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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鳳姐

2014-05-06 20:30于香菊
飛天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黃龍鳳姐棉花

于香菊,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中學(xué)高級教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1998年開始嘗試小說創(chuàng)作。2004年開始正式發(fā)表作品,在《小說界》《飛天》《鴨綠江》《芒種》《章回小說》《福建文學(xué)》《青年文學(xué)家》《山東文學(xué)》《清明》等雜志刊發(fā)中短篇小說約50萬字。

早晨,李鳳姐將三個孩子送到家門口,對兒子小龍說,上學(xué)的路上,一定要照應(yīng)好弟弟妹妹。小龍調(diào)皮地看看表弟豆子和表妹穗兒,對媽媽擠擠眼睛點點頭,喊聲,沖??!手臂一揮,就向前跑。豆子和穗兒看見,忙顛顛地對李鳳姐說聲大姑再見,便跑著向小龍追去。李鳳姐喊,你們慢點!看到三人會合就停下來,手拉手向前蹦跳,感到欣慰,露出滿意的笑容。

學(xué)校離家里不算遠(yuǎn),站在門口,往北望,那棵粗壯烏黑的老柏樹下就是凌水灣的小學(xué)校,李鳳姐每天早晨送孩子,都往學(xué)校的方向癡望很長時間。自己的小學(xué)也是在那里念的,遺憾的是沒好好念,六年級沒畢業(yè)就隨外地來招工的出去打工了。李鳳姐希望兒子侄子侄女能好好念,生命走到今天,早知道讀書對一個人的重要性了。所以在三年前帶兒子回到凌水灣時,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讓九歲的兒子繼續(xù)去讀書。如今兒子已經(jīng)十二歲,上小學(xué)五年級,別看因為爹媽轉(zhuǎn)學(xué)耽誤不少課,到了凌水灣的小學(xué)校,那學(xué)習(xí)還是頂呱呱的。心想這孩子不知隨誰了,當(dāng)年自己在學(xué)校沒心思讀書,學(xué)習(xí)當(dāng)然不好,孩子在這方面不可能隨自己;那是隨他父親么?可他那父親也是一個在學(xué)校吊兒郎當(dāng)?shù)娜?,聽說就數(shù)學(xué)還算將就,沒念完小學(xué)就因為當(dāng)制藥廠廠長的父親跳樓自殺而輟學(xué)了。沒文化的人到處吃虧,要是有點文化,他也不會總進(jìn)監(jiān)獄,做人就不會那樣失敗了。別看走到哪里都是頭,不過是憑借心里的一個義字、手上的一個狠字,若是文化再高點,懂點文韜武略,他就應(yīng)該是人中龍鳳,現(xiàn)在……唉,妻離子散,整天和一幫哥們吃喝嫖賭打打殺殺,不過是一個混世魔王。

啊呀!李鳳姐不由自主叫了一聲,暗罵心思怎么又轉(zhuǎn)到他身上去了?三年了,離開他整整三年了,他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啊!就是知道,和自己還有啥關(guān)系?一紙婚約被判離,再好的夫妻也是陌路人。

呸呸呸……李鳳姐連吐幾口唾沫,轉(zhuǎn)身想進(jìn)院,突然白楊樹頂上的那群一直沖著她嘰嘰喳喳叫的喜鵲,云彩一樣飄下來,落得身前身后黑黑白白一大片。心思亂轉(zhuǎn)的李鳳姐心里一下抓撓起來,有股火踩著心地往外竄,隨手拿起門口的一根楊樹枝,對著那群喜鵲一邊抽打一邊罵,滾開,都給我飛得遠(yuǎn)點!是福是禍我自己扛著,用不著你們先來報什么喪!這群喜鵲飛起來的時候,就有幾根羽毛忽悠悠地落下來,顯然是打落的。李鳳姐隨手抓過飄過頭頂?shù)囊桓鹈竽粗概c食指一捻,好好的一根羽毛就折在她的手中。飛到樹上的喜鵲還是不肯走,嘰嘰喳喳的聲音叫她心里煩,隨手就將那手中的羽毛和楊樹枝一起向著樹林高處拋過去,本是希望它抵達(dá)樹頂驅(qū)趕喜鵲的,終是因為力道小,半途落了下來。李鳳姐無奈地往院子里走,正坐在窗下陽光里繡花的弟媳棉花,一邊望著樹上的喜鵲,一邊對鳳姐輕聲嘆息著說,喜鵲喳喳叫,無喜必有禍,不知還有啥事會落在咱家?鳳姐撫了撫胸口,穩(wěn)了穩(wěn)心神,壓住那股火,裝作無所謂地蹲在她面前,一邊替她理絲線,一邊輕聲說,用不著想那么多,車來山擋,水來土掩,我就不信邪。唉!棉花嘆口氣不吱聲了,那神情落寞寡歡,看在鳳姐的眼里,很心疼。她知道自打弟弟在礦上砸傷腿,弟妹棉花就總是這一副模樣。本來以為她是嫌長冬成了瘸子,可是自己話里話外試探了幾次,覺得不是。又想是不是自己帶著孩子在娘家一住三年讓人家煩了,可是自己要找房子搬出去,這棉花又死拽活拉,不讓走。后來慢慢觀察,知道原因了,卻只有同情的份。唉,當(dāng)姐姐的再能干,也不能代替已經(jīng)不是男人的弟弟哦!

冬日雖暖,依然有點凍手。棉花老在外邊陽光里繡花讓鳳姐覺得她有點自虐,正想拉棉花回到屋里去,媽媽在那敞開的屋門口打量著天空盤旋不去的喜鵲說,三年前,你獨自帶著孩子回家前,那喜鵲成群往咱家窗戶上撞,等你到家一個都沒有了;去年你弟在礦上砸傷腿,那喜鵲在咱家院子里鋪了一層,等咱們將你弟接回來,那喜鵲也是飛得干干凈凈;今年小龍因為穗兒在學(xué)校和人干架,這群喜鵲在咱家院子上空老是盤旋著叫……

媽,你不要老說啦!李鳳姐一邊理絲線,一邊抬頭大聲說媽。媽不吱聲了。推門出來的老父親,一邊裝著他的老煙袋,一邊用眼睛挑著高處,也是滿臉的愁云。李鳳姐知道,一家人一看到喜鵲反常,心就提溜著,其實她提溜得更嚴(yán)重,右眼睛打早晨睜開就不停地跳。左眼福右眼禍,雖然這是俗語,但千百年流傳下來,也不能不讓她心里犯咯嘰??吹艿艿苊米〉奈葑記]人,她偷著溜進(jìn)去,給在礦里上班的小弟打個電話說,長冬,你今天別干了,跟老板請個假,就說家里有事。長冬說,家里啥事?李鳳姐說,家里沒事,就是這喜鵲從早晨開始圍著咱家叫,媽讓你小心,看不好就別干了。長冬說,你們這一天真是神經(jīng)兮兮的!自打腿傷后我就沒下過洞,還會有啥事?行,今天我早點回家。李鳳姐想,這家中只要保住弟弟和三個孩子,天就不會塌下來。這居家過日子,一不怕窮,二不怕苦,怕的就是災(zāi)難,災(zāi)難一來,再好的日子也完了。

一家人在恐懼中等了一天,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弟弟從礦上平安到家,李鳳姐在學(xué)校周圍繞了一天,眼看散學(xué),在門口迎著孩子,也將他們安全地帶回來了。晚上,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吃飯,酸菜寬粉燉排骨一鍋,還格外拌了幾塊大豆腐,幾個孩子吃得狼吞虎咽,都說,今天咋的呢?這么豐盛!李鳳姐慢條斯理地吃著,心想,我的傻孩子們,這是慶賀,慶賀一天無事,我們?nèi)矣衷谝黄鸪詧F(tuán)圓飯了。長冬說,以后喜鵲愛咋叫就咋叫,別再當(dāng)回事了,整得這一天人心惶惶的。老父親也說,是禍躲不過,順湯順?biāo)剡^吧,遇到啥再說啥。媽媽的臉色早就不那么愁云遮蓋了,她一見到三個孩子就高興,眼睛都笑成月牙了,將幾塊排骨全都夾到三個孩子碗中,還生怕分得不均,薄了這個,厚了那個,不得不這樣補(bǔ)補(bǔ),那樣補(bǔ)補(bǔ)。氣得李鳳姐一個勁說,媽,你也吃點!媽說,他們吃,他們吃我就高興,正長身體呢。棉花和李鳳姐一樣吃得很慢,她是個好媳婦,溫柔賢惠,就是不大說話,屬于愚訥型的。但鳳姐感激她,要是攤上一個厲害兄弟媳婦,哪能容她這個出嫁又無家還帶著一個孩子的大姑姐回來住呢?就是爹媽再鏟得硬也不行,只要她略顯得不高興,李鳳姐就得帶著孩子走。鳳姐將碰到的一塊排骨夾到棉花的碗里,棉花看大姑姐的眼睛就含著感激,抬頭看看婆婆,將排骨夾給了婆婆,婆婆夾起來看看,沒吃,給了小孫女。抬頭看兩個男孩子拿眼睛看她,就說,別說奶奶偏心眼,你們長大說了媳婦,心眼就向著媳婦了,咱穗兒可是你奶奶你大姑你媽媽的小棉襖。媽!長冬不高興了,喊了聲。老太太知道兒子挑理了,說你再想著媳婦也沒用,你媳婦想著媽。又轉(zhuǎn)過頭問小龍,外甥文化高,你說這叫啥了?是什么等等代換?小龍說,叫等量代換。這孩子說完,又搖晃著腦袋對大伙說,你們看我姥姥多聰明,天天看我寫作業(yè),還學(xué)會不少呢。老父親說話了,你們可別小瞧這個老太婆,當(dāng)年那可是女子??茖W(xué)校出來的,就是到現(xiàn)在她也是咱們家學(xué)歷最高的。老母親說,唉,啥畢業(yè)有啥用?那時候女孩子都崇拜拿槍的,于是就瞎了。父親說,想當(dāng)年你也是一個團(tuán)長的太太呢,還怎么虧著???母親說,咱們都沒有當(dāng)官當(dāng)太太的命,現(xiàn)在說啥呀!李鳳姐沒說話,她知道母親高學(xué)歷,也知道父親當(dāng)過團(tuán)長,后來父親因為犯了個錯誤就被下放回鄉(xiāng)了,于是父親母親就變成了這樣的農(nóng)民。母親還在叨叨,說我活著最遺憾的不是沒做長久軍官太太,而是我生的這些孩子,咋就沒有一個隨我讀書好的呢?長冬就不說了,男孩子隨爹,天生大老粗,可是五個丫頭,哪個讀書也沒讀到高中畢業(yè),最慘的就是這個鳳丫頭,小學(xué)還沒畢業(yè)呢。長冬說,你的閨女不是讀書不好,都是過早搞對象,耽誤了。父親就笑母親,這方面倒是隨你了,都是情種。李鳳姐忍不住噗地一聲笑了,她知道母親娘家在南方,看上父親前就是那女子??茖W(xué)校的學(xué)生呢,因為一個情字跟父親來到北方,便再也沒回娘家。于是想這個情字害人!看看兒子小龍,想他不也是情字的產(chǎn)物么?唉,活到今天,才知道這情字真的很害人,但愿下輩子就是出家也別和這個字有粘聯(lián)。

嘭地一聲,門被撞開了,坐在炕上吃飯的一家人全都傻愣在那里。屋地里多了一個高高的瘦瘦的骨骼偉岸氣質(zhì)貴氣的大男人,四十多歲的光景,還留著一個溜尖的大光頭,不過那光頭不砢磣,品樣很周正,光頭下的五官更周正,劍眉朗目,鼻子高挺,嘴巴不大不小,再加上長條白臉,元寶的雙耳,不用問大家就知道是小龍的爹鳳姐的前夫黃龍到了。這爺倆長得真是一個模子套出來的,只是一個是大型號的,一個是小型號的。

這個黃龍將身上帶的大包小包的東西往地上一放,沖著炕上的老人就下跪磕頭,嘴里念念有詞地說,媽媽爸爸,你們好!不孝姑爺黃龍在這里給你們磕頭了!

愣在炕上的李鳳姐覺得遭遇了龍卷風(fēng),眼看著房頂漏了一個大窟窿。她眼睛盯著地下的人,腦海中全是那些該死的花喜鵲,原來你們從早就報喪,報的是他這個天煞的來家了呀?我和他三年前就離婚了,因為那日子沒法過,所以才帶著孩子回娘家的??!如今三年過去了,本以為該風(fēng)平浪靜,各過各的日子,誰也不招惹誰,可他怎么又追來了呀?

