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望水
江楓漁步步為營,親手將黎元山推入設好的陷阱中,只為助戚霜得償所愿??墒牵鹊嚼柙秸娴碾x她而去,她才知道原來在這世上,她最在乎的人是他…
1壽宴
原本就金碧輝煌的遠洋飯店,因為設在此處的黎幫老大黎元山二十八歲的生日酒宴,更顯熱鬧。
我才走近門口,黎元山就親自迎了出來,我扯了扯旗袍的前襟,讓貼身的布料勾勒出玲瓏有致的身材,若隱若現(xiàn)地昭示著幾乎開到腿根的高衩下的春光。
耳邊傳來不屑的冷哼聲,幾個富家小姐踩著油亮亮的黑皮鞋,趾高氣揚地進去了。
也是,二十八歲的黎元山生得端方溫良,又單身,著實不該對我這個風塵中人青眼有加。
黎元山的妹妹黎巧慧穿著嫩黃色洋裝,天真得就像是田野里朝氣蓬勃的向日葵。她拉著一個男子蹦蹦跳跳地跑到我面前,好奇地打量著我。
“你就是我哥哥費盡心機也要娶做老婆的人?”
我輕笑一聲算作是對她的回答,視線卻移到她旁邊的男子身上,涂滿丹蔻的艷紅手指掃過他的臉,挑起他的下巴對著我:“哪里來的英俊小哥,我怎么從來沒見過?”
他挑起眼睛,眼底閃過一絲不滿。
黎巧慧鼓著臉氣哼哼地拍掉了我的手,漲紅一張俏臉,帶著少女獨有的嬌羞。
黎元山笑:“你可別亂摸戚霜,他現(xiàn)在可是我妹妹眼中的紅人?!?/p>
黎巧慧紅了臉,恐怕是聽懂了他話中的深意和挪揄。
壽宴正式開始,琳瑯的禮物讓人咋舌。我從挎包里拿出一個精致的小方盒,在眾多翹首以待的目光中將盒蓋緩緩打開。黎巧慧湊上來看了一眼便咦了一聲:“這是什么名貴茶葉?”
“我哪里送得了什么名貴之物,不過是我家鄉(xiāng)的碧螺春,一個大子都不用就能買回來許多鋪滿屋子。”
人群中傳來嗤笑聲,我卻看著黎元山,他的嘴角漾起一抹笑容。
整個八大胡同都知道,最早讓黎元山流連月滿樓里江楓漁的香閨忘返的原因,就是我泡洞庭湖碧螺春的手藝。
忽然,我的腰被黎元山攬住,整個人也被他拽進懷里。他堂而皇之地親吻我的唇,我僵硬的身子慢慢松軟下來。
我用余光瞄著戚霜,他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壽宴結束已是午夜時分,黎元山堅持要送我回月滿樓,我心安理得地裹著他送我的絨皮小襖鉆進溫暖的車里,發(fā)現(xiàn)戚霜居然坐在駕駛位。
北平到了夜里便肅靜得很,一點不像白日里的人聲鼎沸。撤了攤位的商販們?yōu)橐雇砹舫鲆粭l寬闊的路,飽經(jīng)風霜的老樹在寒風里顫抖,稍不留意便能抖下簌簌的雪。
車里比街上更靜,微醺的黎元山斜靠在座椅里,我注視著前方,目光不經(jīng)意會在后視鏡里與戚霜碰撞。
黎元山說蘇州沿途的山頭上有不少占山為王的流匪,若黎家想和蘇州的富賈互通生意,還得一個個去拜這些山頭才行。他邀我同行,我懶洋洋地拒絕道:“刀光劍影的,我可不去。”
“可若沒有你在身邊為我烹茶,我會不安心的?!焙茸砹擞峙c我一起時的黎元山,一點也沒有在黑道上叱咤風云的模樣。
我失笑:“容我考慮下吧?!?/p>
“順便再考慮下何時嫁給我?!?/p>
我用指尖點了點他的腦袋:“這副模樣讓人看了去,看你還怎么做你的黎老板?!?/p>
黎元山哼了一聲,用指頭纏著我的發(fā)尾打著轉。戚霜還是像個冰窖似的一點反應也沒有。
2.月滿樓
月滿樓里到了晚上便人聲鼎沸。我以為女人和佳釀足以讓所有男人心猿意馬,卻沒想到戚霜并不在列。
戚霜端坐在桌前,氣定神閑地喝著手中的一盞茶。我路過他身邊時故意裝作扭了腳,順勢滑進他的懷里。戚霜靜靜地看著我,眸子里并沒有什么感情。
我朝他擠眉弄眼:“這場面若是讓黎小姐看到了,你說會怎么樣?”
