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豆腐

【一】

烏黝烏黝的藥汁由太監(jiān)的手轉(zhuǎn)到了皇帝手上，然后皇帝那只骨節(jié)分明的龍爪子就端著藥碗伸到我面前，簡單利落的一個字。

“喝?！?/p>

竊以為當(dāng)今皇上朱明權(quán)的心眼實在是太小了，我只不過是在王府里偷偷跟小柿子吐槽了下他鋪張浪費的御膳，居然就被他直接調(diào)到御前做了試藥的宮女。試藥也就算了，我一介亭亭玉立楚楚動人的妙齡美少女，每天被灌這種男人強腎用的壯陽湯真的好嗎？

“皇上，這個藥……女人喝好像不太合適?！毙θ菖で?，面部抽搐。

朱明權(quán)懸在半空的手頓了頓，一雙鳳眼就這么半挑著掃了過來。我被他犀利的眼鋒掃到，幾乎連哏都不打就搶過那只散發(fā)著難聞氣味的藥碗灌下一大口，然后在他面無表情的注視下雙腿跪地，高舉藥碗，一臉感動。

“皇上福澤庇佑，喝了此藥后一定能重振雄風(fēng)、御遍后宮！”

值門的宮女一個繃不住差點噴了出來，朱明權(quán)功力深厚，聞言只是嘴角抽了抽，然后把碗拿給候在一旁的小太監(jiān)：“倒掉。”

“這……”菜公公看看碗再看看我，“皇上，藥既然沒問題，為何要倒？”

“誰說藥沒問題了，”朱明權(quán)頂著一張面癱臉，說出來的話卻冷翻全場，“看不出來她腦子喝出毛病了嗎？”

“……”

大家都被皇上突然丟出的冷笑話驚呆了，一時不知道怎么反應(yīng)。朱明權(quán)怔了片刻，自己嘆了口氣，又重新?lián)旎卦掝^。

“罷了，拿回來吧?！?/p>

他沒再多話，仰頭把碗里剩下的藥湯連同藥渣一起喝光，情緒卻明顯低落下去。其實我大致有點明白這種心情，朱明權(quán)繼位十年膝下無一子一女，而身為一個皇帝，除了治理天下之外還有一個不可推卸的責(zé)任，那便是為皇家血脈開枝散葉。如今文武百官盯著，后宮娘娘們的肚子沒有一個爭氣，誰能不急？

“小褶子，你又看朕看呆了?！?/p>

朱明權(quán)毫無情緒的聲音猛然把我拉回現(xiàn)實里，菜公公正用一只袖子捂著嘴，立在他身后笑得一臉曖昧。

“你一天要對著朕發(fā)十幾次呆，你就真的對朕這么著迷？”

我以前在親王府的時候，舒親王每次吃完藥后都要大叫味苦，然后一連往嘴里塞十幾顆蜜餞才肯消停。朱明權(quán)從來都沒有這種習(xí)慣，竊以為，他是把我當(dāng)蜜餞給消遣了。

“你膽大包天，敢覬覦朕的龍體，理應(yīng)治罪。但朕看在你一片癡心份上，暫且饒你不死吧。”

他緩緩起身，被一眾宮人們眾星拱月地迎出宮門。我滿嘴壯陽湯的苦味，等到他們都走遠了才敢微微顫顫地對著朱明權(quán)的背影豎起中指，他竟然立即站定，轉(zhuǎn)身時凌厲的目光讓我禁不住懷疑他是背后長了眼睛！

“噗通”一聲跪地：“皇上英明！”

也不知道最后那句嚎出來的馬屁朱明權(quán)到底聽到了沒有，等我再抖索著抬起頭的時候，門外已經(jīng)走空了。

哎。

【二】

大約是壯陽湯后勁太猛，當(dāng)天夜里我就做起了春夢。鴛鴦被里翻紅浪，朱明權(quán)正費力給一個女人播種子，哼哧哼哧的間隙里那女人突然轉(zhuǎn)過臉來，我便一下子從夢中嚇醒。

真是春夢變噩夢，那女人正是不才在下。

我抹了一把額上的汗，心如鼓噪遲遲難以恢復(fù)平靜。難道真如朱明權(quán)所說，其實我一直在不知不覺地覬覦著他的龍體？

“玉褶玉褶，”宮女小白推門進來，看我一個人坐在床上發(fā)怔，嚇了一跳，“菜公公叫你過去，皇上暈倒了?！?/p>

“哈？”