這樣想著的李鳳姐順著炕邊滑下地,伸手就去拽那跪在地上的人,大聲說,你滾!你來這兒干什么?他們不是你的爸媽,你也不是他們的姑爺,你是沈城街邊的一個地賴子,有爹揍沒娘養(yǎng),怪我當(dāng)初感謝你救了我,就把你當(dāng)成英雄。跟你過了九年,有八年你呆在監(jiān)獄中,僅僅和我們娘倆在一起過了一年還不走正道,王寶釧獨守寒窯十八年還等來一個正宮娘娘呢,我在監(jiān)獄門口等你八年,你出來沒到一年就睡別的女人。你掏開你的心窩看看,你還有點良心嗎?我們娘倆有啥對不起你的?你干嘛要陰魂不散?你放過我們娘倆,讓我們好好過幾天安靜的日子不行嗎?鳳姐哽咽著說不下去,眼淚如泉,洶涌奔流。

對不起,對不起!黃龍跪在地上不起來,對著李鳳姐連連磕頭,嘴里說,我是沈城街邊的一個地賴子,我在那邊混不下去了,我不想再打打殺殺,我想過平常日子,不來找你們娘倆,我找誰呀?反正我就是這樣了,你們商量一下,留我也得留,不留也得留。留,咱們好好過日子;不留,我也不會離開這里!實在讓我走也行,這屋里老老小小加上你是八個,外地你有四個妹妹每家就算一個孩子的話也有十二口,反正我黃龍從小就是惡人,以一命滅掉你家二十口,不在話下,你斟酌著看吧!

你你你……李鳳姐氣得說不出話來,那邊長冬喊,姐,我報警!讓110將他抓起來!

黃龍在地上扭著脖子說,報警,抓我關(guān)了幾天?不是還照樣放出來么?八年我都坐過,再坐我還樂不得呢,這監(jiān)獄都比外邊過得好!

炕上的三個孩子早怕得縮在奶奶的懷中,棉花倒是出奇的大膽,看著大姑姐的這個前男人似乎有些好奇,更多的是歡喜。她聽著大姑姐兩口子說著那樣的氣話,不像長冬那樣跟著生氣,反而歡喜地說,都是一家人,亂說啥?我去炒兩個菜,姐夫大老遠(yuǎn)來的,趕緊起來,上炕吃點熱乎的飯,暖暖身子。這話說得輕言細(xì)語,卻有分量,一下子將滿屋子劍拔弩張的緊張氣氛砸亂了,也砸散了。黃龍看著系上圍裙撩門簾出去炒菜的棉花,真是感激得要流下眼淚來。

老父親將那據(jù)說是個大將軍送給他的煙袋鍋敲在炕沿上,慢條斯理地對黃龍說,我五個姑爺,就這個我一直沒見過面,看身材氣質(zhì)貴族樣,看面相也不是橫蠻不講理的人。

李鳳姐說,他自己都說,貴氣的身子要飯的命,在哪兒都是頭,不過都是黑道上的!

黃龍插嘴說,白道人認(rèn)為我是黑道的,黑道上又都說是白道的,我這個人就是不白不黑混到現(xiàn)在,活了四十五歲,有二十五年都是斷斷續(xù)續(xù)在監(jiān)獄度過的,吃虧就吃虧在一個實字,該狠的時候總心軟。同情弱小,所以我就在兩個道上都走不通了。

李鳳姐說,他要是不惹事,還真挺好的。雖說是地賴子,但是地賴子中的好人,就是當(dāng)黑道老大,也挺有正義感的,就是有時不上道。另外他不能有錢,有錢就把自己當(dāng)貴族,吃喝嫖賭啥事都干。當(dāng)年我就是看他實誠正義敢擔(dān)當(dāng)才嫁給他的,覺得他是個英雄,誰知道他動不動就不走人道呢?

進(jìn)門取醬油的棉花感嘆說,單憑長相姐夫也是人中龍鳳了!做人誰沒有一點缺點?就原諒他吧!好歹小龍有個爹,大姐也不是孤家寡人了。大姐在家這三年,媒人沒少上,男人沒少相,大姐不是一個沒看上嗎?或許大姐想找一個比姐夫強(qiáng)的人,今天看到姐夫才知道,這姐夫的氣質(zhì)相貌恐怕是沒人能比的。李鳳姐真的不知這個弟妹還這樣能說,做事這樣有大面??粗昧酸u油又出去的棉花和還跪著的黃龍,不由得長聲感嘆,長得好有啥用?。吭缰浪€會找來,就是個豬八戒,也該早點嫁了才好!

黃龍說,就是你嫁人了,也不過多一家屈死的鬼而已,我是不允許你跟別人過的!

“啪”,李鳳姐甩手就是一個耳光,黃龍那白皙的左臉馬上隆起五條血印子。李鳳姐甩手在他的右臉上又來了一下,然后氣得咬著牙齒喊,你干啥還那么霸道?

黃龍說,不這么霸道,我早就沒命了,早就該被人打死了?;钤谖业哪莻€生活中,我不霸道,別人就會比我霸道。你見過我為他坐了八年牢的邵地爬,如果當(dāng)年打不過他,后半生成了地爬的人不是他而是我。我坐八年牢出來了,他可得在地上用兩只手走一輩子路了。

看你狠!李鳳姐揚(yáng)手還要向黃龍打去,被黃龍一手抓住手腕。黃龍的另一只手從衣服底下抽出一把砍刀,放在李鳳姐的手中說,你要是還不解恨,就用這個吧!這輩子我愿意死在你的手中。李鳳姐氣恨至極,暗暗琢磨,與其等你滅我家二十口人,倒不如今日將你殺掉,大不了我陪你死,還能保全咱家十九口呢……這樣想著,杏眼圓睜,拿刀的手狠狠地?fù)]起來,就向黃龍的后脖子砍去——

鮮血嘩地一下從黃龍的脖子上漫下來,雪白的衣衫在黃昏的燈光下變成了黑乎乎的一片。

炕上的三個孩子早嚇得哇哇大哭起來,窗外有只貓頭鷹怪笑一聲,從院子邊上的一棵大榆樹上騰起,飛向遠(yuǎn)方。

小龍一邊爬著,一邊滾下地來,大哭著跪在爸爸和媽媽中間。一邊喊著別殺我爸!一邊仰著手阻擋媽媽再下手。棉花也從外屋跑進(jìn)來,一邊喊著,這是干啥?一邊伸手去奪李鳳姐手中的砍刀,奪不動回頭喚長冬,快,看姐夫傷得咋樣?用不用請大夫???

李鳳姐已經(jīng)沒有力氣再下手了,人如篩羅,半跪在地上,砍刀還握在手中,卻已經(jīng)和胳膊手臂一起成了支撐人的拐杖,帶血的刀尖有一塊已經(jīng)插進(jìn)屋地的泥土里,刀鋒上的鮮血就在地上積了一攤,像打倒了的豆油瓶留下黑糊糊的油跡。

呵呵,黃龍推開怯懦地走過來的長冬,用手扶著后脖子與腦袋左右搖擺著怪笑說,沒掉?。坑譃t灑地將手上的血液拿到鼻子尖上聞聞,伸出舌尖一舔,看著還在篩糠的李鳳姐,對身旁的兒子說,兒子,鮮血的味道好香,你嘗嘗?

喘著粗氣的李鳳姐,一直恨恨地盯著黃龍喘粗氣,她真的很想將他殺死,然后給他抵命,這樣一了百了,從此再無煩惱??墒菗]起砍刀的那種傲然,總是不能堅持到底,心底的那股恨意凝在空中都是力量,可是落在冤家的脖子上就沒有了力道。不是刀鋒不快,是自己的心總是在關(guān)鍵時刻要軟那么一點,就這一點要不了黃龍的命。抬眼看看年邁的父親和母親,再看看相親相愛的弟弟弟媳一家四口,她覺得真的很對不起他們,自己一時眼瞎,嫁人不淑,連累他們跟著擔(dān)驚受怕,或許還會搭上性命。再低頭看看自己的兒子,小家伙和他的父親長得一模一樣。她心說,不是我非要你父親的命啊,實在是有他這家就不會有安寧!真的希望沒有了父母的你能好好生活在姥姥家,長大后以父母為鑒做個好好的人??墒亲约旱氖譃楹斡心敲匆粍x沒有力道,是他的命不該絕嗎?還是自己和他的緣分沒盡?自己曾是一個殺人如麻的團(tuán)長的女兒哦!為何這心有剎那的軟?是他優(yōu)秀的一面誘惑自己?還是自己心中的情意依然纏綿?

扯淡!都給我起來!這是老父親的一聲怒吼,跪在地上的一家才如夢初醒。小龍還在看著爸爸的刀口哭泣,疼痛和流血使黃龍僵硬如鐵,李鳳姐知道他不是害怕,鐵打的漢子就是對這種人的描述。她將刀子交給棉花,長嘆一聲,從地上爬起,俯腰去查看黃龍的傷口。雖然在落刀的剎那間自己心軟手軟,可是后頸的肉已經(jīng)外翻,用紙巾擦掉傷口的鮮血,李鳳姐見到了黃龍頸骨的白影,于是暗嘆好險。起身去翻自己使用的柜子,一個急救的小包出現(xiàn)在手掌中。她低聲告訴弟弟快速去診所取鹽水青霉素,讓棉花將頭頂?shù)臒裟玫礁?,她就開始了熟練的局麻止血縫合上藥包扎……等長冬將藥物拿回來,李鳳姐已經(jīng)將一切料理好,就等掛滴流了。

一連串的急救措施,看得大伙目瞪口呆。棉花不由得贊嘆說,姐,你啥時學(xué)會了這一手?李鳳姐用哀怨的眼睛看一眼已經(jīng)安頓到炕上的黃龍,說剛認(rèn)識他時,他的身上就打出了傷,他交給我這個小包,讓我?guī)退?,才上的警車。后來跟他一起過的一年,他動不動就帶著傷回家,他教我做,時間長了就習(xí)慣了。

打上吊瓶的黃龍嘴巴還是不老實,對長冬說,你姐夫我有九條命,自打我父親死后幾乎就是在打打殺殺中過來的。傷時多,有時有人救還好,沒人救就想法自救了。認(rèn)識你姐,我贈給她的唯一禮物就是這個急救包,沒想到她和我離婚了,包還沒扔,看來心里還是忘不了我?。?/p>

老父親湊過身子問黃龍,我閨女就因為你睡了別家女人跟你離的?黃龍說,可不是咋的!您老知道男人都這樣,只是您老的閨女小心眼。老父親沒再說話,看著這個姑爺眼睛里都是笑意。黃龍知道,兩個男人將話說到這份上,就心領(lǐng)神會達(dá)成了同盟,但黃龍不知道這個岳丈當(dāng)年當(dāng)團(tuán)長的時候也是犯的作風(fēng)錯誤,組織上本不知道,可是團(tuán)長夫人動怒開了槍,一槍打在屁股上,也就打丟了團(tuán)長的職位,被下放回了鄉(xiāng)?;剜l(xiāng)后這個過去的團(tuán)長很老實,沒再犯什么錯誤,團(tuán)長夫人變成鄉(xiāng)村婦女,一連串生了六個孩子。兩個人為生活努力掙扎,雖然一直不太富有,但過得很順心。

棉花將新炒的菜端上來了,李鳳姐盛了米飯夾了菜一口口喂黃龍,看他半躺在那里如一個乖巧的孩子,她就忍不住一會兒笑笑一會兒哭。黃龍用沒吊針的手給她擦眼淚,反過來安撫她,莫哭,莫哭!以后再不要流淚了!多少年了,兩個人打架一見血就好!這不是怪事,這是命!

老父親一直看著閨女和姑爺,他扭頭對坐在那邊發(fā)呆的老伴說,鳳她媽,你看他們倆像咱倆當(dāng)初吧?老母親的臉紅了,嗔怪丈夫,老不正經(jīng),當(dāng)著孩子亂說啥?老父親哈哈哈笑著說,美女愛英雄!

黃龍接過丈人的話,看著在侍候他的李鳳姐說,英雄也愛美女!回頭看小舅子和小舅子媳婦站在地上笑,就對大伙說,我承認(rèn)我不是好人,但是我是英雄。這輩子誰打我一個手指頭都不行,就鳳姐行。自打認(rèn)識這個李鳳姐,都是她在打我,我可從來沒動她一個手指頭。我說過這輩子就是她將我殺死,我也得先保證不讓她償命。我這個人就你姐讓我心服,我愿意平平常常地和她過一輩子。

老父親對老伴和兒子兒媳說,我看行,讓他們就在咱家好好過日子吧,一物降一物,你們誰都不用害怕什么!

