致?!睂ζ洚嬹R成就,柯九思評云:“自曹、韓之后,數(shù)百年來……本朝趙文敏得其骨。”傳世畫馬作品,有《秋郊飲馬圖》《古木散馬圖》《浴馬圖》《人馬圖》《調(diào)馬圖》等(見圖10-圖12)。《秋郊飲馬圖》描繪清秋郊野放牧情景。在構(gòu)圖、布局方面,此圖富有特色,以中景露地不露天及右開式構(gòu)圖,把平視、仰視、俯視三種造景方式有機地加以糅合,靈活地處理畫面景物。作者將書法用筆溶于繪畫之中,如人馬線描工細勁健,猶如篆籀,古樸嚴謹中而蘊雋秀。趙氏之馬細致含蓄,秀潤柔媚。
龔開,《圖繪寶鑒》云:“畫人馬師曹霸,描法甚粗?!薄懂嬭b》云:“畫馬專師曹霸,得神駿之意,但用筆頗粗,此為不足耳。”龔開生于南宋,宋亡不仕,生活窮困,坐無幾席,嘗于兒子背上作畫。龔開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有所發(fā)展,開創(chuàng)了水墨寫意畫馬之先河。借以抒發(fā)亡國之痛,寄托遺民孤寂之感。作有《瘦馬圖》(一名《駿骨圖》),畫一馬衰瘦,肋骨盡露,自題詩云:“一從云霧降天闕,空進天朝十二閑;今日有誰憐駿骨,夕陽沙岸影如山?!睆倪z存的《瘦馬圖》(見圖13)可以窺見其畫馬風格。此馬伸頸低首似沉思,鬃尾飄動,目光凜冽,雖瘦骨嶙峋但精神矍鑠,十五肋凸現(xiàn)顯其千里之志。此圖龔氏用墨筆勾勒,線條挺勁,特別是肋骨與背部線條剛勁有力,具有較強的質(zhì)感,將馬剛毅不屈的性格體現(xiàn)出來此畫龔開用筆甚粗,作者摒棄了歷代畫家畫馬用筆用線的精描細繪。借畫瘦馬表述了凋零失落的悲憫之情,深化了繪畫的思想內(nèi)涵。
任仁發(fā)善畫馬,然畫史無載。據(jù)《青浦縣志》云:“又長于畫,嘗奉敕畫熙春、天馬二圖稱旨?!比问袭嬹R的風格,從傳世作品看,《出圉圖》筆法工細,纖秀標麗,乃學(xué)唐人風度;《二馬圖》(見圖14)則線條勁健,敷彩簡括,刻畫生動傳神。此圖畫肥瘠二馬,隱喻為官之廉濫,并自作長跋,“以俟識者”。此種手法,與龔開同義。在馬的造型上沿用李公麟的白描法,用精細嚴謹?shù)木€條,準確地勾畫出完整的體態(tài),然后結(jié)合敷彩加以適當?shù)匿秩尽L貏e是為了顯示筋骨以求其質(zhì),在處理手法上更為簡勁。
明代畫馬一科,殊不興盛?!睹鳟嬩洝贰矮F畜”門敘云:“明畫以此入微者益少,如舉數(shù)家,以備品目?!彼e之人,有韓秀實、駱指揮、周全、陳宣、張穆之、鄭克修等。另據(jù)《圖繪寶鑒續(xù)纂》《海虞畫苑略》載,張龍章、陳申、張宏儒等人,亦能畫馬。明人畫馬作品,今存仇英《秋原獵騎圖》、胡聰《柳陰雙駿圖》、佚名《柳下調(diào)馬圖》等。
清代畫馬有所復(fù)興,善畫馬者較多?!秶嬚麂洝份d,有張穆、呂學(xué)、周璕、朱云燝、金農(nóng)等人?,F(xiàn)藏于南京博物院的《牽馬圖軸》(見圖15)為清揚州八怪金農(nóng)作品之一,圖中一老者牽馬踱步宦門,人物頭戴高帽,帽上插花,還有與人物相比格外高大的馬——這種怪誕的畫面相當不成比例。怪誕走形的畫面正證實了金農(nóng)懷才不遇心境。而畫家以生拙蒼凝的書法用筆寫畫,干筆焦墨,老筆紛披,墨線古樸生澀,深沉緩重,將牽馬人躊躇的神態(tài)、駿馬強健的肌體描繪得生動準確?!稜狂R圖軸》為國家一級文物。
據(jù)《國朝畫征錄》載,當時外國來華畫家王致誠、艾啟蒙、郎世寧,皆善畫馬。王致誠,有《十駿馬圖》一冊,今存。艾啟蒙,有《寶吉騮圖》一軸(見圖16),今存,所畫馬造型準確,大小與真馬一般。郎世寧,“伏讀圣制詩二集,題準噶爾所進大宛馬,名之日如意驄,命郎世寧為圖,而系以詩,有‘凹凸丹青法,流傳白海西句”。郎世寧將西洋繪畫的光影表現(xiàn)法,濃艷色調(diào)的填染,以及透視觀念融入中國畫中,形成一種講求質(zhì)感、量感與立體感的新寫實畫風(見圖17)。其代表作為《百駿圖》一卷,畫面表現(xiàn)的是郊原牧馬的場面。眾馬的畫法采用了意大利文藝復(fù)興時期開創(chuàng)的明暗寫實技法,同時用膠調(diào)顏料作圖,它們大大增加了馬匹的體積感。
至民國,東西文化的交流更為發(fā)達,曾留學(xué)法國的徐悲鴻畫馬時,將傳統(tǒng)粗筆寫意的畫法,與西洋素描的一些觀念結(jié)合在一起,又產(chǎn)生了別具新意的作品(見圖18)。他筆下的馬已經(jīng)超脫了純客觀的描繪,而被賦予了更為濃烈的主觀色彩、更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和更為鮮明的愛憎。他那剛健敏捷、強壯剽悍的駿馬給人以自由和力量的象征,進而鼓舞人們積極向上。
