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1日14時46分,日本政府在東京舉行追悼儀式,日本明仁天皇夫婦、野田首相、國會議長以及巖手縣、宮城縣和福島縣的遇難者家屬代表等,共約1200人出席了儀式。此時,東京街頭所有的公司和商店或是降半旗或是掛黑布條,以示哀悼。我和水手長大約翰、卡爾·李攜和14歲的美國小子佐藤費希爾一行四人,一起參加了追悼儀式。之后,我們又驅車前往宮城縣石卷市,為一年前在地震、海嘯中遇難的佐藤霍爾曼祈禱。
在日本的京仙高速公路上,經佐藤費希爾多次請求后,我向他講述了一年前佐藤霍爾曼與我們在日本列島大地震海嘯中驚心動魄的一幕。
那天是2011年3月11日。午餐后,我和長大約翰、卡爾·李攜、佐藤費希爾的父親——大副佐藤霍爾曼4個人,手拿毛巾、肥皂,腳上趿拉著拖鞋,“嗒嗒” 地踱出了宮城縣石卷市鬧市口那幢三層的木樓——阿巴多。我們轉悠了1小時左右,終于在一個街口停住。佐藤霍爾曼用手指著街角那間寫有“風呂”的店鋪,說:“‘風呂就是澡堂,我們進去洗澡吧?!?/p>
佐藤霍爾曼是美國籍散裝貨輪“托斯康號”的大副,他的父親是日本人,祖籍就是石卷,母親是印第安人,祖籍是巴西亞馬孫河流域的印第安土著人,所以,佐藤霍爾曼常常自嘲為“雜種”。在這艘屬于美國佛羅斯特航運公司的“托斯康號”57000噸級散裝貨輪上,佐藤霍爾曼是唯一對我們3位外派新加坡水手很友好的高級海員。
在前一天的16時許,運載著50000噸左右谷物的“托斯康號”剛剛靠上石卷人工島港島832散裝碼頭,就被檢疫人員查出大艙谷物有蟲。忠于職守的日本衛(wèi)生檢疫官拒絕了船長亞歷克西斯的求情,亳不通融地下令全船熏艙48小時。按熏艙的慣例,全體船員需撤至陸地暫住。亞歷克西斯為了省錢,把普通船員全都趕到了石卷市區(qū)的小旅店居住,他自己則和輪機長、二副、三副、電報員等人入住豪華的立頓海濱酒店。佐藤霍爾曼的祖父是在約50年前從石卷三宮的一條小街出發(fā)去巴西的。作為半個日本人的佐藤霍爾曼,自然有著與亞歷克西斯不同的情懷,加再上與我們新加坡水手的友情,他便沒有去住豪華的立頓海濱酒店,而是與我們3個新加坡水手一起租住在阿巴多。
在日本,大多數(shù)人都會去名為“風呂”的公共澡堂洗澡。我們走進了“風呂”,佐藤霍爾曼走在最前面,我們3人緊隨其后,魚貫而行,進入更衣室。更衣室寬敞明亮,一邊是一排儲物柜,一邊是一溜木座椅,座椅上方鑲著一塊大玻璃壁鏡。鏡子右邊是入口,入口處有一個約2米高的柜臺,一個粉面桃腮的少婦端坐其上,懷里抱著一只純白色的波斯貓。佐藤霍爾曼說,這個漂亮少婦掌管著男浴室和隔壁的女浴室。我不禁想,高大的柜臺劃出了陰陽兩界,而少婦則可謂是界碑外的妖精了。
恍惚中,佐藤霍爾曼竟很快大大方方地脫光了衣服,并提醒我們趕快脫衣服。我心想,當著這個漂亮少婦的面全裸,豈不是有點不好意思?佐藤霍爾曼見我們遲疑不決,便催促道:“這是日本習俗,沒什么難為情的,脫吧!”無奈,我只得一邊脫衣服,一邊偷窺那少婦。恰在我全裸時,那少婦感覺有異,競抬頭瞟了我一眼,嚇得我連忙拿毛巾遮住羞處,腦門的汗立即下來了,好在少婦又垂下頭去,專心致志地撫弄懷里的波斯貓。
我們3個新加坡水手逃跑似地緊隨佐藤霍爾曼推開玻璃門,進入了水霧彌漫的浴池。浴池一共有兩個,水深且熱,沿池擺放著許多膠盆、小凳。我們在池里泡了 10分鐘左右,佐藤霍爾曼又依次為我們搓背。他將長毛巾從手上纏到小臂,纏出一把“大砍刀”,搓得我們全身火辣。用清水一沖,卻覺得渾身暖和而暢快。
浴后已經是12:30了,我們回到了阿巴多。他們3人都是頭一挨枕頭就夢里乾坤了。我睡不著,看了一部香港影片,當鏡頭出現(xiàn)道士做法事,陰風怒吼,地動山搖,電閃雷鳴中蹦出兩個青面獠牙的鬼怪時,驟然一陣陣雷鳴在我耳邊呼嘯而過,劇烈的震動使我感覺床鋪像舢板一樣在颶風中狂顛了幾下便傾覆了。我在鬼怪與雷鳴的極大驚愕中,突然發(fā)現(xiàn)身上的被子被倒下的衣柜砸住了,我趕緊抽身爬起,發(fā)現(xiàn)睡在對面的長大約翰連人帶床墊一起摔在了地上。樓外剎時一片哭叫:“地震了!”