沈城邊上的一個黑社會的小頭目,又名地賴子黃龍,就這樣在凌水灣住了下來。李家只有四間老式的平房,是面水依山向東坐西的。南屋兩間,一鋪大炕,住著李鳳姐的父親母親三個孩子,李鳳姐住在炕尾。中間一間是廚房,北屋一間有點小,住著長冬和棉花小兩口。如今多出一個黃龍,這個家就顯得更小,沒法安排了。老父親和長冬在鳳姐帶著孩子回來的那個冬天就商量蓋房子,不是蓋房子的錢不夠,凌水灣的普通人家蓋房子不需要多少錢,石頭山上可以起,人力各家都會出幫工,就是村里鄉(xiāng)里的土地辦總是不給批。長冬和棉花向村里鄉(xiāng)里管土地的領(lǐng)導(dǎo)申請幾次了,一直批不下來,可能就是等送禮,但老父親就是不認(rèn)這個賬,說我也不是到別處另蓋,我在自家院里蓋他們還管???送禮更不行,共產(chǎn)黨的干部怎么能收禮?咱們?nèi)ニ湍遣皇欠噶诵匈V的罪嗎?他自己去村里鄉(xiāng)里找過幾次,人家對他特別客氣,答應(yīng)得也特別順溜,說是有了指標(biāo)就給他親自送來。但是看著村里的房子雨后蘑菇一般往出冒,就是沒有他家的份,誰也沒招。于是這事就拖拉下來了,一直拖了三年還沒蓋成。大家都知道,李家的房子蓋不起來,一是禮沒送到,二是人熊。主事的老人家早不是當(dāng)年,七十多歲的人再豪放也跟廢物差不多了,新成長起來的長冬天生有點愚訥,在礦下下洞砸傷了腿,都沒敢從人家那里要多少傷殘費,只是混個在洞外看車的活計。棉花天生的賢妻良母,遇事也不敢說啥。鳳姐親自出了幾次面,但她畢竟早就不是凌水灣的人了,嫁出的女,潑出去的水,她說什么都不仗義了。

老父親留下黃龍,不單純是希望鳳姐有個丈夫外甥有個親爹,他更欣賞的是黃龍是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哪腥?,覺得留下這姑爺對這個家會大有照應(yīng)的,他也知道兒子在這個村中實在太孤太弱了。晚上老兩口躺在炕頭將這事一嘀咕,都覺得留下黃龍是對的。但是他的野性他們也是看得非常清楚,能不能拴他個老老實實,就看閨女的力度了。是福是禍這老兩口也是心里沒底的,萬一是禍,搭進(jìn)去的就是全家二十口的滅門之禍?。?/p>

這些事情只有走著瞧了,關(guān)鍵是趕緊蓋房子。老父親說了,開春一化凍就蓋,我看他媽的哪個王八蛋敢攔著!躺在炕上還在滴吊瓶的黃龍知道這件事了,說爸,咱們想怎么蓋就怎么蓋,這件事包在我身上!一直在身邊精心侍候他的李鳳姐怕他惹事,說你亂摻乎啥?這里沒你的事!黃龍的脖子一梗說,咋沒我的事?自打我來到這個家就是這家中的一員了,難道你們還拿我當(dāng)外人?老父親說,不是外人,不是外人,包你身上就包你身上。鳳姐白了父親一眼,說爸,你不怕他給你捅婁子???老父親不愧是當(dāng)過官的人,看來也是非常會用人,他對女兒說,你別總擔(dān)心我姑爺干啥都不行,我看我的姑爺干啥都行,有分寸,也一定能干好!黃龍本就是一個喜歡被表揚(yáng)的人,用凌水灣的話說,是喜歡順毛摩挲的毛驢。他被老丈人這么一摩挲,早就激動得臉紅腦脹了,眼睛里都是遇到知己的狂喜和感激,一種為知己者死的狂放在心頭油然而生。老丈人看他的神態(tài)心里有了數(shù),李鳳姐是擔(dān)心死了,本來留下他,就希望他老老實實在家跟自己過日子,這輩子是不指望他干啥的,就是他干吃飯不管事都行,實在是怕他惹禍怕得要死了。

本來該打七天的點滴,五天就撤了。黃龍說用不著浪費那些藥水,李鳳姐有點不放心,但是在換藥時仔細(xì)看那傷口,竟然愈合神速,不過是留下半尺長的一道疤。撤掉點滴黃龍也就是出去尿泡尿,回來對老丈人說,爸,您老交代的事情我辦妥了,你看著用不了三天,村里管土地的那個人叫大邢吧?保證到鄉(xiāng)里將蓋房子的證明給咱開來,而且會恭恭敬敬地給咱送到家里來。老丈人沒說什么,只是點點頭,鳳姐卻是嚇壞了,覺得這個死魔頭是不是到村里去干啥壞事了,幾次到門后瞅瞅,到街上逛逛,村里和原來一樣寧謐祥和,不像發(fā)生什么事情的樣子。但是回到家這心還是放不下,老是害怕突然出現(xiàn)什么事。

真的沒出什么事。第一天平靜地度過了,第二天又平靜地度過了。村里有幾家親戚,以前有點小過節(jié),欺侮過長冬的。這兩天都過來串個門,說看看咱們新來的姑爺。每個人來都顯出過分的恭敬。鳳姐知道自己來家三年了,從來沒人過來看她,姑爺一來,他們就過來,顯然都是沖著黃龍來的。第三天上午沒事,下午要做晚飯的時候村里那個土地辦主任大邢騎著他那輛嘎嘎作響的破摩托車過來了,到門口將車子一停就往院子里跑,說老叔,老叔,您蓋房子的手續(xù)批下來啦!這個大邢,平時悠悠蕩蕩地慣了,何時看他這么急火燒燎的?這大冬天,進(jìn)屋帽子一摘,腦袋騰騰冒汗,而兩腮的胡子全是白霜。大邢說,鄉(xiāng)里的土地張到縣里開會去了,我等到昨晚還沒回來,沒辦法,今天一大早我追到他城里的老窩去了。我一說咱家情況,他當(dāng)時就跟我打車回鄉(xiāng)里將手續(xù)給批了??紤]到你家人口多,蓋三間可能不夠,你們看看相中哪兒,都是可以批給你們蓋房子的。老父親說,不用麻煩啦,都在這個院中好,一家人在一個院子中,有事好有個照應(yīng)。行行行,平時跋扈的大邢,說話竟點頭哈腰。黃龍坐在那邊看電視,連理都沒理他。大邢臨走時走到黃龍身邊,拍拍黃龍的肩說,妹夫,常到家里去,我請你喝酒,有事盡管吱聲!我這個當(dāng)大舅子的,一切聽妹夫的。黃龍也實在是個不給面子的人,只是不冷不熱地說,這一家老老小小,該照顧就得照顧嘛!是是是!大邢連說好幾個是才退了出去。反倒是李鳳姐有些過意不去,將大邢送出來說,大哥,有些事小龍他爸要是做得不好,您別往心里去。李鳳姐猜測黃龍嚇唬人家了,但是怎么嚇唬的卻不知道,只有這么含糊地道歉。那大邢說,小龍他爸,不,是我妹夫,挺好的,挺好的,這證我早就該給你們辦下來的,現(xiàn)在有點晚,實在是對不起了,對不起!

房子能蓋了,但是離春天開化的時候畢竟還有三四個月呢,這僅有的四間房子怎么住這三對老少父妻和三個孩子呢?還是棉花賢惠懂事,在姐夫拔掉滴流這天,就將北屋給大姐姐夫倒出來,她和長冬到老爺子老太太這邊大炕上來。三個孩子離不開爺爺奶奶,就還住在過梁炕頭這邊,他們兩口子就在過梁上釘了幾個釘子,夜里,將一個大線毯掛在那里當(dāng)隔扇。

李鳳姐和黃龍終于有了獨立的空間,這意味著分別三年的他們倆可以合房了。凌水灣的風(fēng)俗里是不許出嫁的女兒和姑爺在娘家的大炕上發(fā)生性事的,據(jù)說那樣對娘家不好。所以黃龍打點滴李鳳姐在身邊侍候夜晚睡在他身邊的時候,黃龍的手腳不老實,都被李鳳姐給踹回去了。但是兩個人住到北屋,情形就不同了,說明這里不只是娘家,也是自己的家了。他們再發(fā)生什么事情,也是爹娘允許弟弟弟妹成全的,所以兩個人的第一個夜晚就有點迫不及待,有點無所顧忌,甚至有點瘋狂了。李鳳姐化作了風(fēng)雨吹打的芭蕉,只顧在炕上翻卷伸展,再伸展翻卷。她嘴里說著,這三年我?guī)缀鯇⑦@事忘了。黃龍一邊使勁忙活,一邊說,忘啥忘?別說分開三年,就是分開三十年,你也不會忘了我!李鳳姐知道忘不了,娘家給她找了那多人,她一個也沒相中,不是因為沒好的,是因為她心里實在忘不掉這個冤家。自打什么時候開始,命運讓她和這么一個人聯(lián)系在一起的?李鳳姐一想起來,恨不得,惱不得,只有一個勁地認(rèn)命。

黃龍和邵地爬帶著一伙人在稻香村大酒店吃飯,要砸飯店的牌子,這和李鳳姐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飯店老板來廚房叫大廚李大叔到包房給黃龍一伙道歉,李大叔嚇哆嗦了,蹲在那里哭哭啼啼不敢去,他將人家點的一條魚做差了,他不是故意的,只是有點疏忽。老板費云祥就讓在那里切菜的張姨扶著李大叔去,張姨不敢,也哭了起來。以前這飯店有過這種情況,大廚一出去,就被那些人打個半死。老板連管都不管,連醫(yī)藥費都不給出。李鳳姐剛到這個飯店做面案,她不知情況,看到一對哭哭啼啼的老人家很可憐,想起家里的父母,心里很疼,所以仗義勁就上來,大方地對老板說,他們不去算了,就說那魚是我做的,我替大叔去!老板看了她老半天,才斜著眼睛對她說,這可是你自己愿意的,發(fā)生啥事別賴我。李鳳姐傲然說,我自己承擔(dān)!

李鳳姐跟老板來到包房。那伙人正作鬧得厲害,看老板帶進(jìn)一個身著白大褂頭戴廚師帽的小女子,他們更來勁了,起哄說老板雇不到好廚子啊,怎么讓一個小娘們掌勺?還說將好好的一條魚做臊了,是不是這小娘們將尿尿進(jìn)了油鍋?老板讓李鳳姐鞠躬道歉,李鳳姐說著對不起請多多原諒的話將腰弓了下去。那伙人說不行,得下跪。李鳳姐沒說什么就跪在那里。那個姓邵的真的不是什么好東西,看到李鳳姐跪在那里,端著一杯酒過來,上手去摸李鳳姐的胸。李鳳姐一躲,他就撲了一個空。顯然這人已經(jīng)喝多了,想找茬,不是因為魚做得不好,而是想賴賬。李鳳姐一下明白了,看一眼老板,心說整不了這種事,就往員工身上推,虧你當(dāng)?shù)倪@個熊種老板!轉(zhuǎn)身要走,被那姓邵的給攔下了。姓邵的對老板說,讓這個小娘們陪這十個哥們每人一杯酒,這事就算完!老板看李鳳姐。李鳳姐從來不怕喝酒的,她點點頭,上前,拿起盛滿白酒的大高腳杯,準(zhǔn)備一個人跟十個人喝,但是在喝之前,她拿眼睛一個個地瞧。從小就聽母親說,看這個人是好人還是歹人,從面相上就能看出來。她一個個地看,就是想矬子里拔將軍,從一堆不怎么樣的人中挑出一個比較好的或者說可以信賴的人來。她一點沒想到這群人里還有一個出類拔萃的人,這個人劍眉朗目,英俊瀟灑;這個人長身光頭,氣質(zhì)非凡;這個人,她看一眼,就覺得愛上了他;這個人在她的目光中有點羞赧。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的目光里能夠羞赧,證明他是一個好人,或是可以信賴的人。所以她走向的第一個人就是他。她把充滿哀怨的目光一點點移過去,就揉在了這個人的眼睛里,她覺得她不是在給這個人揉眼睛,而是一點點地在給這個人搽胭脂,一會就將這個人搽得光彩照人了。李鳳姐卻有點嗤鼻,心說男人都這樣,好色!肯定這個男人好色,李鳳姐的心里就有數(shù)了,于是就微笑著跟這個人喝,一杯酒被她喝得文雅喝得含情脈脈,宛如洞房中的新娘在和新郎同飲合歡酒。新娘是李鳳姐,新郎就是這黃龍。一杯酒下肚,黃龍的面容就顯得很激動了,光燦如五月春花。這世界要是沒有外人該多好,兩個人喝完這杯酒,就該是比翼雙飛或者是洞房花燭了。可是身邊還有那些虎視眈眈的人呢,黃龍的好夢被打碎了,他眼睜睜地看著李鳳姐丟開他,倒?jié)M一杯酒去跟第二人喝。這情景像一根火柴將他體內(nèi)的酒精點燃了。

其他人的目光李鳳姐看完之后根本就不想再看,猥褻,下流,無恥……還有輕一點的就是無所謂,看笑話。這些人都不咋的,喝酒的時候李鳳姐干脆就看酒,同那些人是沒有什么可交流的。拿著酒杯的李鳳姐,一邊走向第二個人,一邊將頭歪在一邊去看黃龍。酒是跟第二個人碰杯后狂飲下去的,對第二個人她是連眼皮都沒挑。一連八杯,走近的過程慢,李鳳姐一邊走一邊斜睨黃龍,碰杯之后飲得快,李鳳姐的一雙鳳眼仍在看黃龍,對面前的男人還是連眼皮都不挑。什么叫過眼云煙?八個漢子在她面前,轉(zhuǎn)眼就化了過往云煙。一直這樣,最后喝到姓邵的那里,她依然回頭去看黃龍,這時候她的眼睛已經(jīng)不像喝第一杯酒時那么清澈了,她的眼睛里全是酒,酒精染得半江瑟瑟半江紅。姓邵的不干了,說你跟我喝酒,老瞅別人干什么?你的眼睛要看著我!李鳳姐不想半道出差,很想順從地看著姓邵的,遺憾的是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看著黃龍。

或許喝這些酒的時候,她一直在等待什么。繼黃龍后連喝八杯,她一直沒有等來,可是她還是不甘心,與姓邵的碰了杯后,將酒杯移到自己唇邊,她還是忍不住地回頭看著黃龍,于是這杯酒喝得就很慢了。她將這酒杯在唇邊邊喝邊轉(zhuǎn),喝得悠閑,轉(zhuǎn)得卻有點戲謔,直到那酒杯很優(yōu)美地在唇邊轉(zhuǎn)了一個圈,那虎口正好壓在嘴唇上時,她的酒才恰到好處地喝完了。周圍響起叫好聲,她看黃龍的頭還沒轉(zhuǎn)過來,或者是故意沒有轉(zhuǎn)過來,那姓邵的一把就把她抱在了懷中。

