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魚

想了又想，我還是決定告訴你們關(guān)于唐度的一切，否則，不斷發(fā)酵的故事會把我的心撐爆。

我嘗試過對著河水大喊大叫，或者在無人的曠野狼嚎一樣哭泣。都沒用，我始終無法卸下這塊牢牢壓著我的石頭。

我和唐度是在酒桌上認(rèn)識的。那時候，他像一頭剛出籠的猛獸，渾身上下帶著一股兇狠的力量，把白酒像水一樣灌進自己的胃里，一杯接一杯。當(dāng)我們一個個敗下陣來，答應(yīng)第二天就簽合同的時候，他才放下酒杯。一個晚上，我沒有見他吃過一口菜。

我明確表示對唐度的敬佩，我的上司也把他當(dāng)作榜樣，時不時地提起，要我向他學(xué)習(xí)。我學(xué)不來，真的學(xué)不來，酒精把我的食道我的胃灼得火辣辣疼，深夜里頭疼欲裂，這樣的滋味他難道沒有？

我問過唐度，他說：一句俗話說得好，酒是龜孫，誰喝誰暈。

那你還喝？

不喝，我的業(yè)績怎么辦？不喝，我的提成怎么辦？不喝，我一家老小怎么辦？

這樣的話我不會全信。我寧可相信他是自己愿意喝，像個老酒鬼一樣嗜酒成性，或者天生喜歡借此追名逐利。

果不其然，在我認(rèn)識唐度的第二年，他就以副經(jīng)理的身份，跳槽到我們公司，成了我的頂頭上司。

于是，我成了他拼命工作拼命喝酒的目擊者。但他除了工作要求很高之外，從不強求我喝酒，有時候甚至?xí)嫖覔蹙?。我原有的一些怨氣和憤恨，慢慢消失了，他一直強調(diào)：我們是哥們兒。

好吧，盡管他拿著比我高五倍的工資，開著公司配的奧迪，有專職的女秘書，手下有像我一樣幾十號算得上精英的員工，但他拿我當(dāng)哥們兒，我也不能太矯情，我們就做哥們兒吧。

我第一次送唐度回家的時候，他本來開著車的，說好不喝酒，但經(jīng)不住對方死命地勸，他就喝了，然后就喝多了，我只好在他模糊不清的指點下，把他送回家。

看到是他回來，給我們開門的老先生一言不發(fā)，轉(zhuǎn)身走了，年齡大點兒的阿姨說：怎么又喝多了，不是開著車嗎？一個年輕的女人伸手扶著他，對我說：謝謝。她扶著他進了屋，沙發(fā)上一個年輕的男子低著頭在電腦上忙活，頭也沒抬。在我即將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他嘟囔了一句：就知道喝，早晚得喝死。

我不知道這幾個人和唐度是什么關(guān)系，但我聽了他的話，渾身發(fā)冷。我在空蕩冷寂的大街上走了很長時間，身體依然感覺不到一點兒溫度。

第二天，唐度叫我到他辦公室，跟我道謝。我問他家里怎么那么多人，他笑笑說：就父母弟弟還有老婆，看起來人很多。不過弟弟很快就出國了，手續(xù)已經(jīng)辦得差不多了。那個坐在沙發(fā)上頭也不抬的年輕人，看來就是他弟弟了，我沒有跟他說那天晚上的詳細情形。

快過年的時候，唐度住院了。

我去看他，他臉色枯黃，才幾天不見，突然就瘦得走了形，加上一身寬大的病號服，看起來好像老了十歲。

我問他什么病，他說：肝癌。

我大吃一驚：不會吧？

唐度倒比我坦然：怎么不會？我早就知道有這一天。

我們坐在樓下的小花園里，他說，十幾年了，我從來不上醫(yī)院，不體檢?？蛇@一天還是來了，要不是疼得受不了，我才不來。我上中學(xué)時候就得過乙肝，我怕大家看不起，就拼命隱瞞，連我老婆都不知道。結(jié)婚六年了，我不要孩子，老婆說我有病，說我不想承擔(dān)責(zé)任，我都認(rèn)了。實際上，她曾懷過一個孩子，但我告訴她我那一段吃過好幾種藥，這個孩子不能要，就給打掉了。

還記得幾年前，你問過我喝酒的事，我沒有說實話。喝了酒誰不難受?。课医?jīng)常徹夜無眠，在反復(fù)嘔吐和肝部疼痛中度過一個又一個夜晚。老婆問我，我說胃疼。她躺在我身邊不停地哭，讓我不要再喝了。不是我喜歡喝酒，喜歡拼命工作，父母等著我養(yǎng)老，弟弟上大學(xué)讀研究生出國要錢，我得想辦法賺更多錢，又不敢說自己得過肝炎不能喝酒，只有自欺欺人，喝。我知道早晚有這一天，但我沒想到會這么快，這么快。

我不敢看他的臉，一直低著頭，聽著他的聲音越來越輕。

最后一次見唐度，他臉色發(fā)黑，兩頰深陷，但他跟我說：給我來點兒酒。

我偷偷給他買了一瓶五糧液，用一次性紙杯倒了淺淺一杯底。他聞了聞，仰起頭一飲而盡，說：我第一次覺得酒這么好喝，以后每年給我上墳，記得帶瓶酒。

我終于還是沒有機會給唐度上墳，也沒有機會再給他帶酒。

唐度走后，他的父母來過單位。因為二十萬的喪葬費和撫恤金，他們在單位鬧了半天，把經(jīng)理堵在會議室，非要讓他把唐度老婆領(lǐng)走的喪葬費和撫恤金要回來，小兒子馬上要去德國留學(xué)，著急用錢。

我不知道他們把唐度安置在哪里，也不知道二十萬的問題最后是怎么解決的，因為我辭職了。

現(xiàn)在，我躺在一家偏遠的鄉(xiāng)村客棧里，暮春的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四溢的花香和嗡嗡作響的蜂蝶使我昏然欲睡。

播放器里李宗盛在唱著：越過山丘，才發(fā)現(xiàn)無人等候。每次聽到這里，我都會想起唐度，淚流滿面。

選自《紅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