在窗外不斷閃爍的幽藍而恐怖的光的映射下,我們一下子驚呆了:房間里的家具全部倒下了,碎玻璃滿地,天花板的吊燈只有一根電線連著,在頭頂令人膽戰(zhàn)心驚地晃來晃去。我和長大約翰都只穿著睡衣,趿拉著拖鞋。“快撞開門,逃出去!”長大約翰大叫。由于恐慌,他的聲音聽起來怪腔怪調的。我開始拼命撞擊已經變形并緊閉著的房門。也不知道哪來那樣大的力氣,撞了十幾下,房門競“砰”地一聲撞倒了。我和長大約翰連滾帶爬跌到樓下,跑到大街上。
門外的世界恍若隔世,天翻地覆的石卷城竟在幾分鐘內一片狼藉。我和長大約翰猶如站在搖搖欲墜的峽谷中,每一秒鐘都面臨著滅頂之災。突然,長大約翰驚叫起來:“哎呀,佐藤霍爾曼和卡爾·李攜還沒出來!”果然,不見他們。此時,大街的地面上出現(xiàn)了好長的裂縫,如噴泉般冒出許多地下水。
余震不斷,情勢相當危險。我和長大約翰對看一眼,二話沒說,又沖上了阿巴多。佐藤霍爾曼和卡爾·李攜就住在我們隔壁的房間。撞開那扇變形的門,發(fā)現(xiàn)卡爾·李攜被倒下的大衣柜壓住,好在大衣柜與他的身體間還夾著床墊。軟軟的床墊緩沖了大衣柜的重壓,卡爾·李攜沒有受傷。搬開大衣柜,救出卡爾·李攜,卻不見了佐藤霍爾曼。
卡爾·李攜驚恐地指指廁所。原來,地震發(fā)生時,佐藤霍爾曼正在如廁。結果,他便被變形的廁所夾住了。情急中,我和長大約翰拆下大衣柜中的兩根鐵棍,用力將變形的廁所撬開,救出了佐藤霍爾曼。還好,佐藤霍爾曼除了皮外傷,并無大礙。
突然,佐藤霍爾曼焦慮地大叫:“快走!這樓就要塌了!”我們4人連滾帶爬地逃到街上。驚魂之余,又一次強烈的余震發(fā)生了。阿巴多隔壁的一幢三層樓房“轟隆”一聲倒塌了,我們剛剛逃出的阿巴多也被撞得粉碎。碎玻璃將佐藤霍爾曼的臉和長大約翰的手濺傷,鮮血直流。佐藤霍爾曼捂著血乎乎的臉大叫:“快逃離這里!”我們慌不擇路地爬過瓦礫,逃到了約100米遠的一處街心花園。endprint
雖然是下午,但是天昏地暗。我們極度恐慌地呆在花園里足足有5分鐘,竟然沒有見到一個逃難的日本人。這是為什么呢?我們可是站在有110多萬人口的石卷鬧市中心呀。人呢?都逃光了,還是全被活埋了?我豎耳細聽,既聽不到人的呼救,也聽不到呻吟聲,唯有地震聲如悶鼓擂鳴,瞬間閃過的幽藍的光如鬼火閃爍,周圍不斷傳來樓房倒塌前“嘎嘎”的嘶鳴聲和倒塌時的駭人悶響。
太恐怖了!我們渾身顫栗??枴だ顢y用雙手摟著自己的肩胛,蹲在地上,“嗚嗚”地哭了。天哪,該不是地球遇到了災禍,今天就是世界末日?這瓦礫遍地、悶響震蕩的大地,的確令人恐怖至極。過了大約5分鐘,才見到有日本人陸續(xù)跑出來,無論男女老幼,皆沒有眼淚,沒有抽泣,而是都裹著毛毯,默默地或蹲或坐或站,望著已成廢墟的家園發(fā)呆。
日本人面對地震的冷靜讓我感到震驚。事后獲知,多地震的日本,國民自幼便受到有關教育——當?shù)卣鸢l(fā)生時,不能驚慌失措,奪門而逃,而是要像貓一樣躲在床底或桌下;聽命于上蒼。恪守著教育忠告的石卷人,所表現(xiàn)出的超常的冷靜和堅決的服從,令我驚訝不已。
但有1/2非日本血統(tǒng)的佐藤霍爾曼就沒有那樣老實了,“弟兄們,市區(qū)不能久呆,我們必須盡快回到‘托斯康號上去”,佐藤霍爾曼的提議,立即一致通過。5分鐘后,我們默默地在這寒冷而令人恐怖的早晨,踏上了去石卷人工島碼頭的旅程。