黃龍就在這個時候,真的如一條龍?zhí)诉^來。就是那一天,這伙人沒有砸掉飯店的招牌,同伙卻起了內(nèi)訌,黃龍將那姓邵的打成了地爬,他也滿身是傷。當(dāng)警車將這幫人帶走的時候,戴著手銬的黃龍隨手從身上拽出一個草黃色急救包,一揚(yáng)手扔給了李鳳姐,然后央求警察說,我不去醫(yī)院,讓那姑娘給我包扎后直接去看守所吧。警察不許,也是怕這姑娘有危險,征求李鳳姐的意見。李鳳姐不怕,也說,讓我給他包扎一下再走吧。李鳳姐從來沒使用過這些東西,戴著手銬的黃龍指導(dǎo)她,用藥棉擦去血跡,用紗布包扎傷口。李鳳姐那時覺得神志不清,暈暈乎乎就給黃龍包扎好了。將急救包還給黃龍,黃龍卻不要。黃龍說,監(jiān)獄使不上,留著吧,等我出來找你取。一句話說得周圍的人好個害怕,知道這個閨女遇到大麻煩了。李鳳姐可沒怕,爽快地答應(yīng)著,行,就樂顛顛地將急救包抱在了懷中。

上了警車的黃龍還是一直望著李鳳姐,抱著急救包的李鳳姐也在望著他。李鳳姐覺得自己和警車之間有根繩,那繩就是黃龍的目光和她的目光搓在一起的。警車開動時,李鳳姐覺得那根繩拽著自己的心,她不得不跟著跑,不知跑了多遠(yuǎn),有樓房擋住,有紅燈攔截,李鳳姐不由自主站住了,可是她的心似乎就跟著那個人還有那輛警車沒影了?;瓴皇厣峄鼐频?,好多人看到她都笑她。那大廚大叔一把拽過她抱著的急救包,就要扔到垃圾堆中去。那大姨說,傻孩子,咋不早扔掉?李鳳姐搶回急救包抱著,也不聽大姨的話,老是癡癡笑。飯店老板來叫她,給她多算了一個月的工資,然后讓她快快走人。李鳳姐不想走,老板說,為你好,也是為我好,希望你盡快消失在人群中,那幫人就是出來也找不到你才好!紅顏禍水,說的就是你這樣的女子。回宿舍收拾東西,只有那大叔大姨來送他,也說讓她趕快藏起來,盡量別再拋頭露面。離開酒店徘徊在大街上,一手拎著自己的小提包,另一只手還抱著那個急救包,不知到哪里去應(yīng)聘的李鳳姐,甚至也不擔(dān)心夜晚來了找不到住處,她一直在細(xì)細(xì)地回想那整個喝酒的過程。她早知必有欺辱,老板那德行是指望不上了,她找的不過是一個看著順眼面相正直的人,想的就是尋求保護(hù)。黃龍正直,黃龍也好色,她成功了!她為這種成功竊喜,也為這種成功陶醉。

她老是陶醉在黃龍上警車后轉(zhuǎn)身回望著她的身形和目光里,那身形是釣魚的餌,那目光是垂釣的線,李鳳姐就是那咬鉤的魚,就想不顧一切地飛過去,吞掉那個餌,咬住那個鉤。情感理智,理智情感,像兩條巨龍在靈宮深處激戰(zhàn),激戰(zhàn)了一年,理智也沒有戰(zhàn)勝情感。當(dāng)知道那個人被判15年后,她的理智徹底崩潰了,受情感的左右,她找到他服刑的監(jiān)獄,去看了他。這一看,一輩子的孽緣就結(jié)上了,再怎么想擺脫也擺不脫了。

那一天,她去監(jiān)獄看望黃龍。她去時天氣很好的,不知怎么就下了雨。想走的時候,監(jiān)獄的領(lǐng)導(dǎo)找她談話,讓她住下來,說黃龍對監(jiān)獄的監(jiān)管人員說,她是他的妻子,妻子來探監(jiān),監(jiān)獄是提供住所的。李鳳姐本想說不是,她只是他幫助過的一個小妹,他們是朋友不是夫妻。可是李鳳姐說不出來,腦海中老是有黃龍望著她的眼神,那眼神很純凈,一點都沒邪念,但那眼神中有無奈,有痛苦,更多的還有一份親,一種疼。黃龍說,我老到這個地方來,可是從來沒有一個人看望過我!李鳳姐不知道是黃龍的話讓她心里疼,還是那疼牽扯到她心里的疼,于是她點頭承認(rèn),她是他的妻子,為了他好好改造,愿意住下來,以后會在外邊好好地等他。監(jiān)獄領(lǐng)導(dǎo)都很感謝她,說她幫了監(jiān)獄的大忙了。這個黃龍實在太難管理,他似乎不想出去,別人都在好好表現(xiàn)努力減刑,只有他不斷想給自己加刑。15年啊,不算短了,他卻說他想直接住到死算了。你說他不是破罐子破摔嗎?

李鳳姐就這樣被監(jiān)獄方面安排和黃龍住到了監(jiān)獄的招待所中。那一晚也是這樣,雨打芭蕉,恣意翻卷,她把自己緊緊地吸附在黃龍的身上,想今生就隨他上天入地了。

就是這一次,李鳳姐就懷了小龍,九個月零十天,黃龍就當(dāng)上了父親。有了妻兒在外等他的男人沒有理由不好好改造,獄中的黃龍一下子變了一個人,從最差的一個變成了最優(yōu)秀的一個。何況黃龍是那樣聰明,以往經(jīng)常進(jìn)監(jiān)獄也給他的人生積累了許多正面的經(jīng)驗,他知道怎么討好管教,很快和管教就成了朋友;他知道怎么立功,因粉碎一場越獄謀劃,讓他的刑期一下從15年變成了12年;沒有大事,小事他也很會抓機(jī)會,不管勞動還是學(xué)習(xí),他處處爭先;在監(jiān)獄中人緣還特別好,盡管粉碎了好幾個人的越獄夢,這些人想通后反倒感激他。再說他一點不自私,有好吃的大家吃,李鳳姐在外每周看他一次,總是給他做很多好吃的,他從不吃獨食,總是和大家一起吃。有病的他去侍候,弱小的他去幫助,監(jiān)獄中的每次評先選優(yōu),他都是得票最多的一個,所以剩下的12年也是嘎噔嘎噔減,到后來那15年的刑期,他只在監(jiān)獄呆了八年。

可憐李鳳姐帶著兒子在監(jiān)獄外邊租了個小房,一等就等了八年。那八年李鳳姐是怎么過來的,很多人都不敢想象,都覺得那是暗無天日的日子,可是李鳳姐還真的沒覺得苦。以往有些積蓄,正好用于那時生孩子養(yǎng)月子的花銷。剛出滿月,她就將孩子托付給一個孤寡的老太太看護(hù),自己在附近找家小吃部上班。她很能干,一個人生孩子帶孩子養(yǎng)孩子,一過就是八年?,F(xiàn)在的李鳳姐回頭想想,那真是自己的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光??!關(guān)鍵是這心里有股勁,那人生有盼頭,下班盼和兒子團(tuán)聚,每周盼和黃龍見面。監(jiān)獄方面對她也是特別照顧,動不動就送過來一些米面油的,那些管教下飯店結(jié)束還不忘將好的飯菜給自己打包回來,動不動找個理由讓她抱兒子與黃龍見上一面。那時候,李鳳姐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覺得美?。∵z憾的是黃龍一出獄,那好日子就沒了。本來不讓黃龍再見他的那幫哥們,可是也不知那幫人怎么知道黃龍出來的,男男女女全都蒼蠅撲臭肉一般找來了,開始是吃是喝,再后來就是合伙走了,再后來就不見影,再后來有女人打電話給李鳳姐說黃龍是她的,還把她和黃龍在一起的床上照寄過來……李鳳姐覺得自己人生的低谷就是黃龍出獄的那一年,那一年李鳳姐幾乎是天天以淚洗面,后來不得不帶著孩子回老家,打算在父母的身邊過一輩子,再也不出去打工,再也不想見到黃龍。誰想到三年過去,他還是追了來。

自打這個黃龍在凌水灣住下來,李家的門前就喧鬧起來。眼看著進(jìn)入臘月,在外打工的人們也都回來貓冬過年了,也沒看到黃龍出去招搖,他的身邊很快就有一幫人和他稱兄道弟。早晨沒吃完飯就來等他,吃完飯哥哥弟弟地喊著架著就走了,看來他和村子里的男人很快就打成一片了。李家的人都特別高興,只有李鳳姐膽顫心驚,關(guān)鍵這景象太像黃龍剛出獄那會兒了,值得安慰的是,現(xiàn)在這幫人都是凌水灣的男人,是李鳳姐的兄弟叔侄。

黃龍也的確是個人緣極好的人,沒有地賴子那種陰損之氣,他的面頰一直是陽光的,特別是和三個孩子玩起來,沒有一點當(dāng)父親的架子,簡直就是一個大孩子,動不動就和小龍豆子穗兒一起滾在炕上哈哈笑。他教孩子們捕麻雀,捉鴿子,在火爐里烤地瓜燒土豆,動不動就被幾個孩子糊上滿臉灰,他還是哈哈笑。孩子們想吃啥,他就帶著孩子們?nèi)ベI,不管是村里的小賣部,還是不太遠(yuǎn)的集市,動不動就讓他們爺四個抱回一大堆。餅干干果小食品就隨孩子糟蹋了;倘若買回大魚大肉,他親自下廚做好給大家吃。他是個有錢誰花都行的人,給老丈人買煙酒,給丈母娘買糕點,給小舅子買帽子,給小舅子媳婦買頭巾。給鳳姐買的東西常讓鳳姐一驚一乍地笑,笑過后鳳姐總是要擔(dān)心地問他,這么大手大腳,哪來的錢?你不會去偷吧?黃龍總是委屈地說,我多大了,你還把我看成是小蟊賊?鳳姐皺著眉頭說,你不是小蟊賊,難道你是搶銀行的大強(qiáng)盜?黃龍生氣了,大聲說,我天生就不是好人,所以你就想我不是小偷就是強(qiáng)盜了?難道你就想不到我憑本事掙錢么?鳳姐搖頭,心說大字不識幾個的人,會有什么本事?但是她怕傷了黃龍的自尊心,沒有說出口,只是細(xì)聲細(xì)語地囑咐他,咱們一家借居到凌水灣,就按凌水灣的活法活,家中沒事不要總買大魚大肉,總是那樣吃不是正經(jīng)過日子的人家;有錢要存起來,明春要蓋房子,以后供孩子上學(xué)也會花銷越來越大的。另外,居家過日子也得攢錢防止困難,萬一遇到困難坎坎,咱們找誰去借錢啊?別看平時黃龍挺孩子氣的,聽李鳳姐這樣說,他也懂事起來,將兜中的錢一五一十地全交給李鳳姐,說咱家你當(dāng)家,你把錢吧,過日子這些事我不懂,你說咋辦就咋辦。看著黃龍大孩子樣的神情,李鳳姐真是既心疼又歡喜,真沒想到和他還有這樣的好日子啊!看來真的沒有白等他八年。

如果黃龍只交一次錢,李鳳姐還不會多心這錢的來處,不到一個月黃龍竟然上交三萬多!本來他今天遞過來一卷,明天遞過來一沓,李鳳姐在匆忙中接過來塞到柜子里,也沒多想,更沒想好好數(shù)數(shù)有多少。可是這天她到街上去,就覺得這村里的氣氛怪怪的。好多女人三個一群兩個一伙地聚在一起說話,看到她到跟前了,就匆忙散了躲了,有躲不及的,見面也和以往不一樣,那表情僵僵的,似乎噙著委屈,似乎還有懼怕。李鳳姐怔怔地看了老半天,想問問又不知怎么開口,想上前將其拽住,又覺得唐突。正不知所措呢,后街的金老太從院子中連哭帶爬地闖出來,身后跟著她的三個兒媳婦。那三個兒媳婦似乎是拽她回去,她偏不回去,口口聲聲要見李鳳姐,說鳳姐哦,我的大侄女你行行好吧!你帶回來的那是個什么人???我家你那三個兄弟在外打工辛辛苦苦賺回那么點錢,本來是想一家老小過個年的,你的那個什么龍,只幾把就讓他們手無分文,你看看我們這年可咋過呀?老天爺哦,我的三個兒媳誰都不讓我說,說誰說了,沈城的黑社會就會來滅誰的門!反正我這老太婆也過不成年了,就由我來求求你,請你看在都是生活在凌水灣的面子上,將你家那個什么龍贏去的錢退我們幾個吧!好歹一家人過年稱二斤肉,大人不吃,就讓這幫孩子解解饞吧……