戚霜眸色一沉,將我推開。
“哎,這就生氣了?大不了以后我不拿你的心上人開玩笑行了吧?”
戚霜沒有理會我不滿的挪揄,沉聲道:“這次去蘇州,是個讓你接近黎元山的好機會?!?/p>
“你放心,只是你答應我的報酬可別忘了?!?/p>
戚霜眼底是對我的貪婪顯而易見的鄙夷:“做了黎夫人,還怕沒錢花?”
我故作驚訝地搖搖頭:“我掙夠了過完下半輩子的錢,你得到黎幫的幫主之位,我們本就是各取所需、互惠互利的合作關系,別說得好像我占你便宜似的。不過到時候黎幫易主,你可千萬要顧及我和你之間的這點情分,別等你把黎元山拉下馬,讓我也一起陪了葬。”
戚霜哼了一聲,起身要走。我望著他挺拔的背影不由得怔忡。我剛來北平就被騙到八大胡同,后來遇上了戚霜。本以為傍上了個揮金如土的金主,誰料卻和他成了盟友。
我用柔若無骨的胳膊從后面纏上了他的脖子。戚霜不耐地嘖了一聲,我卻愛死了他這副皺著眉頭頗為不耐的模樣。
“戚霜,為什么要找我?guī)湍??你就不怕我出賣你?”
戚霜笑了笑:“因為你夠貪,你愛錢超過愛你自己?!?/p>
我咯咯笑了起來:“你又何嘗不是一樣?想在亂世里謀生,要不就要有錢,要不就要有權。你還不是想死了那個幫主之位?!?/p>
他無比清楚我和他是一類人。我想這才是他找我?guī)退脑颍麑ξ业淖孕旁醋杂趯λ约旱淖孕拧?/p>
戚霜無視我話語里的挑釁,捏起了我的胳膊,指著小臂上一朵嬌艷欲滴的玫瑰的文身問道:“我一直忘了問你,為什么要文這個?”
我撇撇嘴:“小時候被狗咬了一口,留下了疤,媽媽嫌丑,就找?guī)煾滴牡?。怎么樣,好看吧??/p>
戚霜嗤笑一聲,把我的手甩開,像在丟棄一個燙手山芋。
“俗不可耐。”
我冷笑,我這種風塵女子當然俗不可耐。他的黎巧慧才是濁世中唯一的白蓮花,誰能比得過?
3.南下蘇州
在戚霜和我的翹首以待下,黎元山下蘇州終于成了行。旁人都說黎老板好大的手筆,包下了火車中的整整一節(jié)車廂供一行人住宿。
火車長鳴一聲,便朝著前方轟隆隆地駛去。黎巧慧靠在皮質(zhì)沙發(fā)里,扯著戚霜看窗外緩緩倒退的景色。已是深冬,北方的樹木早已凋零,田野里只剩一片衰敗。
到了蘇州便有車子來接我們,帶我們沿山路進城。
我和黎巧慧一左一右地坐在黎元山的身邊,黎巧慧玲瓏細嫩的手越過前面的座椅去扯玩戚霜的頭發(fā)。我扭頭望著窗外的景色。南方的冬天依舊陰冷,枝葉還算繁茂,卻掩飾不住枯黃的頹勢。
然而下一秒,一聲激烈的槍響打破了末冬的寂靜。
黎元山迅速按下我和黎巧慧的頭,坐在前排的戚霜敏捷地跳下車,朝槍響的方向還擊。
子彈擊進車體和地面的聲音在耳邊炸開,緊接著背后一聲巨響,原來是玻璃被子彈擊穿了。我連掉入領子里的玻璃碴都來不及拍出來,就被黎元山推搡著下了車。他一手牽著我和早就嚇哭了的黎巧慧,一手執(zhí)槍還擊。
黎元山的手下也迅速還擊,兩方交戰(zhàn),時不時會傳來子彈沒入肉體的聲音。
“戚霜!”黎元山立刻反應過來,大聲吼道。
事實上,不等黎元山叫他,戚霜已經(jīng)在最快的時間趕到我們身邊。流彈太過密集,用來擋彈的那一邊車體早已是千瘡百孔,我們只得換個掩護的地方。
戚霜手中的槍突突地跳著彈殼,他一邊抵擋著猛烈的攻擊,一邊朝我們伸出了手。
在我下意識把手交付上去的前一秒,他已經(jīng)拉起一旁瑟瑟發(fā)抖的黎巧慧,小心地護在懷里。
“還發(fā)什么呆?!”黎元山焦急地推了推我的腰,護住我的頭拉著我躲到樹后。
戚霜一邊朝著對面射擊,一邊喊道:“黎爺,你們先走!”