在去碼頭的路上,我們需繞過五宮山,經過以石卷船廠和山關神社為中心的居民區(qū),穿過大半個石卷市區(qū),再穿過長約230米的北上川大橋。此間余震不斷,這條路無疑仍籠罩著死亡的威脅。滿目瘡痍的石卷,已無街區(qū)可言。
走了大約15分鐘,發(fā)現(xiàn)一片廢墟上斜插著一塊“風呂”招牌,一個女人的下半身被埋在瓦礫中。我們從她懷里抱著的那只沾滿血跡的白色波斯貓認出,這個女人就是昨天中午我們洗澡的那間“風呂”的漂亮少婦。她已死去,臉部被砸得血肉模糊,一顆眼珠子耷在鼻梁上。此時余震不斷,大地仍在震顫。我們不敢久留,向那個不幸的“風呂”女人彎腰行了個禮,便快速穿過了這片廢墟。
見到石酒高速公路時,天已大亮。我十分驚恐地發(fā)現(xiàn),石酒高速公路多處坍塌,橋面大塊大塊地倒向一邊,各種顏色的小轎車如玩具般被拋摔得到處都是。 30分鐘后,我們終于看見了曾屹立800余年不倒的石卷的象征——香火鼎盛的寺廟——山關神社。佐藤霍爾曼只看了一眼,便“撲通”一聲跪倒,悲痛欲絕,嚎啕大哭。神社的石柱已全部斷裂,整個大殿屋頂如龜甲般趴在地上,祭祀用的黑白燈籠摔得滿地都是。我和長大約翰扶起佐藤霍爾曼?!白籼倩魻柭斓奖鄙洗ù髽蛄恕保覈肃橹?,“過了橋就是人工島碼頭了,我們快走吧。”
在余震的恐怖中又走了30分鐘,我們來到了北上川人工島大橋。一直走到橋附近,我們才發(fā)現(xiàn)大橋早已斷裂,根本無法通行。由人工島逃過來的日本人從欄桿管道攀上大橋,再順著沒斷的大橋吊索爬過斷裂橋面,逃往石卷市區(qū)。每一個爬過大橋吊索的日本人都如同走鋼絲的雜技演員,一不小心,就會掉進橋下冰冷的海水里,命便沒了?!暗苄謧儯卮?,必須攀過這座斷橋,我們別無選擇”,佐藤霍爾曼一聲大喊,率先攀上橋欄桿管道。我們3人也緊隨佐藤霍爾曼,向橋上攀去。已攀上大橋的日本人十分驚疑地發(fā)現(xiàn),唯有我們4個只穿著睡衣,蓬頭垢面的男人冒著危險攀上大橋去人工島,肯定以為我們瘋了,便“嘰哩哇啦”地大叫大嚷,可能是說海嘯要來了,并打著手勢叫我們回去。見我們仍然我行我素,他們便不再搭理我們了。佐藤霍爾曼率先爬到大橋的斷裂處,剛攀上吊索時,又一次強裂的余震發(fā)生了,佐藤霍爾曼慘叫一聲,竟跌了下去?!白籼倩魻柭?!佐藤霍爾曼!”我們3人驚恐地大叫。我絕望地閉上眼睛,心想:佐藤霍爾曼掉進冰冷的海水里,過不了5分鐘,就會被凍僵的。
突然,長大約翰大叫起來:“快看,快看,佐藤霍爾曼抓住了一根吊索!”我睜眼一看,果然,佐藤霍爾曼在掉落的一瞬間,機警地抓住了一根下垂的吊索。佐藤霍爾曼的身體如一面旗,在寒風中飄蕩?!伴L大約翰,我們必須馬上去救佐藤霍爾曼”,我焦慮地大叫,“他最多能堅持30分鐘!”長大約翰十分鎮(zhèn)靜地觀察了一下佐藤霍爾曼所處的位置,發(fā)現(xiàn)一截斷的鋼軌恰好伸出,就懸在佐藤霍爾曼頭頂2米高的地方。長大約翰帶頭順管道向下爬去,我們3人用了約10分鐘,下到了那截伸出的鋼軌上。3個人合計了一下,便脫下各自的睡褲,結成一條繩,由我自告奮勇爬到那截鋼軌的前端,分腿騎在鋼軌上,將繩垂下去給佐藤霍爾曼。佐藤霍爾曼臉色蒼白,眼看就要堅持不住了。“佐藤霍爾曼,快抓住繩頭,我拉你上來”,我一邊說一邊垂下繩子。由于風大,佐藤霍爾曼抓了兩次都沒有抓住,我看見佐藤霍爾曼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白籼倩魻柭?,你不要嚇我,你這個懦夫”,我急得大叫,聲音都變調了,“佐藤霍爾曼,你這個雜種,拿出勇氣來!”