在老人的絮絮叨叨之中,李鳳姐真的懵了,好半天才明白,是黃龍將凌水灣男人們手中那倆血汗錢都贏光了。打麻將!黃龍是通過打麻將贏來的那些錢。李鳳姐好個氣哦!氣凌水灣的這幫男人,你們和他玩什么麻將?人家在沈城從小就泡在賭局中,你們哪個是他的對手?這是對自己這幫兄弟的氣哦!同時她也更氣那黃龍,你到凌水灣來,你答應(yīng)要好好過平常日子的,怎么就那么心黑?來贏凌水灣這幫兄弟的錢,你不知道你的妻子和他們是血肉相連都是飲一河的水長大的么?你贏了他們,和贏你的親小舅子長冬有啥區(qū)別?李鳳姐扶起匍匍在她腳下的金老太金三姑,說三姑你起來,小龍他爸贏多少,你們說個數(shù)我都給你們送回來??粗鴿u漸圍過來的既是看熱鬧也有心要回自己家那份錢的女人們,李鳳姐站在人群中突然覺得那樣高大,高大得生出寬大的羽翼,就是想將這些人這些弱者都護(hù)在自己的懷中。誰讓自己遇人不淑從外邊帶回一個孽障,他欠下的債就是自己的債?。?/p>

李鳳姐直接帶著這些人回家,直接去柜子里掏錢,很快將黃龍這些日子放在這里的一些錢都發(fā)了出去。李鳳姐的意思是,只要你說一個數(shù),被黃龍贏去多少,我就會給你多少。好多拿回錢的女人都擔(dān)心錢拿回去,黃龍會報復(fù),擔(dān)心男人還上賭場,那黃龍還會再贏回去。李鳳姐勸慰她們不用擔(dān)心,她可以保證不讓黃龍再下凌水灣的賭場。

黃龍回來了,興沖沖地捧著一抱錢。他不解為啥自家要圍著很多人,但是他就要當(dāng)著眾人面將贏來的錢交給李鳳姐,還滿臉漲紅地跟鳳姐吹噓,看,這又是我憑本事給你掙來的!李鳳姐氣壞了,伸手打落他手里的一摞錢,問他你憑的是什么本事?黃龍說,賭技??!我從小就練成的,在沈城也沒幾個人能賭過我,到這里,哈哈,大伙就乖乖往我懷里送錢了。李鳳姐冷著臉問道,你知道你贏的是誰的錢嗎?黃龍說,凌水灣的這幫哥們,打工回來都有錢。李鳳姐說,凌水灣的這幫不是哥們,他們不是你的大舅哥就是你的小舅子,你媳婦和他們連著血脈帶著親?。∧阍趺词裁礃拥腻X都要贏?黃龍小聲嘟囔,是他們自己走到賭場上去的,我也沒拽誰扯誰,非得讓他們?nèi)ベ€場,反倒是我不玩他們不樂意呢!李鳳姐說,雖然你沒扯沒拽也是你的錯,凌水灣的賭場向來只是玩?zhèn)€意思,是你將它變大,是你將一個小小的娛樂場所變成了大賭場,你說這不是你的過錯嗎?黃龍說,他們可以不玩的,我沒逼誰。李鳳姐說,你先將牛逼擺在那里,凌水灣的老少爺們也是堂堂五尺漢。黃龍說不過李鳳姐,只有說,反正我玩了,我也贏了,你愛咋樣就咋樣!李鳳姐哭了,說你得保證不玩,你得對我的這些親人有個交代。交代?怎么交代?黃龍看著圍在周圍的一群女人,罵道,凌水灣的男人都和我一樣是在婆娘面前當(dāng)不起家的熊種,今天來到這里,我是要和我的婆娘好好過日子,我就認(rèn)了,我今后決不再摸一把麻將!人群中有女人說,說不玩誰信???立刻有人接應(yīng)說,就是,再玩還是你的。這話激起黃龍的性子,他拿起磨盤上放著的一個斧子,扔給李鳳姐說,她們不信,看你的了!本來李鳳姐也有點氣凌水灣的這幫嫂子弟媳們得理不饒人,但是想到自己和黃龍一家今后要在凌水灣扎根過日子,想這黃龍做錯事就該得到懲罰,于是咬著牙走過去拿起斧子就向黃龍放在磨盤上的手掌剁去。三根手指齊刷刷下來了,嚇得凌水灣的一群娘們媽呀媽呀地叫著四散逃去。留下李鳳姐用急救包一根根地接,一點點地縫。抬起眼睛,鳳姐和黃龍四目都是眼淚,淚光中他們相互鼓勵,人要好好過日子,就不可有一點錯!

轉(zhuǎn)眼間,年就到來了,斷了手指的黃龍生活在一汪幸福中。聽說大骨頭湯接骨最好,老丈人和小舅子早早殺了自家的大肥豬,一口豬的骨頭都剔下來,頓頓給黃龍熬著喝。丈母娘打開春就飼養(yǎng)的一群雞,一個又一個地給黃龍殺了燉著吃。棉花侍弄的一群鴿子,平時是不許誰動的,不知聽誰說吃了鴿子骨頭接骨最好,棉花就讓長冬抓來殺了給姐夫吃。三個孩子圍著黃龍,一邊爸爸姑父地叫著,一邊和他玩游戲。李鳳姐更不用說,吃飯給他喂到嘴里,喝水給他捧在唇邊,頭上出汗給他擦去,怕他冷著,一個勁給他掖被,就是解手都陪他到廁所。黃龍老說,這回是來到福堆了。于是就總會想起父親跳樓后的孤苦伶仃,想青春時的顛沛流離,想這半輩子的打打殺殺,和人生中的屈辱與痛苦。福與難一對比,黃龍本就單純的性格顯得更加單純孩子氣;苦與甜一參照,黃龍那明媚的臉龐,一會兒是淚,一會兒是感激。他對老丈人說,爸爸,我要是早過上這樣的日子該有多好?。∷€總把嘴角附在鳳姐的耳邊,說謝謝,謝謝你給我這樣的好日子!要是當(dāng)年我一出獄就隨你回家來該有多好啊!鳳姐笑嗔他,你哪里舍得你那些狐朋狗友?黃龍說,我總是拿出真心待朋友的,可我總是遭背后捅刀子。李鳳姐笑他,誰讓你傻了,你以為你的圈子里還有桃園三結(jié)義???那是古代的童話。你的朋友都是相互利用、得不著利就拆臺的,所以你在你那個圈子里混,是永遠(yuǎn)也沒出息的。不但自己的幸福被斷送了,就連家人也跟著遭殃。黃龍不甘心地說,在那個圈子也有豪爽仗義的時候,特別是在我們有所收獲的時候,一起到酒店里豪飲……李鳳姐見他還留戀這些,不由得生氣起來,將手里的水瓢嘭地一下放在炕沿上,冷冷地說,那就還回去?。磕抢锊皇沁€有一些不要臉的女人在等你么?好好的交流一下變成了雞糞味,不管是老人還是屋中來回忙活的長冬棉花全愣在那里。黃龍流出眼淚,孩子氣地說,誰說留戀那些了?就是閑來說說而已。丈母娘忙著出面打圓場,說鳳姐啊,你這孩子,現(xiàn)在人家他姐夫表現(xiàn)得多好,你怎么老是抓住人家那點事不放呢?李鳳姐也知道將好好的氣氛弄砸了,便真一半假一半地裝狠說,賭博這檔子事就過去了,反正今后不許你再碰任何臟女人!黃龍小聲嘟囔說,來到你身邊,就想受你管制的。你不讓碰,我不碰就是了。

其實李鳳姐老是抓住黃龍的好色不放,是讓黃龍覺得很委屈的,他想,我怎么就好色了?我就是喜歡女人,不想讓女人挨累吃虧沒面子而已。再說老天生男人就是為女人服務(wù)的,個子高大是為女人頂天的,大手大腳是為女人勞動的,肩膀結(jié)實有力是為女人依靠的,胸膛寬廣厚實是為摟抱女人舒服的。就是女人要生孩子,男人也得使勁下功夫;女人居家過日子,男人給女人掙錢。我從來沒主動向女人伸出手,都是女人來找我的,她們撲過來我就抱住了,你不也是這樣么?倘若我不抱住,那這些女人就會撲個空,就會摔在地上,那樣她們會很沒面子,會疼。你說讓女人疼,我這個做男人的怎么會有面子?我的心也會疼的,所以我要做的就是不拒絕而已。可是這邏輯他不敢對鳳姐說,因為他覺得鳳姐是個小心眼的女人。剛出獄那年,鳳姐要是還像以往一樣帶孩子守家,就是不工作都行,自己會按時將錢送回來,按時回家吃飯睡覺,對她對孩子對家都會負(fù)責(zé)的,只要她別管外邊那些男男女女之間的事就行??墒抢铠P姐就是不干,總覺得出獄了就該是屬于她的,卻不知生活在那樣的環(huán)境中,以前還有那老多是非,自己怎么就能單獨屬于她呢!唉,真是小心眼小到針尖的份上,沒辦法,你愿意離就離,愿意走就走唄。現(xiàn)在自己甩開了那幫人,追到鳳姐的娘家來了,鳳姐對自己好是好,可還是抓住好色兩個字時刻提防自己犯錯誤。唉,就是自己真好色,這里哪有那樣開放的女人呢?現(xiàn)在自己也學(xué)會對付小心眼的女人的最好辦法了,那就是保持沉默,不管你說什么,我都認(rèn)同,只要你高興就行。至于女人,自己也不想再粘了。但是這天晚上到凌水灣小學(xué)操場去看戲,黃龍還是覺得自己的女人緣絕對的好。本是扛了一個長條凳,帶著三個孩子走在路上的,就碰到一個姑娘,這個姑娘是迎面走來的,走到他的跟前,羞答答地叫了他一聲大姑父,人卻沒有順著過去,而是站在那里癡癡地望著他。英子姐!英子姐!三個孩子嘰嘰喳喳地叫著,過去拉她的手,她就讓三個孩子牽著手,隨他們一起來到了學(xué)校的操場。那時操場的人已經(jīng)是滿滿的了,黃龍就將長凳擺在外圍,讓三個孩子和那叫英子的姑娘站上去看戲。自己個高在哪兒都能看到,于是就站在凳子的下邊,一邊看戲一邊守護(hù)著他們??墒沁@三個孩子的個子還是太小了,外圍的凳子上站著的大都是大人,三個孩子不甘心,一商量,小龍與豆子就護(hù)著穗兒鉆到帷幕下邊去了。黃龍拿凳子當(dāng)然是不可能進(jìn)去,但是不一會,這凳子就被幾個女人占有了,看上去不是大閨女就是小媳婦,都有點面熟,好像在小賣店打麻將時見過,也說笑過,但又記不起是誰家的,叫什么名字。畢竟自己來凌水灣的日子太短,還總在家養(yǎng)傷。這些閨女媳婦一邊看戲,一邊嘴不閑著,說看過他打麻將,特帥氣,也特有霸氣,凌水灣的男人誰都沒有他那種氣勢;說來凌水灣有些日月了,感覺凌水灣好呢還是沈城好???你在那邊過慣了花花綠綠的日子,到這里不覺得沒意思嗎?黃龍本也是樂意和女人們說話的男人,而且他會說,一臺戲唱的過程中,他的周圍就圍了好多的女人。戲臺上燈火通明,戲臺下朦朦朧朧,戲臺邊緣的樹下是暗的,但是因為黃龍在那里,那里就像有了燈,燈光中聚集了好多的女人像撲火的飛蛾。凌水灣的戲本來就是演給女人和孩子的,老爺們很少有看戲的,他們大都在那個小賣部或者叫超市的賭館中,或是喝茶聊天,或是稀里嘩啦地碼長城。而女人里面本該是有李鳳姐和棉花以及他們的老媽媽的,遺憾的是那一天老媽媽突然犯了心絞痛,鳳姐和棉花便誰都看不成戲了。因為三個孩子都是心在戲臺上,鳳姐便讓黃龍扛著板凳帶三個孩子去。她怎么會想到,三個孩子一進(jìn)戲場就沒影了,將個黃龍扔在那里成了燈,有燈就招蛾。

戲散了,三個孩子找回來,那些女人才散去,黃龍才想起根本沒往戲臺上瞅一眼,也不知道演啥,怕回去鳳姐問起,忙問孩子演的是啥?豆子和穗兒看在心里了,但不會說,只有小龍啥都知道,他說,爸,那戲叫《游龍戲鳳》。你說那女子怎么還和我媽同名呢?都叫李鳳姐。

回到家,小龍繼續(xù)將這個疑問問媽媽。姥爺瞅著姥姥笑,說當(dāng)時生鳳姐的時候,凌水灣正唱這臺戲,所以就起了那樣的一個名字。小龍恍然大悟,原來不是那戲?qū)W的我媽,而是我媽沾了人家戲的名字??!

暗夜里鳳姐睡不著,眼睛望著房笆,一個勁地想,當(dāng)年爸媽給自己起了鳳姐的名字,自己并沒有反對,主要是覺得戲中那小女子美貌玲瓏可愛可佩。想自己同樣叫了這個名字,還和一個叫黃龍的人結(jié)了緣,想來也是天意,只是這個黃不是白王的皇,而是黃賭毒的黃,這一字之差,就讓自己和戲中的李鳳姐有了天壤之別:人家戲中的李鳳姐是敢把皇帝拉上床;自己這個李鳳姐卻將地痞流氓帶回了凌水灣。所有人都認(rèn)為那戲是游龍戲鳳,自己一直覺得是鳳戲游龍;而如今自己唱的這一出,到底是游龍戲鳳,還是鳳戲游龍呢?