“我不能把你一個人丟下!” 黎巧慧卻緊緊地抱住戚霜不肯撒手,半邊身子暴露在樹外。
砰的一聲槍響。
“阿戚!”黎巧慧尖厲的嗓音在曠野里回響,異常絕望。
我咬破了自己的唇。
我聽見黎巧慧幾近崩潰的哭喊聲,為她擋了一槍的戚霜肩頭被剜出一個猙獰的血窟窿。
黎元山安排在后的人手很快趕到,殺手們見大勢已去,迅速撤退。我們的處境終于安全下來,可是戚霜脆弱得猶如一張搖搖欲墜的紙片。他的血像是不會停一樣一直流,染紅了泥濘的土地,和那些凋落的葉。
4.黎元山,我嫁給你
月上中天。
從黎元山的手下接我們回落腳的行館,再到請來醫(yī)生,也不過是過去幾個鐘頭的時間,卻漫長得猶如一整個世紀。
我將窗戶拉開一條小縫,可以看見院子對面的那間房,燈火從明亮變成了幽弱。
戚霜中了一彈便陷入昏迷,好在醫(yī)生來了之后便將子彈取了出來,只是依舊高燒不退。眼睛哭得像核桃的黎巧慧說什么也不肯假手于人,衣不解帶地照顧她的救命恩人。
我整了整凌亂的妝容,冰涼的手拂過臉頰,掌心里居然是一片潮濕。拉開門,黎元山正站在房門口,沒有敲門的意思,不知站了多久。
我強撐起一抹笑容:“這么晚了,怎么還不睡?”
“白天受驚了吧?我忙著料理后事,沒顧得上你?!彼f著探手,將我額前的一縷亂發(fā)別到耳后。
“我沒事,倒是你,沒事吧?”醫(yī)生也為他檢查過,身上許多擦傷,我知道那都是為了護我留下的,我不由得內(nèi)疚。
“你在心疼我?”他湊近了些,掛著笑容的嘴角幾乎要貼上我的唇。
“都什么時候了,還有這些心思?!蔽椅⒕?,推開他。
“已經(jīng)沒事了。那些流寇我也派人去追查來路。”他抬手覆上我唇上的傷口,“看你,嚇成這樣?!?/p>
“我這條小命還沒享受過榮華富貴,可不能這么早死?!?/p>
“榮華富貴?”黎元山挑眉,“那不知江小姐可否愿意陪在下走一趟,去領略一下蘇州城里的榮華富貴呢?”
我不知道黎元山是怎樣的人,差點去見了閻羅王,卻還有心思帶著我花前月下。
他倒是笑:“放心,我拼死也會像戚霜救巧慧那樣救你?!?/p>
蘇州城的路,黎元山像是很熟。夜里寒涼,早就沒了來往的路人。皮鞋踏在青石板上,像敲冰一樣發(fā)出清脆的聲響。他拉著我的手,在路燈微弱光線的指引下,一路奔跑,來到一所大宅子前。
宅子荒廢了許久,厚重的門早就被風霜腐蝕,推開時吱呀作響?;乩鹊哪緳谏辖Y滿了蜘蛛網(wǎng),連舊時曲觴流水、荷花盛開的池塘也早就干涸。
我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景色,壓抑著心頭的酸楚。幼時我最愛坐在這朱紅色的木欄上,伸長了腿在池塘里拍打出水花。
現(xiàn)在想起來,竟都是恍如隔世的過去。十六歲那年,父親藥材生意失敗,人也染上了重疾,就這樣撒手而去。蘇州城里的首富江家,財產(chǎn)很快被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親戚一搶而空,從此便成了個笑話。那年,我背井離鄉(xiāng),遠上北平只為討個活路。卻不知再回來是四年的光陰,我為了活著而活著,淪落成風塵女子。
黎元山無心插柳,卻將我失去的美好通通送到了我面前。
“喜歡這里嗎?”
黎元山的問話將我拉回了現(xiàn)實。我仔細分辨著他的語氣,并沒有察覺到試探,想必他會帶我來這里也只是個偶然——他并不知道我和這所宅子的淵源。
“你怎么找了個這么破敗的地方?”