春夢的對象端端被人在現(xiàn)實中提起，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心跳先漏了一拍。這種感覺十分奇怪，我揉著胸，該不會是長年累月地喝著朱明權(quán)的壯陽湯，真的把腦子喝出毛病了吧！

“快去快去，”小白四下看了看，突然一臉八卦地湊近，“悄悄告訴你哦，皇上他……是在麗貴人的床上暈倒的！”

宮人領(lǐng)著我一路回到朱明權(quán)的寢宮。宮門口跪了個錦衣華服的女人，夜里更深露重，她身上還披著一件厚厚的皮裘。下個跪還能有如此待遇的，想必就是那傳說中的麗貴人了。我在宮人牽引下走進宮里，回身關(guān)門時恰好對上她探究的目光，心跳又急促起來。

朱明權(quán)已經(jīng)醒了，半倚在床上批閱一份奏章，眼底都是疲憊的青色。我應(yīng)該像往常一樣狗腿地撲上前，夸張地山呼萬歲馬屁連連，這時候看到他這副模樣，那些話卻魚刺一樣梗在喉嚨里，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

其實當(dāng)皇帝真的很不好很不好，百姓羨慕他后宮佳麗三千，卻不知道他甚至連決定寵幸哪一個的自由都沒有。淑妃的背后是戶部尚書，貴妃的背后是刑部侍郎，麗貴人的背后是護國將軍……他必須雨露均沾，不偏心任何一個。白天忙著處理國事，夜里還要忙著寵幸那些妃子，這樣往復(fù)循環(huán)，饒是每天喝下再好的壯陽湯，身體也總有被掏空的一天。

“小褶子，你是不是又在心里覬覦朕的龍體了？”

朱明權(quán)的目光還落在眼前奏折上，垂在身側(cè)的手卻抬了起來，招我過去：“過來?！?/p>

我磨蹭著走到他身邊站定，他的聲音少了幾分平時的淡漠，聽起來懶散隨意：“來的時候，看到麗貴人了？”

“看到了?！?/p>

“朕罰她在外邊跪一晚上，明日周將軍肯定會上門來找朕理論。所以朕需要你回一趟王府，拿些方子，讓朕病得重一點?！?/p>

我被朱明權(quán)從親王府帶回皇宮，除了試藥，還有一個功能就是當(dāng)當(dāng)朱明權(quán)和舒親王朱明重聯(lián)系兄弟感情的信使。有些不放心交給一般宮女太監(jiān)去做的事情，通常都是交給我。

“是?！?/p>

朱明權(quán)大概是不習(xí)慣我話這么少，微皺著眉頭抬起臉，卻在看到我的時候明顯怔了怔。

我狐疑地摸摸臉：難道小白趁著我睡著的時候在我臉上畫烏龜了？

“去給小褶子拿條帕子?！敝烀鳈?quán)“嘖”了一聲，很快就有宮女拿著一條明黃的手絹遞給我。我莫名其妙地接過，他重新低頭去看手里的奏章：“擦擦眼，下次再讓朕看到你這樣，立刻拉出去砍頭?！?/p>

難道是眼屎？朱明權(quán)居然要為了一顆眼屎砍我的腦袋？

我默默地摁著手絹在眼睛上滾了兩下，再拿下來時，卻連自己都怔住了。

明黃黃的顏色上，暈開兩圈濕。

【三】

“小褶子，皇兄真的一點消息都沒有？”

親王府里，朱明重瞪著他那雙水汪汪的桃花眼，滿臉不信：“不可能啊，上一個試了我壯陽湯的人，兒子都生出一打了！”

我默默翻了個白眼，確切再確切地搖頭。朱明重從小跟著我父親學(xué)了一手好藥理，死人都能醫(yī)活，卻醫(yī)不好自己兄長的無后，很是挫敗。他配了藥打成包直接塞回我手里：“滾吧滾吧，本王脆弱的心靈受到了傷害，需要去找本王的小老婆們好好安慰一番?！?/p>

朱明重有很多個小老婆，小時候皇子們聚在一起抒發(fā)雄心壯志，其他人無一不是金戈鐵馬保家衛(wèi)國，輪到他了，小臉一粉：“等我長大了，要娶很多很多個小老婆！”

“王爺，”我猶豫著問出那句話，“會不會是你的壯陽湯有問題？”

朱明重的腳步猛然頓住，憤然回首：“你可以懷疑我的智商，但是你不可以懷疑我的醫(yī)術(shù)！”

“……我就是隨便問問?！?/p>

大概是我滿臉心虛，朱明重的表情也跟著凝重起來：“玉褶，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沒有沒有，王爺英明神武，風(fēng)流倜儻，千歲千千歲！”