在中國繪畫中,馬意象每每用來表達士人懷才不遇的悲憤,有志者欲建功立業(yè)報效家國的壯懷,以至于成為中國文人內(nèi)在價值的一個較為穩(wěn)定的象征符號。
先秦時期馬的文化意蘊,主要以“騏驥”為代表,圍繞著人才的使用而展開,并由此生發(fā)出治人和治國之道以及不拘一格招納各類人才的理念。在唐代,“駿馬”又被賦予了最具時代特點的審美意義。在冶游生活中,它成為唐人身份地位和財富的象征;在出塞、畋獵等生活中,成為一種顯示民族豪情和氣勢的文化符號;在送別的場合中,成為顯示男子翩翩風度的一種文化標志。此外,唐人還頻繁使用“瘦馬”與“胡馬”這一意象,瘦馬意象比較集中在中晚唐時期,反映了這一時期士人豪情漸減、氣骨漸衰的心態(tài)?!昂R”則帶有地域色彩,在安史之亂時期,“胡馬”成為叛軍的代名詞。
馬自從活躍在戰(zhàn)場之后,日益受人重視,也頻頻出現(xiàn)于美術(shù)作品中。早期的畫馬偏重在表揚將士和戰(zhàn)馬的忠勇,馬之造型強調(diào)雄壯之體格,健勁之筋肉,表現(xiàn)出日行千里的能力,以昂首闊步、揚尾嘶鳴表現(xiàn)出剽悍威武的神情。至太平盛世,馬由戰(zhàn)場伙伴變成貴族寵物,故常配以華麗飾品,以顯耀主人的地位。綜觀漢唐盛世,以反映大帝國雄健陽剛的美為主。唐以后,畫馬不再有往日的盛況。
唐宋之間,文學(xué)與繪畫的關(guān)系逐漸加深,文人畫潮隨之興起。文人論畫馬崇尚回歸自然,追求蕭散清逸之趣,摒除象征武力的剽悍,也揚棄象征奢靡的華貴,故文人畫家畫馬之造型有如文雅清逸之士。
元代龔開在繼承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有所發(fā)展,開創(chuàng)了水墨寫意畫馬之先河。借以抒發(fā)亡國之痛,寄托遺民孤寂之感。清代,西方傳教士畫家郎世寧、艾啟蒙、王致誠傳人了歐洲的透視學(xué)、解剖學(xué)、色彩學(xué)等科學(xué)的寫實藝術(shù),滲透到中國傳統(tǒng)的馬畫中,表現(xiàn)手法空前精準和細膩,但未能顯出唐人的雄壯雍容的氣度和金人簡放豪邁的風格。近、現(xiàn)代,面臨帝國主義的侵略和民生凋敝,畫家關(guān)注的是國家興亡,以明比和暗喻的手法催人奮起抗爭?,F(xiàn)代畫馬大師徐悲鴻飽蘸著人民民主革命和抗戰(zhàn)烽火中的激情與悲憤,縱筆之下,開創(chuàng)了沒骨畫馬,肌膚與水墨相融,人的境界和馬的精神相合,在繪畫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
畫馬藝術(shù)由傳統(tǒng)的工筆逐漸轉(zhuǎn)變?yōu)榻F(xiàn)代的寫意。從工筆的特性來看,它筆法嚴謹,注重畫面一絲不茍地勾勒與渲染,因而當畫家作畫時把注意力放置于細節(jié)與形式上時,也就缺失了對馬神采的摹寫。尤為重要的是,工筆不能充分地表達情感,也就是說,形式從一定程度上壓制了情感。后來的寫意畫馬就是另一種情形,它用簡練的筆法來描繪對象,多是縱情揮灑,描繪對象的神韻,從而直抒胸臆。它主張神似,是情感與形式的統(tǒng)一,有時甚至情感大于形式。寫意是抒發(fā)情感的最好方式,同時也正符合婉約的風格。因此,畫馬技法的轉(zhuǎn)變就使審美的因素發(fā)生了變化,由對馬形式的審美進而轉(zhuǎn)變?yōu)閷︸R神韻、情感的審美。
中國傳統(tǒng)的畫馬藝術(shù)多表現(xiàn)的是一種閑適的情調(diào)或情致,有情感的因素,但并不是太多,它更多的是一種情感的客觀化表達。而到近現(xiàn)代以來的畫馬,用寫意來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情感,它更多的是一種主觀化表達,是私人化情感的綻出。因而,它可以表現(xiàn)閑情、親情、愛情、友情。人們對傳統(tǒng)畫馬具有文人氣息的寓情于景的審美,就逐漸讓位于對“有意味的形式”的個性、意蘊、情緒的審美。
馬的天然特性所顯現(xiàn)出的各種美感與人類的精神追求和藝術(shù)理想達到了無與倫比的默契。馬,它被人格化了的道德精神和勇悍雄強的體魄,永遠是人類畫馬的創(chuàng)作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