“我已經(jīng)將這里買下來,等我們老了,便回來這里定居。”
一陣寒風刮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見狀便脫下外衣,緊緊地將我裹住。他的氣味瞬間填滿了我的鼻息,月下他只有一襲長褂,清瘦又飄逸,藏起了身上所有的殺氣。此刻的他,像個與世無爭的書生。
“從我見你第一眼起,我便覺得你該在這樣的畫面里生活。沒人可以欺負你,沒人可以傷害你,你只管笑著,就很好。”
我的鼻子一酸,低聲問道:“為什么要對我這么好?”
黎元山張嘴,本以為要說出什么濃情蜜意的話,到頭來卻生生打了個噴嚏。
他懊惱地揉了揉鼻子,我卻忍不住笑出聲,在他未說話之前躲進他的懷里。
“黎元山,我嫁給你?!?/p>
5.兩場婚禮
伏擊的事不了了之,黎元山將時間花在拜山頭疏通關系上,戚霜的傷在黎巧慧的精心照料下也好了起來。我聽黎元山的手下說,黎巧慧已經(jīng)表明了心跡,回了北平城就要嫁給戚霜。黎元山也許是念在戚霜護她有功的分上,竟沒有反對。
回到北平已是一月后。
黎元山的腳剛落地便馬不停蹄地籌備我們的婚禮。他遂了黎巧慧的愿,將婚禮定在同一天。只是他將我迎娶進門,而戚霜則是從黎式會館將黎巧慧接走去教堂行禮。
黎元山從蘇州回來之后便感染了風寒,咳嗽一直都沒有好過,看了大夫喝了許多方子的藥,也未見起色。戚霜以準妹夫的身份,開始幫黎元山打理起幫中的事物。
有時我瞧見黎元山病懨懨卻還要親自打點婚事也會心疼,他卻不讓我操心,只留時間給我去和月滿樓的姐妹道別。
待我回到黎氏公館,迎面正看見戚霜走過來。他手里拿著各式婚紗圖紙,想來是在為黎巧慧挑選結婚禮服。
這好像還是從蘇州回來之后,我和他的第一次單獨相處。我仔細端詳著他的傷口,見他面色如常,還是忍不住問道:“傷都好了嗎?”
“多謝大嫂關心,已經(jīng)無恙了?!彼t順恭敬地答道。
只這兩個字便輕易拉開了我與他之間的距離。好像于他而言,我真的僅僅是他未婚妻的嫂子,我與他之間,沒有半點瓜葛。
我笑了:“沒事就好。山高水長,以后你出生入死的機會,還多著呢。”
戚霜變了臉色,卻礙于我是大嫂的身份,只得隱忍不發(fā)。
真是諷刺。
大婚前夜,整個黎家都彌漫在喜氣洋洋的氛圍里。天邊忽然綻放起了煙火,五光十色,七彩琉璃,像在為明日的喜事提前祝賀。
我趁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煙花上的空當溜到昔日戚霜買給我的房子里,屋內(nèi)亮著昏黃的光。我走進去,戚霜正跪趴在灶前,費力地生著火。我看到他的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臉黑得不知是被熏的還是氣的。
“你沒事想吃什么蘇州生煎,還要我親自買回來蒸?!?/p>
我們平日里裝作不認識,交換信息的方法是在城南的蘇州小食鋪外面的信箱里留下要傳達給對方的字條。我對他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想要我穩(wěn)穩(wěn)妥妥地嫁給黎元山,就必須得親自蒸一籠蘇州生煎。而煙花,是他知會我來相會的信號。
想到平日里叱咤風云的戚霜如今親自下廚 ,我笑得停不下來。
半個小時后,戚霜神色不快地重重放了一個盤子在桌子上,我掃了眼,雖然下廚的姿勢難看了些,但是煎生煎的手藝還是不錯的。
“戚爺真是深藏不漏?!蔽肄揶砹艘痪?。
戚霜搬了張凳子在我面前坐下。被柴火熏過的狼狽模糊了他冷峻的面容,平日里一絲不茍的頭發(fā)如今凌亂地翹著,倒有幾分稚氣。
他哼了一聲:“你以為我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p>
我故作驚訝:“哦?戚爺還有段不為人知的過往?”