因為父親是宮里御醫(yī)首的關(guān)系，我從小混跡在皇家子弟們之間長大，后來又被朱明重接進親王府里，慣得無法無天。我曾經(jīng)以為和朱明重能做到一輩子無話不說，沒想到也會有現(xiàn)在這樣明明離得很近、卻隔著萬水千山的一天。

朱明重，一定是你的壯陽湯有問題。

如果不是，我又為什么會愛上你的皇兄？

借著一路夜色匆匆趕回宮里，我端著熬好的湯藥推開宮門的時候，朱明權(quán)卻已經(jīng)睡著了。他一定是太累了，還維持著半倚在床上的姿勢，握著奏折的手垂在一側(cè)，瘦得青筋畢現(xiàn)。

我心里又浮現(xiàn)起那股奇怪的感覺，只要離他近了，心臟就開始不受控制般收收縮縮，卻還是情不自禁地想要離他更近一點。藥碗輕輕擱在床頭，我用小指墊著沒發(fā)出一丁點兒響聲。這時寢宮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我只要再側(cè)一側(cè)臉就可以觸到朱明權(quán)的臉頰。

他卻猛然睜開了眼睛。

“小褶子?！?/p>

心頭狠狠一跳，我強作若無其事地站直身體，等待著接下來那句“你又在覬覦朕的龍體了”。

“你僭越了?！?/p>

我垂著眼，余光看到朱明權(quán)伸手去拿那碗藥，連忙伸手先他去床頭取，卻被他淡淡隔開。

“叫麗貴人進來伺候朕喝藥?！?/p>

他的藥一直都是我來試的，我抬頭想從他臉上找出一些端倪，卻只看到厚厚的冷漠。

“皇上……”是不是玉褶做錯了什么事？

朱明權(quán)疏遠的目光掃過來，我被其中的壓迫壓得抬不起頭，草草福了個身，倒退著走了出去。

菜公公還守在門口，見到我關(guān)上門出來便飛快投來詢問的目光。我越過他的肩頭看到始終跪在殿前的貴人小主，皮裘下纖細的腰身盈盈不堪一握。我總覺得試藥真是個苦差事，卻沒想過即使沒了我，這個宮里還有很多人會為了替朱明權(quán)試一口藥而爭先恐后。

小太監(jiān)進了殿又出來，傳了麗貴人進去，經(jīng)過我身邊的時候低了低嗓子：“皇上說姑娘試藥的任務(wù)結(jié)束了，明天起姑娘就能回親王府待著了?！?/p>

“……是?！?/p>

心頭一陣陣澀，這晚我一口藥和沒有喝，卻覺得再也沒有任何時候比現(xiàn)在苦過。

【四】

朱明重拿著一籠鸚哥來逗我的時候我正怏怏地趴在桌上曬太陽，皇帝病重的消息果然很快從宮里傳來。麗貴人被罰在宮門外跪了整整一夜，周將軍氣勢洶洶地找上門相向皇上找個說法，看到他在龍床之上不省人事的樣子，竟然也嚇得說不出話來。

朱明權(quán)到底病成了什么樣，才會讓周將軍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你怎么從宮里回來跟丟了魂一樣？”朱明重笑瞇瞇地把籠子擱在窗邊，綠身紅嘴的鸚哥閃著翅膀四面撲騰，發(fā)出聒噪無比的撞擊聲。

“你給皇上的……到底是什么藥?。俊?/p>

朱明重的笑僵在臉上，眼神變得有些怪異：“怎么突然關(guān)心起宮里的事來了？”

“就是問一下，”我移開視線，“他好像病得挺重的?！?/p>

我心里一直都有個微小的念頭，雖然明明知道不太可能，還是禁不住在天長日久的想起里悄悄生根發(fā)了芽。朱明權(quán)那一批總共有十七個皇子，為了爭一個儲君的位置死的死傷的傷，只有朱明重始終緊緊站在他這一邊。是故朱明權(quán)始終都無比信任他，甚至連這種讓人生病的藥都全部交由他來配。

“王爺不去陪女主子們么？”朱明重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沉沉的，我只好心虛地轉(zhuǎn)移話題，“今天天氣這么好，是個跟小老婆們游園的好日子??！”

“玉褶，你是不是愛上皇兄了？”

我心頭猛地一跳，勉強擠出一個笑容：“王爺說笑了?！?/p>

“你心里想什么全都寫在臉上了，”朱明重擱在桌上的手捏成一個拳，“上次你從宮里回來我就看出不對勁了，是什么時候的事？”