十一

這年春天來得早,正月初一,很多四處拜年的大人孩子,就有很多脫去大棉襖大棉鞋了。正月十五一過,房檐下墻角處的冰雪就化成了涓涓溪流;二月二,龍?zhí)ь^,路邊溝渠就見了點點新綠,有小蛇蜈蚣逶迤著身子在那喧騰起來的泥土上,留下重新活過來的印記;還沒到三月三呢,桃花就火辣辣地盛開在紅得要漲裂的枝干上。凌水灣的老李家也熱火朝天地忙上了,原先面東的老房子里,面南起了一棟兩開門的四間房子。鳳姐的爸爸說了,里面靠老房子這兩間是給兒子兒媳蓋的,外邊靠道的兩間是給閨女姑爺蓋的。凌水灣蓋房子快,關(guān)鍵是人多,全村258戶人家1000多口人,今天你家來幫一個工,明天他家來幫一個工,每天家中都有三四十號人。女人們幫助的是做飯做菜,男人們當(dāng)然就是和水泥砌磚縫壘大墻,木匠干著木匠的活,瓦匠有瓦匠的活,沒有手藝的都是力工,哪兒招呼哪兒到,總是要比有手藝的多挨一些累。但是再挨累也沒在外打工挨累,蓋房子在凌水灣的男人手中就是小菜一碟,再加上去冬李鳳姐退賭的事,參賭的那些男人們大都覺得欠了李家李鳳姐和黃龍的人情,于是他們都說,今年打工不早走,一定要等李家的房子蓋好再走。雖然是報恩,但也很讓鳳姐與黃龍感動不已。連老父老母都說,那錢退得值,姑爺?shù)氖种敢彩强车弥?。挖地基打圈梁一天完工,停三天,墊基土結(jié)實,大墻就壘了起來,沒到三天就碼齊了,然后就是上梁,上蓋,抹屋里,捶屋地,砌外皮,上門窗,搭炕,壘灶,做壁櫥,一個月沒到,一棟兩開門的平房新燦燦立在了李家的大院中,門窗敞著,灌著陽光,灌著春風(fēng),只等待將那些潮濕除去,人就可以順利搬進(jìn)新居了。老父親瞅了這棟看那棟,說再將就個把月,就可以各自搬進(jìn)各家的屋了。小龍卻大聲喊,我可不搬走,我還跟姥爺姥姥住。惹得豆子和穗兒也跟著說,我們也不搬走,我們還和爺爺奶奶住。老父親和老媽媽逗孩子們,這回你們都有自己的屋了,趕快和你們的爸媽一起住,誰也不要賴在這里,也讓我們省省心吧!小龍和弟弟妹妹不松口,纏著老兩口,一定讓他們答應(yīng)不攆他們走才放心。其實老人家也是舍不得放孩子走的,蓋房子不過是為了兒子兒媳與閨女姑爺都有個獨立的生活空間。

農(nóng)歷的四月二十八,鳳姐的干姥姥家娶孫子媳婦,干姥姥捎話來,讓鳳姐媽媽爸爸帶著全家都去捧場,但是喜事忌諱屬虎的和屬羊的。捎話捎到這里,大家都明白,說你家要是有屬虎的和屬羊的就別讓他來了。不用問,自家的這幾口人的屬相都在兩位老人的心里呢。兒媳棉花是屬羊的,姑爺黃龍是屬虎的。鳳姐媽媽就把姑爺和兒媳叫過來,告訴他們,我和你爸帶著鳳姐長冬和三個孩子要去三觀營子你們的干姥家參加婚禮,你們倆因為屬虎和屬羊人家忌諱就別去了,在家看家吧。棉花本就是喜歡安靜的人,知道到那里也是當(dāng)外甥媳婦讓人家指使的,所以樂得不去,便沒說什么。黃龍卻不愿意,他本是喜歡熱鬧的,不高興不帶他去,于是就總問為什么?丈母娘解釋不清,鳳姐告訴他,那是人家的令,你是要聽的,你不是總說入鄉(xiāng)隨俗嗎?入鄉(xiāng)隨俗的意思就是不讓你去自有不讓你去的道理。這樣說著,黃龍就不敢再要求了,其實他就是依賴鳳姐太厲害,想鳳姐到哪兒他就去哪兒才好。但是過一會兒,還是忍不住問,你不說媽媽的老家在南方嗎?怎么這里冒出個干姥?鳳姐不高興地訓(xùn)斥他,你好好體會一下那個“干”字,真是不長腦袋!

原來鳳姐媽媽老家的確是在南方,她曾帶著鳳姐爸回去過一次,發(fā)現(xiàn)老家至親的人都不在了,有的因為鳳姐媽與軍官私奔?xì)馑懒?,也有的是因為她是什么軍的團(tuán)長夫人被抓起來,再有的就逃得沒影了。鳳姐媽媽回來后一直抑郁不樂,想當(dāng)年任性,害苦了娘家人。這樣鳳姐媽媽的精神就有點不好,鳳姐爸爸一旦疏忽,她就東跑西顛地找娘家人。有一天在離家30多里的三觀營子迷路了,坐在棉花地頭的沙灘上哭,被在那里撿棉花的一群人圍住。當(dāng)時鳳姐媽媽還說一口南方話,無法和本地人交流,于是她就在沙灘上寫,告訴大家自己是哪里人,為何來到這里。這群人中只有一個識字的,那就是干姥姥的閨女叫小榮的,小榮不但識字,而且心地特好,她把鳳姐媽帶回了自己家,一邊讓媽媽給這個撿來的陌生人做飯,一邊派弟弟去將鳳姐的爸爸找來了。一對夫妻,在這好心的人家見面,自是感激不已,同時也覺得這家人非常好,于是就商量,與叫小榮的女子拜了干姐妹,認(rèn)了老太太做干娘。這多年,那叫小榮的女子早遠(yuǎn)嫁他鄉(xiāng),沒有太多的聯(lián)系了,但是鳳姐媽每年都要回干娘家。干娘因為唯一的閨女遠(yuǎn)嫁不咋回家,就將鳳姐媽看得比親閨女還親呢。所以鳳姐的干姥一捎話來,媽媽就要讓大家都去,不論孩子大人,誰不去都不行。于是在礦里上班的長冬就請假了,三個上學(xué)的孩子也請假了。鳳姐當(dāng)然得去,小時候,干姥對她比親姥還親呢,動不動就去干姥家住上個十天半月,有時干脆在干姥家過節(jié),干姥竟給她做紅燜肉吃。

鳳姐有點不放心黃龍,走時對棉花說,你看著他點,千萬別再去打麻將!黃龍說,放心吧,你將錢都拿去,我手里一個仔都沒有,拿啥當(dāng)賭本?鳳姐笑,怕你從棉花那里要呢。黃龍拿眼去看棉花,棉花轉(zhuǎn)身走開了。

十二

陰歷四月二十八,在凌水灣也算是初夏了,屋里屋外、院里院外都被陽光曬得暖暖的,氤氳著濃郁的芳香。院墻邊的一棵大杏樹,上面已經(jīng)結(jié)滿青青的杏子,雖然才有拇指肚大,但已經(jīng)是小龍豆子穗兒的小食品了,黃龍雖然已經(jīng)是45歲的男人,但依然帶著孩子般的天性,再加上自打來到這里,李家也沒讓他干什么活,這會看棉花搬個小板凳在杏樹下繡花,他就問棉花,大家都走了,也沒說讓我干啥,你說我該干點啥?棉花笑著撇嘴道,姐夫是大城市來的貴人,誰敢讓你干啥?你只要呆著別惹禍,就是我們李家燒高香了。黃龍說,你們真是這么看我?那我在你家不是廢物嗎?棉花說,我不知道是啥,但是我聽大姐的,看住你別惹禍就行。黃龍說,家里就咱倆也沒意思??!我想出去溜達(dá)溜達(dá)。棉花看一眼大門說,我已經(jīng)將門插上了,這意思你還不明白嗎?黃龍說,不明白啥?棉花說,在家人沒回來之前,你不能離開這個家。黃龍笑,為啥?棉花說,怕你出去惹禍。黃龍說,不出去就不出去,但是我要是在家里惹禍呢?棉花笑,在家里你能惹啥禍?黃龍笑,我也不知道在家我能惹啥禍,可我老是覺得要出啥事似的。棉花笑,能出啥事呢?黃龍說,不會出啥事。好半天,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只是偶爾看一眼,又看一眼。終究還是黃龍話多,說棉花,看你也真不容易!棉花眼皮沒挑地說,啥不容易?黃龍將眼睛轉(zhuǎn)到一邊說,沒啥不容易,我只是……只是……黃龍吭吭哧哧地說不出話來。棉花笑道,姐夫不是外人,有話就說,不用吞吞吐吐的。黃龍說,我想說幾次了都沒敢說,也想對你大姐說,又怕她罵我。棉花預(yù)感到什么,突然有點心慌,便慌慌地說,姐夫還是別說了。黃龍是個越不讓說越想說的人,他說,長冬喂不飽你,看你好像……棉花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低下頭,再也笑不出來,更不敢抬頭。黃龍說,長冬自打腿傷后就再也不行了吧?你為啥不離婚另找一個能行的男人呢?棉花低著頭喃喃地說,離啥?兩個孩子都那大了,讓他們沒媽呀?再說長冬只是那不行了,其他對我都好!你看到了,爸媽大姐他們對我都好!黃龍說,你太偉大了,但活得也太壓抑了。雖然我到凌水灣時間不長,但走過一些地方,比如麻將館小賣店晚上看戲……我覺得凌水灣也不是太落后太封閉的地方,它也是愛情到處流轉(zhuǎn)呢。你何必要這樣苦著自己?不想離婚,就在村子里找個相好的吧,要不會做病的。

別說了!喊起來的棉花惱羞成怒起來,站起身踢翻小板凳,抱著花繃子,一邊哭一邊向屋子里跑去。黃龍追到窗下說,弟妹,別多心,我只是看你活得可憐,想給你說說心里話,我是支持你尋找自己的幸福的,別人對自己再好,也不能扼殺自己的天性?。『螞r你想想,你還有幾年青春?

這次說話后,兩個人都沒再見面,也沒有說話,直到中午做飯,棉花給黃龍炒了兩個菜,一個是蔥花雞蛋醬,一個是菠菜片粉湯,又?jǐn)偭藥讖埣屣?,洗了一把小蔥,將一張小桌子放到父母住的大屋炕上,讓黃龍過去吃。黃龍坐在桌子邊,左等棉花不進(jìn)來,右等棉花也不進(jìn)來,便說,棉花,你還忙啥?怎么不進(jìn)來吃飯?棉花說,你自己吃,我已經(jīng)吃過了。黃龍說,你還沒到桌子跟前來,怎么就吃過了?你不吃,我也不吃。怪我剛才說錯話,就是你不搭理我,也不能不吃飯?。棵藁ㄕf,你愛吃不吃,反正我給你做了,我真的一邊攤煎餅,一邊吃了,我只是沒吃菜而已。黃龍說,不吃菜怎么行?就當(dāng)我剛才的話沒說還不行嗎?我不就是看你可憐,給你提個醒嗎?就得罪你,讓你不陪我吃飯啦?棉花終究說不過黃龍,羞答答走過來,委著身子坐到炕桌邊,拿起筷子。黃龍笑道,這就對了,一家人總是要見面的,尷尬總是要過去的,你就當(dāng)我是你的親大哥,就不會有啥忌諱了。你大姐雖然總說我好色,但我黃龍再好色也不會打自家人的主意的。你們凌水灣人不是說兔子不吃窩邊草嗎?不管黃龍說啥,棉花只是低頭一點點夾菜吃煎餅,死活不說話,也不抬頭看黃龍。

吃過飯,黃龍幫棉花收拾家什后,就自覺地回到他和鳳姐的北屋午睡去了。凌水灣向來都有晌午睡覺的習(xí)慣,黃龍到這兒,就這適應(yīng)最快。每次都睡得酣暢,連鳳姐都說他,要睡成肥豬了。黃龍到凌水灣才幾個月啊,就快長20斤的肉了。這天中午他睡得正酣的時候,就覺得懷里多了一個小貓,抱著摩挲著,低頭看是個女人,忘記妻子鳳姐出門的事了,激情上來,搬著抱著就將該做的事做了,等真正醒來的時候,才看清楚,身下邊的女人,不是鳳姐是棉花。剛才還許諾,兔子不吃窩邊草,這下稀里糊涂地將窩邊草給吃了。抬頭看棉花,本想快速推開,但是此時的棉花正像一朵怒放的木棉花,張著花瓣樣的嘴巴,睜著迷蒙的眼睛,癡癡地望著他,他情不自禁地又俯下身去——

十三

本來鳳姐長冬爸媽和三個孩子都是要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才回凌水灣的,那地方辦婚事都是一辦三天,第一天請客接媳婦,第二天早晨拜堂成親中午答謝親屬鄰里晚上鬧洞房,第三天答謝完廚房和幫忙的師傅才算完事??墒橇酎S龍在家鳳姐真是有些不放心,不是擔(dān)心黃龍打小舅子媳婦的主意,而是怕棉花管不了他,真是怕他東跑西顛地到外邊惹閑事。本也想讓長冬回去看看,但是考慮長冬的腿騎車不太方便——他們?nèi)r打的是出租三輪,晚上已經(jīng)沒有了——她就自己從那里借了個電動車跑回來。她本來打算在家住一晚上,第二天起早再去的,誰想到,到家怎么敲大門都不開,想這二人真是睡死過去了,跳墻進(jìn)院,屋門向來不鎖不插,李鳳姐進(jìn)自己和黃龍住的北屋,本是想逗逗黃龍,心說你挺老實???在家睡覺呢。往枕頭上一抱,胳膊碰到另一個腦袋,嚇得一激靈,隨手開燈,看到棉花赤裸裸地從自己該睡的被窩中坐起來。李鳳姐真是氣壞了,回身到外屋摸起一把菜刀,竄進(jìn)屋中,就向還在酣睡的黃龍屁股上砍去——