戚霜頓了頓,才慢慢說道:“我幼時便被人販子拐賣,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久了,連爹媽長什么樣都不記得了。所以我才比任何一個人都清楚,想要在這個世道活下去,只能踩著人頭變成人上人。偌大的北平城,只能有一個爺。”
我的筷子一下一下地戳著生煎,油油的湯汁便順著破洞流了出來,溢滿了一整個盤子。
“所以你處心積慮也要將黎元山取而代之?為了達到你的目的,你不惜找來我?guī)湍?,甚至連黎巧慧也……”
“不,”戚霜打斷了我的話,“你信不信都好,我對她是真心的?!?/p>
我的心猛地一顫,臉上卻已條件反射地笑了出來,好像這些年來,不論受了什么委屈侮辱,我首先想到的就是要笑,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保護自己。
“喲,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我們親熱了那么多回,你對我愛答不理的,她一個被寵壞了的大小姐,你卻對她談真心。”
戚霜并不理會我的譏諷:“她救過我一命。那時我還是個跟著人販子四處乞討的小乞丐,撞倒了南下蘇州游玩的她。她的仆人對我好一陣打罵,我遷怒于她,還將她腰間名貴的玉佩一摔兩半。她卻以德報怨,向人販子買了我,給了我自由身。雖然那時我們都小,我不太記得她的樣貌 ,可她脖子上掛著的碎玉,我這一生都不會忘記?!?/p>
我張了張嘴,見他臉上的深情款款,只好把嘲笑咽回了肚子里。半晌,我才道:“你真是個復雜的動物,一方面訴說著你對黎巧慧的歡喜,另一方面卻想方設法地要殺掉她的哥哥。若是有朝一日她知道真相,還不知道是怎樣的一番天翻地覆呢。”
果然,戚霜不再說話,他怕是也知道這點。只是我了解他,對于他而言,成大事者不拘小節(jié),他對黎巧慧的愛不會因為她是黎元山的妹妹而減少,同樣,他也不會因為黎巧慧和黎元山的關系而放棄自己的宏圖霸業(yè)。
是夜,我在小屋里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再醒來戚霜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想必是早早回去準備第二天做新郎。
我迎著寒風走在街上,快到黎家時竟看見衣衫單薄,站在風里的黎元山。
他被風凍得面色蒼白,見我回來了,卻微微一笑。
我的鼻子眼睛一定是被風吹久了才會又酸又脹,含混地問道:“你怎么在這里?”
“怕夜太黑,你找不到回家的路?!?/p>
我看鬼一樣地看著笑意盈盈的黎元山,果然他撐不住了,黯然地揉了揉眉心:“明天成親,我是怕你不回來了,就想在這里等等看?!?/p>
“怎么會?!蔽覞?。
他牽起了我的手:“進去吧,好好睡一覺,明天你就是我的了?!?/p>
黎元山的那句話,就仿佛是一句魔咒一樣,在我耳邊回響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的婚禮,終是來了。
我坐在大紅的花轎里,流通的風撩起轎子的簾子。我從那微小的縫隙中,看見迎面駛過的花車。穿著周正西裝的戚霜正坐在里面,挽著身著白婚紗的黎巧慧的手。
汽車卷起的風讓這擦身而過變成了眨眼的瞬間。
我坐在花轎里,成了別人的妻;他坐在汽車里,迎娶他的妻。
一紅一白,本就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藏在紅蓋頭的下面,只能透過布料看見外面曖昧的燈火。
蠟炬成灰。我聽見腳步聲由遠至近,緊接著紅蓋頭被人揭開。
醉得迷離的黎元山捧起我的臉,像是捧住了什么珍貴的寶貝。帶著酒氣的吻就這樣落在我的臉上唇上,我的背緊緊貼著大紅色的被褥,垂在身體兩側的手被他一根一根挑著指頭握住。
“你是我的了?!?/p>
他竟像個孩子一般得意。
洞房花燭夜,我在他膝下輾轉承歡??稍谶@同一個夜里,戚霜是不是也像現(xiàn)在的黎元山一樣,用盡畢生的溫柔去對待身下的女子呢?
