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凝

一

三個月前，沈念偶然遇到了一個叫何曉的男人，他去了海那邊。

沈念永遠(yuǎn)記得何曉去海邊之前的那天傍晚說過的話。那天傍晚，暮色四合時分，何曉坐在露臺上，眼神蒼茫遙遠(yuǎn)地盯著遠(yuǎn)方，他說，沈念，你知道嗎？這個世界上有一個地方是我最想去的，就在海那邊，我想在那里生活一輩子，一直到終老。那里有一處石頭房子，是我的家，春天來臨的時候，山坡上開滿了野花，風(fēng)一吹，那些花兒便搖搖擺擺，像跳舞一樣，好看極了。夏天來臨的時候，那一片綠幽幽的森林中長滿了小蘑菇，有紅色的，有白色的，采來煮湯可鮮了。秋天來臨的時候，會在那片森林中采到很多干果。冬天來臨的時候，漫山遍野白雪皚皚，那一座石頭房子，就像童話世界里的城堡……

這樣的描述，讓沈念很動心，她搖著何曉的胳膊說，世間真有這么好的地方嗎？我也想去，帶上我一起去好吧？

何曉慢慢收回目光，眼神聚攏起來，他看了一眼沈念，冷冷地說，你想去哪兒？那是我自己描繪的精神小屋，你進(jìn)得去嗎？別瞎想了，快去睡覺吧！

沈念不相信何曉的話，她堅信，海那邊肯定會有這樣一個美麗的地方，何曉只是不想帶她一起去而已。

那天夜里，沈念夢到自己真的去了何曉的精神小屋，她跑啊，笑啊，在那片開滿野花的山坡上舞之蹈之，何曉拿著花環(huán)向她求婚，何曉說，小念，嫁給我吧！你不嫁給我，我就不起來，我就跪死在這山坡上……

第二天早晨起來，沈念笑不出來了，屋子里空蕩蕩的，何曉不辭而別，留下了一張小紙條給她，上面寫著：沈念，我去海那邊了。

二

沈念和何曉其實也不是偶遇。

三個月之前的一天傍晚，沈念在園子里散步，園子里的合歡花都開好了，粉嘟嘟的鋪滿了半天邊，一樹綠葉紅花，翠碧搖曳，坐在樹下長椅上的沈念，正猶豫著要不要揀拾一點合歡的落櫻拿回去煮水，據(jù)說合歡花煮水能夠治療失眠和健忘，沈念已經(jīng)好長一段時間夜里睡不好覺了，她彎腰拾起地上的一朵合歡，起來時，背上便被一個冰涼的東西頂住了。

沈念嚇了一跳，剛想叫，身后那個男人冷冷地說，別叫，我不會傷害你的。

是的，這個男人就是何曉。

沈念的心聚成一堆，身體也有些不聽使喚的發(fā)抖，心中暗想，在自己家的門口遇到打劫的了，真倒霉??！她問他，你要什么？我沒有錢，項鏈和戒指都可以給你，你別傷害我，我就不叫人。

沈念之所以會這樣說，是因為園子的西北角有點偏僻，靠山，種了大片的合歡樹，就算喊只怕也沒人能聽到，就連監(jiān)控錄像也照不到這里。

何曉搖了搖頭說，我不要東西。

沈念就有些蒙，又問，不劫財，劫色？

身后半天沒有動靜，沈念慢慢回頭，看見何曉的眼睛正盯著自己，臉上有一絲似笑非笑的慍怒。

何曉說，我的腳踝受傷了，想在你家里養(yǎng)好傷就離開。

沈念幾乎想都沒想就回絕了，這不可能，我又不是醫(yī)生，我一個單身女人怎么能收留你一個大男人？傳出去我以后還怎么嫁人啊？

何曉說，就是因為你單身我才選了你，你最好別拒絕，別人問起，你就說我是你的男朋友。

緊張的氣氛驟然松弛下來，不劫財，不劫色，只劫住，而且蓄謀已久，看來是躲不掉的。

三

那一段回家的路，似乎特別漫長。

路上，遇到隔壁的張阿姨，沈念像遇到救星一樣，腳步躊躇不前，張阿姨笑瞇瞇地問她，小念啊，有男朋友了？沈念剛想搖頭否認(rèn)，身后那個冰涼的東西便在腰上使勁抵了一下，沈念只好點頭，說，是，我男朋友，帥吧？

何曉親親熱熱地挽住沈念，兩個人一起上樓去了。

強行住到沈念家里的何曉，首先拔掉了網(wǎng)線和電話線，沒收了她的手機，然后跟她約法三章：第一，不許報警。第二，不許逃跑。第三，不許?；印?/p>

沈念雖然點頭答應(yīng)了，心中卻暗想，哪有這樣的劫匪?。考炔唤儇?，也不劫色，只是想住幾天，養(yǎng)好腳傷就離開，看來是一個善良的劫匪。沈念猶猶豫豫地問他，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何曉點點頭。沈念說，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過不去的坎了？要不要說出來，我?guī)湍阆胂朕k法？