長大約翰見情況危急,也爬過來,雙腿騎在我身后,大聲鼓勵佐藤霍爾曼。佐藤霍爾曼終于睜開了眼睛,深吸一口氣,單手用力向上一竄,一下抓住了繩頭。我和長大約翰立即合力將他往上拉。
這時,又一次強裂的余震發(fā)生了,佐藤霍爾曼慘叫一聲,竟跌進了冰冷的海水里。這時,佐藤費希爾急切地呼喊:“你們?yōu)槭裁床坏綐蛳氯ゾ人??”“當時,從橋面到水面有60米左右,橋下的海水湍急、洶涌,而且強大的余震不止。我們等了大約1小時,始終沒有見到佐藤霍爾曼浮出水面……”
我們懷著無限的悲傷過橋后,只見人工島一片凄涼:倒塌的房屋、電線桿,路邊被掀翻的汽車到處都是;路面呈蛇行般裂開,地下水“咕咕”地涌出著。當時,已經是15時多了,天地間灰暗得見不到太陽。我們又步行了幾分鐘,終于趕到了人工島B32散裝碼頭。碼頭上也是一片狼藉:大吊車和多輛小轎車翻倒在海里:一艘貨輪撞上了碼頭,另外兩艘側翻在海面,唯一停泊在那里的只有“托斯康號”了。然而,50000噸的“托斯康號”只有3根頭纜還系在纜樁上,船頭呈直角對著碼頭,尾纜已斷。
這時,我看見亞歷克西斯在駕馭臺右側的船橋上朝我們招手、喊叫。離得遠,聽不清他在喊什么。不過,我猜得出,他是叫我們趕緊上船?!暗苄謧?,爬纜繩上船!”然而,長大約翰話音未落,隨著余震的發(fā)生,大海開始駭人地怒吼,海水翻卷著白沫,以一股勢不可擋的力量涌過來,剎時,又快速退卻?!巴兴箍堤枴币蛴须p錨固定,猛地抖動了一下,便擱淺在裸露著的海堤上。
一幕奇異的情景出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魚兒在周圍跳躍、翻騰;稀奇古怪的海洋動物不停地扭動著身軀;海藻無力地伸展著。長大約翰驚恐地大叫:“啊,這是海嘯!”他話音未落,黃綠色的海水開始急促地返回了,排山倒海似的海潮呈一堵白墻狀急速地橫掃過來,剎時,就把“托斯康號”托起。50000噸左右的“托斯康號”安然無恙地又浮了起來,隨著起伏的波濤飄蕩著。嚇得我臉色蒼白,忍不住嘔吐起來。
“嘭!嘭!”兩聲巨響,“托斯康號”的3根頭纜斷了兩根,船的左右錨鏈瞬間就被拉直了?!翱?,順這根纜繩爬上去!”長大約翰大吼一聲,率先攀上了纜繩。我立即跟上,隨后是卡爾·李攜。當我們3人攀上船頭,長大約翰啟動錨機,左右雙錨剛剛露出水面,那最后一根纜繩“嘭”的一聲斷了,此時開足了馬力的“托斯康號”快速倒退向深海。
已經成為一片廢墟的石卷市漸漸遠去了,仙臺內海國立公園內風景秀麗的五宮山也被一片灰白色的海嘯煙霧所籠罩。多災多難的石卷,就這樣開始陷入海嘯之中。
當問起佐藤霍爾曼先生時,亞歷克西斯緩緩地跪在了船頭:“我不該為了省錢,讓你們到石卷市區(qū)的小旅店住啊……”亞歷克西斯跪在船頭,許久許久,呆呆地盯著漸漸遠去的石卷。我走過去,拍了一下他的肩。他回轉頭,似乎不認得我。一剎那,他竟淚流滿面,說:“石卷……佐藤……石卷……佐藤……”聽到這里,佐藤費希爾的鼻子酸了,捂著臉“嗚嗚”地哭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