我忍不住哭了起來,他卻以為我痛,舔著我唇上的傷口,萬分的珍惜。
6.碎玉
成親之后,戚霜和黎元山之間的關系看似相安無事,實際上卻波濤洶涌。冬日的風霜悄然退去,萬物換上新綠,又漸漸迎來了蟬鳴。
戚霜如日中天,勢力越來越大,黎元山的風寒卻成了舊疾,一直未好。我們請來了北平城里各類的名醫(yī)會診,卻都是束手無策。他的精力只夠為一些大事做決斷,與商賈匪首打交道的事情全部交由戚霜處理。
久而久之,黎元山的院子就冷清了下來。我看著黎元山日漸灰暗的臉色,提議陪他回蘇州養(yǎng)病,黎元山想都不想地答應下來。他如此相信我,讓我心中生出許多愧疚。
我?guī)Ю柙饺ヌK州,一方面是為戚霜留出空間大展拳腳,另一方面是我知道戚霜心狠,為達目的必然不會放過黎元山。黎元山對我太好,我到底對他下不了狠手,便想帶他去蘇州暫避風頭。
戚霜早就在我送黎元山的茶葉里下了使人精神衰退臥床不起的藥,他安排我在黎元山身邊,也不過是為了牽制并暗中軟禁住他。這藥若是再吃下去,恐怕黎元山的下輩子都要癱在床上。
現(xiàn)在整個黎家的風頭都被戚霜搶了去,那些黎元山的心腹被戚霜借口調(diào)走或暗中除掉,剩下會看眼色的,早就轉到戚霜門下。
我將湯藥送到他的榻前,他咳嗽著喝了,還嚷著要喝我泡的茶。我依他,在他面前為他煮水,他摸上了我的發(fā)。
“對不起。”他道。
“有什么好對不起的?!?/p>
“讓你陪著一個將死之人?”
我心中一顫:“不許瞎說?!?/p>
我們將去蘇州的決定告訴他們,黎巧慧哭了許久,黎元山勸了好久才收住。而戚霜神色無異,看我的目光正直又單純。想來也是,他快要得到他想要的,我也從黎元山身上撈到了不少的好處,我們之間的買賣算是塵埃落定,從此恐怕都不會再有什么關系。
大概是怕我獨自收拾行李孤單,黎元山讓黎巧慧陪我到街上去置辦些路上要用的東西。北平城里四季都是一般的熱鬧,少女們又白又嫩的藕臂被錦緞裝飾,大方地享受著四周艷羨的目光。
黎巧慧帶我來到一間古董鋪前,看得出她是這里的熟客,老板見她來了笑得心花怒放。
“嫂子,你喜歡什么?我買給你。”
我看了兩眼也不過是些二流的貨色,實在不明白黎巧慧為何這么推崇。
黎巧慧挑著脖子上重新鑲好的玉佩給我看:“這塊碎了的玉我就是在這里買的,他們家鑲嵌碎玉的手藝還不錯,你看看這玉的成色,很值吧?”
黎巧慧笑得像花園里被悉心照料陽光沐浴的鮮花。我看著她十足小女人的幸福模樣,忍不住跟著笑了起來。我湊近她的耳邊,低聲說道:“妹妹,嫂子提醒你一聲,你愛在古玩鋪里買東西的事,可千萬別讓戚霜知道?!?/p>
“為什么?”她不解地看著我。
“做大事的男人啊,可不喜歡自己的太太在外面亂花錢?!?/p>
黎巧慧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我覺得我真是善良,若是讓戚霜知道他心心念念的黎巧慧只不過是從店里買來的這塊玉,他拼搏了半生的心血可不得通通白費了嗎?
7.二下蘇州
這次南下蘇州,竟不似上次一般熱鬧。
江南的天氣暖和了不少,黎元山的氣色好了許多,這些時日我泡的茶里已經(jīng)沒有再下藥了,我想不久之后,黎元山的身體便會慢慢恢復吧。
舊宅已被打掃過,就我們兩個人和幾個下人住,稍顯寬敞。黎元山還是不能動得太多,家務便由我來操持。他握著我粗糙了不少的手,無不心疼地向我道歉。
“本來是要你過錦衣玉食的生活,結果卻要你來陪我受苦?!?/p>
他這一說我才猛然想起,好像我已經(jīng)在想要榮華富貴的路上越走越遠了。
“沒事,你快些好起來讓我過好日子就行了。”
我笑了笑,又安撫了他幾句,便帶著人外出采購。為圖方便,我抄了小路。
忽然,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一個兇惡的男人掐住我的脖子。下人嚇得連連后退,他狠狠地掐住我,貪婪的笑聲在耳邊響起:“讓黎元山親自換他的太太,不然這張如花似玉的小臉可就沒了。”
下人忙不迭地跑走去搬救兵。
我心知不對,我們隱姓埋名,蘇州不會有人知道黎元山的來路。這人顯然是沖著黎元山而來,這世上自然沒有那么多巧合。
我心下一片寒涼,戚霜明知黎元山的身體狀況已是強弩之末,可他還是不肯放過黎元山。他著急下手,連我的安危也棄之不顧。
沒多久,黎元山竟真的親自來了,他推開想要攙扶他的手下,一步一步艱難地朝我走來。
他孱弱的身子幾乎要被風吹倒,可他的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堅定。
“黎元山,半年前在蘇州的樹林里沒讓你死,算是你命大?!?/p>
我一驚,這么說,當初我們下蘇州時遇伏并不是偶然,而是戚霜一手策劃的?要知道,他就是靠這個才博取了黎元山的信任,娶了黎巧慧。
“放了我太太?!?/p>
我怔怔地看著他,他眼底滿是我看不懂的深情。如果他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還會不會這樣包容疼惜著我呢?