黃龍嗷地一聲疼叫著醒來,本能地捂著左邊兩瓣分的屁股側(cè)翻過來,看到高舉著菜刀的鳳姐被棉花死死抱住,他才從夢中驚醒,知道這下真的捅了天,犯下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便爬過來,一邊捂著兩片肉翻卷的屁股,一邊趕忙認(rèn)錯,媳婦,我錯了!鳳姐,我真的錯了!對不起,對不起!一向那么老實的棉花,一邊死死地抱著大姑姐的手腕,一邊也是哭喊起來,別砍他!別砍他!大姐,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是我勾引了他!要砍,你砍我,將我砍死吧!說著嚎啕大哭起來。無奈中的李鳳姐,咣當(dāng)一聲將菜刀扔到了屋地上,人也伏在炕邊哭得死去活來。本來就常埋怨自己,怎么就給凌水灣帶回一個孽障?賭博的事剛平息,房子也剛壘起來,眼看著好日子就要來臨,天天擔(dān)心的一個色字,害怕他讓凌水灣再起波瀾,誰想到他色膽包天色到自己家人的身上!這世界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你這個家伙簡直連兔子都不如!從今往后,你讓我李鳳姐怎么在這家中呆?上對不起年邁的父母,下對不起幼小的兩個孩子,還有那窩囊的長冬弟弟,他要是知道這件事,不是氣得要殺人,也得傷心死。真恨不得一頭撞死在這炕沿邊哦,但是留這孽障在家,自己的一家人不是更玩完嗎?這樣想著的李鳳姐,看著地上的菜刀就想再殺人,干脆全死了算了。但看到跪在自己面前哭得淚人似的棉花,她的心就軟了。畢竟帶著孩子回老家是她收留了自己,畢竟這么長時間自己全家都在騷擾她,畢竟她賢惠善良待自己的爹媽如親生父母,畢竟她是自己親弟弟的媳婦,是自己侄子侄女的媽,待自己又如親姐妹?!€有她也曾偷偷看到棉花自虐的景象。唉,要怪就該怪自己?。≡缰赖艿茏酝葦嘀鬀]有了男人的本事,怎么就不想想法子呢?人都說飽漢子不知餓漢饑,自己這個飽女子也是不知饑女子的苦??!

唉吆,唉吆!捂著屁股的黃龍在叫喚,鳳姐鐵著心腸連眼皮都不挑,棉花瘦弱的臉頰卻隨著那聲音在抽搐,身體也瑟瑟著猶如暴風(fēng)驟雨中的一枯葉,鳳姐知道半宿的肌膚之親,已讓棉花與那孽障心連心。若棉花不是自己的親弟妹,鳳姐可以用折磨黃龍來折磨這賤女子,但是現(xiàn)在她總是不忍心。唉!她嘆口氣,將目光拽離那菜刀,一邊掙扎著站起身,去柜子里翻出那個小小的急救包,一邊對棉花說,幫我將燈往跟前移移。棉花得令,小心地站起來,將白熾燈從過梁那邊移過來,掛在黃龍身體上方的窗鉤上??创蠊媒銣?zhǔn)備醫(yī)用的針線,自己欲往黃龍受傷的屁股前去幫忙,又停下,鳳姐交給她一卷藥棉花,說幫我掐著點,冒血就擦。黃龍左屁股翻開的兩爿肉如翻開的一對大花瓣,黃白的皮膚是邊,底下都是鮮紅的肉。李鳳姐讓棉花幫自己使勁捏合,她一針一線咬著牙齒縫,鮮血還是像泉涌汩汩往出冒。棉花說,咱們整不了就找醫(yī)生吧?鳳姐氣囔囔地反駁說,啥光彩事?怎么找醫(yī)生?眼光撇處見棉花形容慘淡,口氣就變軟了,輕聲說,將就著縫吧。到這個地步,鳳姐還是心疼弟媳,不肯說句傷她的話。棉花更是知情知意的人,流著眼淚說,姐,都怪我,把控不好,要不你也砍我一刀!鳳姐訓(xùn)斥道,亂說啥?好好把著得了。棉花琢磨不透陰晴不定的大姑姐,再不敢說話,只是一邊抽泣著,一邊手下幫忙。

唉吆,唉吆,疼死我了!黃龍的叫喚中,有幾分是撒嬌。鳳姐聽得出來,就故意沒用麻藥,咬著牙拽著針線縫,每縫一針都是一種恨,銀針扎在肌肉上也是咯噔咯噔響。黃龍的汗珠子在昏黃的白熾燈下如黃豆,棉花看了想給他擦,看看大姑姐咬牙切齒,沒敢動手,臉頰依然隨大姑姐手下的針線一搐一搐地抽縮。鳳姐看了她一眼,她就驚懼地打個哆嗦,再看她,她還打哆嗦。鳳姐知道此時的棉花真是怕極了自己,但是再怕也不敢讓她獨自回到大屋去。鳳姐害怕這棉花一旦離開自己的視線會想不開,那樣自己的這個家,自己的弟弟還有那兩個孩子就真的完了。于是她的手就更快,近尺長的口子,一層層的肌肉她密密匝匝縫了三層,才將這個孽障安排好。直身歇口氣,感覺拿針的兩個手指和手腕都酸麻得厲害,也顧不得活動一下,將棉花叫到大屋去,細(xì)細(xì)打量她半天,見她也是被淚水和汗水浸濕的人了,就沒有再責(zé)怪她,穩(wěn)穩(wěn)心神,聲音放平和了,好聲地安撫起來,再有的就都是囑咐。該怎么做,別讓爸媽知道。該怎么說,別讓長冬知道。孩子們問起來,就說他淘氣屁股不小心坐在了鍘草的鍘刀上。直囑咐得棉花哽哽咽咽,膝蓋一軟,給大姐跪在那里磕頭。鳳姐也忍不住撲通一下給棉花跪下了。棉花的跪,是感激大姐的寬容和諒解;鳳姐的跪是求棉花,忘掉剛發(fā)生的一切,好好生活。

十四

轉(zhuǎn)眼間五月節(jié)就像凌水灣的那些藍(lán)蝴蝶,飄飄飛來了??諝庵袕浡锪~的濃濃香氣,南方的粽葉也被商販從外地進(jìn)來了,趕集的人大捆小捆地往家?guī)?,家中的黃米泡得呼嚓呼嚓全是沫,把手插進(jìn)去,撈出一把,金黃的米粒膨脹得發(fā)白,手指一捻就變成了黃面,該是包粽子的時候了。鳳姐就將桌子放在院子里陽光爆滿的地方,棉花端過來一盆用清水淘洗多少遍的黃米,鳳姐也將大煮鍋中煮好的粽葉馬蓮草撈出浸在涼水中,用水桶拎過來,兩個人便各自拎了一個小馬扎坐在桌子邊,一邊拿出一疊粽葉鋪在桌子上,用水拍平,一邊拿起兩葉顛倒著放好,看看寬度不夠,又顛倒著放兩張,然后兩手拿起來,一圍,一個漏斗形的粽葉筒就好了,到水中撈出黃米裝進(jìn)去,多了去掉一些,少了添補(bǔ)上,直到黃米與漏斗的邊緣一平,將長長的粽葉尾巴折過去,就蓋在了漏斗上,然后用馬蓮葉緊緊地扎好,一個粽子就成了。在炕上趴著養(yǎng)傷的黃龍將腦袋擱在窗口看她們包粽子,說你們的手真巧,那幾個葉子就能包住那些米,連點縫縫都不透,真是好手藝!棉花自從發(fā)生那事,再沒到姐姐姐夫屋里去過,也沒與姐夫說過話,自然悶聲不響。鳳姐這段時間也是不愛搭理黃龍的,見他無話找話,更不搭理他。黃龍又說,你們包粽子就多包一些吧,我認(rèn)識的那個宗大夫,最喜歡吃的就是粽子,你們?nèi)齻€去時給他帶上一些,每年的五月節(jié)我都特意給他買粽子,今年我離他遠(yuǎn),是不可能再去給他送粽子啦!

黃龍說的這個宗大夫是省城大醫(yī)院退休的老醫(yī)生,專治婦女不孕不育的老中醫(yī),對男女之病也很有一套。他本是黃龍父親的老朋友,黃龍父親去世后,曾親自接黃龍到家中去,遺憾的是,黃龍是匹野馬,老中醫(yī)管不了他,就任他自由了。但爺倆的感情還在,黃龍送鳳姐的那個小急救包就是這個老中醫(yī)送給他的。黃龍說鳳姐,你和弟弟弟妹就帶著這個急救包去找他吧,就是他看不了,他也會想辦法幫你們找專家治療的。

鳳姐是五月初六這天帶著長冬棉花坐火車去沈城的,很順利地找到了那個老中醫(yī)宗大夫,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家一看到那個小小急救包,就著急地問黃龍怎么啦?他在哪里?你們是他的什么人?聽鳳姐如此這般地一訴說,老人家驚喜交加,一個勁感謝鳳姐,說你替我拴住了一匹野馬,你替我黃老哥改造好了一個兒子!你們不知道,他爸爸就是他氣得跳了樓的。老人家拿著鳳姐遞過去的一家三口的照片,一個勁流眼淚。他說,我以為我這個世侄此生保證死在黑道上呢,沒想到他跑到那樣一個世外桃源的地方成了家有了媳婦有了兒子。這真是蒼天有眼,祖上積了陰德。說到長冬自打腿傷后的隱疾,老人家說,誰都不用找,這病好治。老人家說,這病一半在心里,一半在殘腿上,我給你拿些藥,回去后你們按我的囑咐,這樣……這樣……老人家分別將長冬和棉花叫到一個內(nèi)屋,如此這般囑咐一氣。那長冬從那屋子出來,一個勁地瞅棉花笑;棉花出來看一眼長冬就臉紅。鳳姐本待細(xì)問,看人家兩口子那眼神,知道什么都不用問了。老中醫(yī)說,我給你們找個地方,你們在這兒住一晚上,喝了我的藥后同房,如果不好使,明天我再給你們想別的法。鳳姐不想麻煩人家宗大叔,說著感謝的話就將弟弟弟妹帶出來了。先是帶著他們逛商場,給棉花和弟弟各買了一身新衣衫,再帶他們到飯店吃飯,吃飽喝足,就帶他們到了一家賓館,咬咬牙,開了一個帶套間的房間,自己住在外邊,將弟弟和弟妹攆到了里間。一夜無話,鳳姐幾乎是睜眼到天亮。天亮了,太陽出來了,弟弟妹妹穿著新買的衣裳出來了,鳳姐一眼看出,這老中醫(yī)的藥和方法好,弟弟和弟妹從里到外都是一個新燦燦的人了。鳳姐將沒花了的醫(yī)藥費,給老中醫(yī)買了禮物送去,老中醫(yī)拉著他們也是不愿讓他們走,臨分別還是這樣囑咐那樣囑咐,捎話給黃龍,讓他珍惜眼前的好生活,好好過日子,千萬不要再回省城了。

回來三人到商場給幾個孩子買禮物,給爹媽買吃的。鳳姐本來是不想給黃龍買禮物的,長冬非要給姐夫買,于是他們?nèi)齻€就給黃龍?zhí)袅艘粋€大紅背心和大紅運動短褲,回家后,黃龍穿在身上,一個勁哈哈笑,說我黃龍又做新郎了。一句話說得鳳姐翻了臉,說除了想做新郎,你還想做啥?黃龍好半天才意識到又說錯了,諾諾地說,我愿意做新人!突然意識到這話還不對,這新人還有新郎之嫌,就忙改口說,我愿意改邪歸正,重新做人!這說話的模樣與口氣很像當(dāng)年在監(jiān)獄對監(jiān)獄長的保證,鳳姐聽了見了,突然心疼起來,低頭抱住黃龍,嚶嚶哭泣起來。