何曉冷著一張臉說，不該問的你別問，我什么都不會告訴你的，否則，我做出什么過激之舉，你自己負(fù)責(zé)。

那個夜晚，兩個人誰都沒有睡，都瞪大了眼睛，在黑暗中提防彼此，空氣中有了沉悶的味道。半夜里，何曉終于抵抗不住，呻吟出來，沈念開了燈，看見何曉的腳踝腫得像大紅蘿卜一樣，她說，死扛什么?。课?guī)闳メt(yī)院，不然你的腿會瘸的。何曉低低的吼了一聲，別多管閑事，去睡你的覺，死不了人。

沈念是個善良的女子，見不得別人痛苦，她爬起來，翻抽屜，找消炎藥和藥水，幫他簡單地處置了一下，然后回到房間里睡覺，可是怎么都睡不著，睜著眼睛，一直到天亮。

早晨起來，沈念打算去上班，然后趁機擺脫眼前這個男人，再也不回來了，可是剛剛走到門口，何曉便拉住她的胳膊說，家里來了客人，別去上班了。

沈念有些泄氣，自己的小伎倆，一眼便被他看穿了。

四

僵持了幾天，家里的食物吃光了，藥品也沒了，可是何曉的腳踝卻沒有見好。沈念說，我出去一趟，買點食物和藥品，總不能我們兩個人坐吃山空等死吧？何曉想了想說，好吧，你別?；?，我和你一起去，就去門口的小超市里隨便買點什么。

那是夏天，何曉卻把自己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買藥的時候，沈念隨便瞟了一眼收銀臺上的報紙，這一看不打緊，沈念的心立馬提到了嗓子眼，這個不劫財也不劫色只劫住的男人原來是個通緝犯，報紙一版的下方，有一則啟事，啟事里有一張一寸的男人照片，照片上有一雙好看的眼睛，正是何曉。

從那天開始，沈念才開始真正的害怕面前這個只劫住的男人，她心事重重，又睡不好覺，從沙發(fā)上起來的時候，一下子栽倒在地上，胳膊上，腿上多處淤傷，昏迷的時候，一直都是何曉在照顧她，何曉看著這個昏迷不醒臉色蒼白沒有一絲血色的女子，有些心疼，都是自己害的她。

何曉帶她去醫(yī)院看醫(yī)生，沈念有些感動，提醒他說，當(dāng)心被人認(rèn)出來。何曉的痞勁上來了，他說我又不是電影明星，我怕什么？

何曉給她煮面條，給她沖紅糖水，給她擦手擦臉，她醒過來時，他甚至有些雀躍地說，你終于醒了。

欣然的語氣令沈念的內(nèi)心生出溫?zé)幔咽謴乃恼菩睦锍槌鰜?，暗淡地說，你要逃到什么時候？不如自首吧！

何曉把頭埋在她的掌心里，他說，是的，我是做了不應(yīng)該做的事，我前女友做生意虧了本，逼著我挪用公款，結(jié)果到期還不上，我若不逃，就會被判刑。

很多時候，心與心的距離，其實只是一張紙的距離。

沈念嘆了一口氣說，你把錢還上，不就萬事大吉了？何曉的臉上寫滿了無奈，他說，我沒有那么多的錢，我也不能連累父母，他們都那么大年紀(jì)了，我一天的孝道都沒盡，反倒要他們揪心，你說我還算是男人嗎？我現(xiàn)在又把你害成這樣，我不是好人。

沈念悠悠地說，你還不算壞，因為你還有良心。

五

沈念是在海那邊找到何曉的。

那時節(jié)，已經(jīng)是春天了，山坡上沒有大片的野花，只有一間石頭房子和一片塑料大棚，何曉穿著一件看不出顏色的舊衣服，褲腳挽得高高的，腦門上全是汗，在塑料大棚里種菜?？吹缴蚰畹哪且粋€剎那，他的眼睛里迸射出驚喜，他說，沈念，你是怎樣找到我的？

那驚喜只存續(xù)了片刻的功夫，便在他好看的眼睛里熄滅了，他說沈念，你回去吧，就當(dāng)從來沒有遇到過我，就當(dāng)從來沒有認(rèn)識過我。

沈念說，這里的山坡上沒有野花，這里的森林里也沒有小蘑菇，這里的秋天也沒有你說的那么美，這里的冬天會冷死人，你跟我回去吧！

何曉低垂著眼簾，他不敢看沈念這個善良的女孩，他只會搖頭說，不，真的不能。

沈念就笑了，抓過他的手說，你看這是什么？一百萬，我賣了房子，你去自首吧！難道你能一輩子都這樣?xùn)|躲西藏的？就算你肯，我還不肯呢，你總得為我考慮下吧？我們一起回海那邊去！

何曉好看的眼睛里漸漸聚攏起霧氣，他使勁的點了點頭。

世間的路，總是峰回路轉(zhuǎn)，他想好了，回海那邊去！不能再辜負(fù)了，不能辜負(f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