黎元山大概是以為我害怕了,朝我彎了彎嘴角,比了個口型:“別怕?!?/p>
“放她也行,拿你的命來換?!蹦腥霜b獰地笑道。
我尖叫道:“不要!”
可我阻擋不住黎元山的腳步,他慢慢地向前走,搖搖欲墜,卻異常堅定。
我從未像現(xiàn)在這樣慌張過:“黎元山!不要過來!你不知道我都對你做了些什么!我不值得你這樣對我!”
“值不值得,由我說,不由你說?!崩柙揭讶蛔叩轿业拿媲?,輕聲說道。
男人猛地把我向他一推,我失去重心,撲進他的懷里。黎元山接住我,瘦弱的身子不堪重負地晃了晃,才勉強站穩(wěn)。
我緊緊地抱著他,終于明白他是多么來之不易的幸福??蛇@幸福我還沒有抓牢,黎元山就抱著我在原地轉了個圈。
等我被換到他的角度,才看見那男人不知何時掏出一把槍,正沖著我的背心。黎元山是看見了這一切,才替我擋了這一槍。
——放心,我拼死也會像戚霜救巧慧那樣救你。
竟是一言成讖。
8.世上最愛我的人去了
黎元山中槍的位置并不在要害,子彈很快被取了出來,只是他身體虛弱,經(jīng)此一劫,已是行將就木。
我為黎元山煎好了藥,推開門時,他斜靠在床頭上,臉色帶著些微微的紅潤。只是他的眉梢眼底病色更深,我知道,這不過是一時的回光返照。
他微笑著將我為他煎的藥一飲而盡,又要我為他泡茶。想到不知以后還能為他泡幾次茶,我不由得心酸,連手也抖了起來。好不容易才將茶盞遞到他手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滿足地淺嘗。
“楓魚,我快要走了?!?/p>
只這一句話,就讓我瞬間掉下淚來。
我總以為我對黎元山只是利用,是沒有任何感情的??伤麑ξ业暮?,對我的呵護并不是假的。這些時日以來,都是他陪在我身邊,給我最好的生活。有時我在想,若是我先遇上的是他,那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樣了?
“你過來些……”
我跪在他身旁,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抬起手,擦掉了我眼角的淚。
“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是在哪兒嗎?那年我二十三歲,第一次南下蘇州和蘇氏藥材的蘇老板談生意。我在他家的后院迷了路,看見十六歲那年的你,坐在長廊上,天真無邪地玩著水。那時我想,要是我能娶到這么個高興的姑娘該有多好?!?/p>
我驚訝地看著他,他早就知道那所宅子是我的故居,才故意帶我去看。那并不是巧合,而是他處心積慮讓我感動從而嫁給他的契機。
“后來我再遇見你時,你已是八大胡同的窯姐。我看你家道中落不得不賣笑度日時,不知心里有多難受。那時我便對自己說,一定要把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包括黎幫,包括我的性命?!?/p>
他言下之意讓我心驚膽戰(zhàn),莫非他早就知道茶里的貓膩?不,不對,若是他早就知道,他怎么還肯喝呢?那豈不是眼睜睜地將家業(yè)拱手讓人?
“楓魚,我和戚霜一樣,能做到黎幫老大的位置,也是靠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走過來的。你和他的關系,哪怕藏得再小心翼翼,我也一樣能查得出來。你下藥的事,我也早就知道了?!?/p>
“你早就知道,為什么還要喝?”我早已哭得泣不成聲。
說了許多話的黎元山已經(jīng)沒有了什么力氣,他平復了許久,直到呼吸變得微弱,讓我?guī)缀跻詾樗呀?jīng)離我而去。他用盡最后一絲氣力,卻仍是在微笑。
“你想要的,我都會給你。我為你而死,在你心里會不會就有了我的一席之地?”