十五

三個月過去就是八月節(jié)了,黃龍鳳姐和長冬棉花,在他們的新房子分別住了將近三個月了。黃龍的屁股早好了,鳳姐和黃龍商量,不能坐吃山空,咱們也得掙點錢了。蓋了房子后,他們的積蓄就沒什么了,準(zhǔn)確點說,是鳳姐的積蓄,黃龍根本就沒帶來什么積蓄。黃龍這時候才知道自己一無是處,他除了賭博,沒有其他的一點技能。鳳姐說,我想咱家臨路,開個小賣部。和大伙一商量,大伙都說不行,后街的小賣部連著三個,而且都有麻將館連著,能掙些錢,你開小賣部就得單獨賣貨,不可能掙錢的。那干什么呢?鳳姐愁眉不展,覺得自己兩口子不如長冬和棉花,人家一個在礦上看車,一個在家中繡花,而且還有口糧田,這日子是沒得說的。自己年幼就在外闖,地不會種,花不會繡,再說,也沒多少土地屬于自己了,人家繡花的小作坊也不要她。長冬倒是說要帶姐夫到礦上去上班,鳳姐卻不敢放他去,一般有礦的地方都是魚龍混雜的地方,流氓地賴很多,像長冬那樣老實巴交的人在那里不會招惹是非,但黃龍要是去了,那不是狼入狽群、綠眼的蒼蠅遇到了滾大糞的屎殼郎嗎?怎么辦,怎么辦?鳳姐真的很愁。偏偏越愁越出事,突然間就來了三個警察,將黃龍拘了就走,說是什么強(qiáng)奸打劫嫌疑人。將個鳳姐氣得攔在門口就要砍黃龍。警察拉著,說你要干什么?鳳姐說,砍死這孽障,誰讓他給我丟人現(xiàn)眼,誰讓他又和什么打劫強(qiáng)奸扯上關(guān)系?以往鳳姐砍他殺他,這黃龍是連躲都沒躲過,這回卻是蹦跳著閃開了,借警察的一攔一截,黃龍?zhí)映龃箝T就跳上了警車。這時候他覺得最安全的地方就是警車,鳳姐再兇,也不敢到警車上來砍他。但是回頭看鳳姐蹦著跳著要來追自己,不由得從警車中探出頭,對鳳姐大聲說,搶劫強(qiáng)奸的事與我無關(guān),我無錯,所以不能等你亂砍,等我到那里說清楚,我會找到那打劫強(qiáng)奸犯來證明我的清白。這時候,李家門口圍了好多人,眾人說啥的都有,說凌水灣這一帶60年都沒發(fā)生過這丟人的事,怎么你黃龍一來就出現(xiàn)這搶劫強(qiáng)奸的惡魔呢?南頭霍家賈家的苦主也趕來了,見警車抓走了黃龍還不解恨,幾個老太太一屁股坐在李家門前的馬路上,沖著李家拍著大腿哭,我那可憐的閨女(侄女)(孫女)啊,怎么就這么倒霉啊!還沒出嫁收聘禮呢,就遇到這種倒霉事!凌水灣向來鄰里和睦,白天不鎖大門,夜晚不插窗戶,怎么你一來,就家家倒霉,人人提心吊膽呢?

鳳姐的媽媽和棉花都出門來勸解,被幾個老太太罵得狗血噴頭,不由得看一眼在那兒木樁樣發(fā)呆的鳳姐,流淚躲回家中。鳳姐的爸爸要出來,被鳳姐媽媽和棉花拉回去了。這個倔老頭出來,誰知道會出什么事。

李鳳姐之所以在看熱鬧的人群里發(fā)呆,是她一直望著警車帶走黃龍的地方,耳邊想著黃龍的話,我無錯,所以不能等你亂砍。想黃龍平時有錯,不等你責(zé)備就做出乖乖受罰的樣子,你砍他手指,你剁他屁股,他沒有一點埋怨。今天他躲閃矯捷,回望她的目光充滿懇求和哀憐,還有那不肯受屈的表情……李鳳姐在呆坐中倏然站起,大聲對眾人說,我家黃龍是被冤枉的!看那幾個老太太還在那里對著自家哭號,不由得走過去,大聲說,嬸子大娘,你們回去吧,如果這件事的確是我家黃龍干的,我饒不了他,一定會還你們一個公道;但是現(xiàn)在誰也沒法證明就是我家黃龍干的,你們在這哭也沒意思,回去好好安撫一下那受害的孩子,別讓她想不開。幾個女人一聽,也突然想到家里那個哭天抹淚的孩子,從地上爬起來就往家中跑。

十六

凌水灣的夜晚本來是寧謐秀美的,平日很多人都愛村邊散步,或者聚在樹下嘮嗑,因為出現(xiàn)兩起搶劫強(qiáng)奸的案件,沒人敢出來了。晚飯之后家家大門緊鎖,雖然大伙懷疑的人早被抓起來了,但是都怕他萬一從看守所越墻逃出來了呢?黃龍沒心眼,剛到凌水灣的那段時間和凌水灣一幫男人勾肩搭背的,好說些自己的故事,如今那些故事都成了自己是地痞無賴或者江洋大盜的證據(jù)。黃龍吹過,監(jiān)獄那地方,自己愿意呆就會好好呆著;要是不愿呆,什么高墻鐵絲網(wǎng)都休想攔住。他說監(jiān)獄看守所是很好的休息的地方。要是不想在那個地方休息,他就會逃出來的。本來大伙對他的話都當(dāng)笑話聽,現(xiàn)在他一被抓,想起那話不禁心驚肉跳了。

凌水灣只有李鳳姐還敢在夜晚出門,不知為什么,自打黃龍被抓,她就喜歡上了散步,經(jīng)常一個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村外去散步。李鳳姐本就不老,雖說也是虛著三十二歲的人了,但看起來不過二十四五歲,再加上身材苗條,腰肢柔軟,從后邊看把她當(dāng)成少女也沒錯。這樣的美女子,竟然夜夜出門,倘若在城市,保證被認(rèn)作雞了;凌水灣沒有這個稱呼,但看到的人還是更加心驚,于是流言如雨,噼里啪啦說啥的都有。有的人說,黃龍每天半夜都會從看守所偷著跑回來,和李鳳姐在村外幽會。這話也是有根據(jù)的,當(dāng)初李鳳姐在監(jiān)獄外租了個小房,一等就是八年,黃龍要不是偶爾能回去看她,她怎么就能守得住呢?還有的說,你看那李鳳姐自打回到凌水灣啥時穿過高跟鞋?。窟@晚上一出去,還把高跟鞋都穿上了,你說她不是會情郎還能去干啥?怎么也不會傻到將自己親手送給那搶劫強(qiáng)奸犯的手中去吧?更有人說,黃龍既然是那貨色,她也不會是什么好貨色,誰好人會和那樣一個地痞流氓搭上手?逃回老家都甩不掉。當(dāng)然也有好心人有好一些的看法,卻是擔(dān)心地說,她不是得了抑郁癥或者精神病,心情郁悶,不出去走走,在家坐不住吧?

人嘴兩扇皮,誰愛說啥誰就說啥唄。李鳳姐不理會,依然在每天晚上八點多鐘出去,有時后半夜一兩點鐘才回來。誰知道她干啥去啦?這世界人人自危,誰敢跟蹤她?

李鳳姐就是這樣的走啊,在凌水灣的村邊公路上,在凌河的沙灘小徑上,在孤山彎彎曲曲的山路邊,在發(fā)生兩起強(qiáng)奸搶劫案的地方,在怪聲鬼火四起的墳塋地,在莊稼如海亂草如繩的田野邊,她走得四平八穩(wěn),走得豐姿妖嬈。她將夜色踢踏得如白日姣好,她將人跡罕至的地方點綴得生動美麗。夜鳥被她從草叢中驚起,騰上天空,為她盤旋唱歌;小獸被她從洞穴逐出,睜著賊亮的眼睛,和她說話。李鳳姐抬頭看云,黃龍被抓的苦悶就被拋到了九霄云外;細(xì)細(xì)地瞅瞅月亮,想黃龍在監(jiān)獄那八年,兩人曾約好,只要天上有月亮,你在大墻里面望月亮,我就在大墻的外邊望月亮,那時候自己常想月亮是吊籃,或是將自己的身心吊到大墻里,或是將黃龍的身心吊到大墻外?,F(xiàn)在黃龍又回到大墻里,他不會忘了看月亮吧?

夜晚的小風(fēng)是從河邊吹來的,帶著白瞟魚的腥腥味,吹在李鳳姐的唇角邊,她就想起黃龍第一次親吻她;夜晚的小風(fēng)也是從山腳吹過來的,山上的野菊花香更濃郁,吹在李鳳姐的臉頰邊,李鳳姐總覺得黃龍又從后邊悄悄地過來,悄悄地抱住她。

真正被人從后邊抱住時,李鳳姐非常冷靜,暗叫一聲,你終于出來了!按動手中的手機(jī)鍵,早擬好的短信和電話就給110報了警。黃龍對她說過,不論在何時何地,倘若遇到危險,只要你打110,他們十分鐘就能趕到。

十分鐘,對自己來說不是等待,而是搏斗。李鳳姐先一腳踢開了腳上的高跟鞋,身子敏捷地往后一頂,又往前一竄,她就像那凌水中的白瞟魚,嗖地一下滑出了那人的懷抱,轉(zhuǎn)身面對來人,冷冷地站在那里,說,你是誰,要干什么?這個人的衣服在夜色中辨不出什么顏色,但是那氣息卻很腥臭,顯然是一個很久沒洗過澡沒洗過衣裳的人。他似乎不想說話,瞪著一雙眼睛,夜色將他的眼睛襯得賊亮,這賊亮卻沒有小獸賊亮得坦然和可愛,有的是一種慌亂和可惡。李鳳姐說,上幾天發(fā)生的兩起搶劫強(qiáng)奸案都是你干的?那人煩躁起來,沙啞著嗓子說,你給我錢,給我錢我就走,再不會干了。李鳳姐聽口音聽出此人不是本地人,心下安慰不少,她還真怕這個人是凌水灣的某個熟人或親屬呢,要不剛才就讓他帶傷了。但是從那人的口氣她也猜出這是個窮途末路人,窮得雞飛狗跳墻了,所以走上了這條路??茨侨诉€在說,你給我錢,給我錢我就走。她冷冷一笑說,別說我沒錢,就是有錢也不能給你,你一旦走了,我的夫婿就沒有洗清的機(jī)會了。那人威脅說,你不給,就別怪我強(qiáng)奸你!說著餓虎撲食般再次撲過來。李鳳姐不由得大聲說,強(qiáng)奸我,怕你沒有這個本事!李鳳姐在滑向一邊的時候,有幾次沖動,想把衣袖中偷藏的水果刀攮過去,但是一直擔(dān)心這人不是黃龍,一旦攮死會惹麻煩,就沒有出手,她想不到萬不得已,盡量不傷他。好在這時已經(jīng)聽到了警笛聲,那個人似乎也聽到了,撒腿就想跑。李鳳姐等他這么長時間,哪能讓他跑?撲上去就扯住了男人的后衣角。男人回身,兩個人不禁扭打在一起。那男人一邊打一邊罵,我沒將你怎么著,你干嘛糾纏我?李鳳姐說,關(guān)鍵是你想將我怎么著了,所以我就不能放你走!那男人開始說好的,說大姐你放手,今后我不再在這里惹事了,就是沒錢我也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李鳳姐說,關(guān)鍵是你已經(jīng)將事惹下了,想走脫怎么能行?那男人說,你再不放手我就掐死你!李鳳姐說,掐死我,你也好不了,我男人出來,你就更遭殃……

警車到了,紅燈閃爍,將這一片山地照得如影視場景。幾個警察快速跑過來,拆開了還纏在一起廝打的李鳳姐和那個人。李鳳姐無奈,已經(jīng)用手中的水果刀扎傷了那個人的大腿。

十七 尾 聲

黃龍從看守所出來不到三天,又把來凌水灣收藥材的幾個外地商販打跑了。李鳳姐拍著他說,哥們,你怎么就沒有老實的時候?怎么不惹這事就是那事?你怎么就不讓我省心呢?黃龍急急地辯解,你知道鄭媽、三嬸、大姑、前院那個李大娘賣藥材,那商販少給她們多少錢嗎?鄭媽那二斤二兩刀螂籽,他就少給十四塊五;三嬸那筐蜂窩,那人少給九塊七,大姑那籃子紅蘑少給十一塊一,李大娘的那筐曬干的九月菊,他還少給七塊六呢,這里外里就讓他騙去四十二塊九。你說這些老太太都不識數(shù),讓人家騙去這老多錢,她們的閨女兒媳不是白白地天天往山上跑么?這一天,她們得跑多少山路才能掙來這些錢!

李鳳姐說,也是,這次我沒責(zé)怪你,你做得對。

媽在一邊說,對啥呀?誰收誰不騙???你這一整,這些東西只有漚在家里做肥料啦!

李鳳姐和黃龍一起睜大眼睛齊聲說,啊,這可咋辦?

黃龍說,我只想不讓外人欺侮凌水灣的老少婦孺,沒想這結(jié)果。

李鳳姐無語,她一直在沉思。好半天李鳳姐才說,黃龍,還去省城找找宗大叔,看看他認(rèn)識的醫(yī)院或者制藥廠有收藥材的不?

黃龍一拍大腿,說賣藥材,這不成問題。我爸原來就是制藥廠的廠長呢,我認(rèn)識許多……

李鳳姐依然不讓黃龍去沈城,這一天她自己背著好多的藥材山貨進(jìn)了沈城。當(dāng)然帶著黃龍說的地址和一些人的名字,還有信箋。

幾天后李鳳姐回來,不但帶去的藥材山貨都賣了,還有驚人的好消息,那蜂窩在凌水灣賣給販子一斤才90元,而藥廠收的價格是280元。這蘑菇在凌水灣一斤只有20元,而沈城的飯店以一斤70元的價格收購。李鳳姐說往后咱們只管在凌水灣收這些東西就行,夠裝車的數(shù)量,沈城就會有車來拉……

李鳳姐和黃龍的生意有了,錢也有了,黃龍整日忙著幫鳳姐收藥材收山貨,他再也沒有惹過禍。這一年春天,凌水灣競選村長,黃龍被大伙選成凌水灣的村長,從此這條游龍真的老老實實地落在了凌水灣這個鳳巢了。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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