我想回答他,可是他合上了雙眼,再也聽不見我的答案。
這世上最愛我的人,懷揣著對我的愛,一步步走進我為他設計好的陷阱中。他走得義無反顧,連頭也不回,只是因為那年我無意間撞入他的眼中,從此他念念不忘,我卻昏昏碌碌。
其實我沒有告訴他,我原也為我們設計了些將來,等他身體再好些,我便給他生個孩子,從此什么黎幫我們都不管了,就在這里過著閑云野鶴的生活。
其實我從一開始要的從來不是榮華富貴,我只是想我愛的人能多看我一眼。
后來我想,有黎元山在我身邊也不錯,至少他能陪我到天荒地老。
可到了最后,竟是我親手將他推入了萬丈懸崖。
9.忘盡前塵
黎元山過世的消息傳回北平,戚霜很快就帶著哭得死去活來的黎巧慧來了。黎巧慧說什么也不肯相信她的哥哥會因為沒有擊中要害的流彈而斃命,我讓用人把房里的東西扔在院子里。大包大包的碧螺春在地上散開,院子里彌漫著干燥的茶香。我在心中祈禱,若是黎元山在天有靈,就讓人早早發(fā)現(xiàn)它們。
黎巧慧不愧是黎元山的妹妹,她請來的私家偵探很快發(fā)現(xiàn)茶有問題,她便報了警,帶著巡捕房的人將我團團圍住。我對下毒謀害親夫的事,供認不諱,被關進牢里,宣判擇日處以死刑。
直到行刑的前一天,戚霜才來看我,風塵仆仆的。我沉默地觀察了他許久,才在他臉上找到了一絲的不舍。
“我……會想辦法?!?/p>
他的語氣難得地猶豫起來,其實傻子都知道,黎元山已死,我受千夫所指償命,是最好的結局。
我咯咯笑了起來:“戚霜,我和你說個故事吧。我十六歲那年,還是蘇州富庶人家的大小姐,有一天我的仆人們帶著我出門游玩,路上遇見了一個小乞丐,他躲避著老乞丐的追趕,一頭把我撞倒在地。我的仆人把他狠狠揍了一頓,他倒是兇狠,不但砸了我的家傳玉佩,還一口咬在了我的胳膊上。他一定不知道,那一口咬得重極了,我的手頓時血流如注,而那道牙齒留下的疤,從此跟著我?!?/p>
戚霜猛地抬起頭,像看怪物一樣看著我。我享受他這樣錯愕的表情,帶著笑容繼續(xù)說道:“我花了好多錢才還了他自由之身,可他從此走了個無影無蹤。所以你說,這世上好人總是沒有好報的。不久之后,我便家道中落,蘇州待不下去了,便流落去了北平。剛到北平,我吃不上飯,只好把家傳玉佩拿去當鋪,雖然碎了,可畢竟是古物,也換來了不少錢?!?/p>
“你……你是……”戚霜的表情慌亂起來。
“戚霜,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認出你了。那時你意氣風發(fā),已經(jīng)是個人物。我追在你的身后拼命喊你,你沒有聽見,你的那些手下們卻看見了我,瞧見我還有幾分姿色,就把我賣去了八大胡同?!?/p>
我深深地看著戚霜的容顏。我從來沒有對他說起,其實我喜歡極了他。我真的打算把這一切都藏在心里,守著它直到我死去。我甚至害怕黎巧慧穿幫,教她說了謊。
但是現(xiàn)在黎元山死了,死在了我和戚霜的手里,我愿意代替戚霜承擔所有的罪責,可是我也要他為他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我失去了一個愛我的人,他失去了一個愛他的人,很公平,不是嗎?
戚霜跌跌撞撞地站起來,撞歪了牢獄里的桌子。他想沖過來握住我的手,卻被獄警攔住。他好像一下蒼老了許多。我這才看清,他再不是那個讓我歡喜了一生的少年了,他的清俊被歲月打磨,只剩下了憔悴。
他仍在重復:“我一定會救你,你等我,你等我?!?/p>
那語氣到了最后,竟似在哀求。我從沒見過他現(xiàn)在的模樣,像個孩子似的卑微。
——我一直都在等你啊。我把這句話藏進肚子里。
那夜,我握著和黎元山的婚戒,躺在冰冷的石床上。
我把那鑲著鉆石的金戒指,在閉眼咽下的時候,仿佛看見年幼兇猛得像頭幼獸的戚霜,又看見一身月白長褂的黎元山。
我這一生,終是贖清了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