“沒有那回事！”我從椅子上站起來告辭，堪堪轉(zhuǎn)過身，卻被朱明重從后邊拉住了袖子。

“玉褶，你喜歡的人，難道不該是我嗎？”

我的父親是太醫(yī)院的御醫(yī)長，我小時候一直都跟在他身邊，久而久之就和皇子公主們打成了一片。那群人里最會來事的就數(shù)朱明重，長了張白嫩嫩粉嘟嘟的少爺臉，還有一雙水汪汪桃花瓣一樣好看的眼睛。時間久了，我常常對著他就會產(chǎn)生臉紅心跳的感覺，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動心。

朱明權(quán)繼位之后沒多久，朱明重就被封了親王，帶著他的一眾小老婆們出宮自立門戶。父親大約是看出了我的心思，臨死前把我托付給朱明重，卻只說讓他在親王府里養(yǎng)個閑人，并未讓他娶我。這么多年我看著他娶了一個又一個的小老婆，慢慢終于死心，直到朱明權(quán)來親王府時把我指回宮里做了他御前試藥的宮女。

我一直以為是朱明重從來不知道我的心意，原來他什么都明白，只是裝傻而已。

“玉姑娘，你不是回親王府去了么？”菜公公狐疑地看著我，我捏緊手中捆好的藥包：“王爺給配了新藥，讓我送過來?！?/p>

這種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菜公公點點頭，身體向旁邊讓了一步：“姑娘趕緊的，皇上正難受著呢！”

“難受？”

“皇上的身子是真的欠安了，開始本來只是昏睡而已，這幾天開始低燒，吃什么吐什么，人都瘦了一大圈?！?/p>

“……好?！?/p>

我只能低著頭匆匆地從菜公公面前走過，再遲一點，我怕我手中的藥包會因為顫抖掉在地上。

而那時菜公公便會發(fā)現(xiàn)，里邊其實什么都沒有。

【五】

寢宮里靜得好像連時間都停止了，我支走御前伺候的宮女，躡手躡腳走到床邊蹲下。朱明權(quán)還在昏睡之中，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射出一片蕭索的陰影，如果不仔細去聽甚至連呼吸都感覺不到。他真的比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時更瘦了。

這些天來因為掛念而在火上反復(fù)炙烤一般的心這時才稍微安定下來，我努力向他湊得更近些，緩解胸口那種揪著的感覺。

“皇上……”

多想時間能一直停在這一天。

門外傳來宮人們低聲交談的聲音，我停留的時間已經(jīng)不短，再過一會兒他們就要進來了。我輕輕起身，拿過床頭的空碗準備出門，手腕卻突然被人用力扣住。朱明權(quán)睜開眼睛，臉上神色依舊疲憊不堪，看向我的目光卻不太分明。

“小褶子，你又在胡亂覬覦朕的龍體了？”

“……”我怔在原地，朱明權(quán)手上的溫度隔著脈搏傳來，讓我心如鼓噪。

“玉褶，朕給過你機會了，是你自己不走的?！?/p>

朱明權(quán)的語氣里似乎帶著幾分狠厲，我還來不及分辨的太清晰，就被手腕上的力道直直拉進他的懷里。

吻……鋪天蓋地地落了下來。

嘴唇磕在牙齒上，那一刻朱明權(quán)的力道幾乎是惡狠狠的。我想起之前跪在殿外整整一夜的麗貴人，想起那些爭先恐后服侍他的妃子宮女們，想起我應(yīng)該矜持些推開他，卻還是在讓眼眶發(fā)酸發(fā)脹的淚水里，忍不住伸出雙手將他抱緊。

胸口各種酸澀和甜蜜攪在一起，已經(jīng)分不清是委屈或開心。

朱明重早早地就在府門前等著，等他看清我是和菜公公一同回來的，臉上的表情驟然冷卻下來。

菜公公笑吟吟地上前：“恭喜王爺，玉姑娘被皇上留在宮里，只怕不日就要晉為小主啦！”

朱明重冷眼看他：“本王有什么可喜的？”

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古怪，朱明重扣著我的手近乎粗魯?shù)匕盐彝线M王府里，眼神中甚至透著幾分兇狠。

“你這是要跟他走了？”

“嗯?！?/p>

“玉褶，你真有出息，”朱明重的語氣充滿諷刺，“本王留了你那么多年，你才進宮幾天就變了心？”

這話實在太像妻子在質(zhì)問結(jié)了新歡的丈夫，我心頭浮上一些細小的感覺，不太確定地抬頭看向他：“難道王爺不是因為我父親的遺言才留著我嗎？既然王爺早就知道我的心意，卻還是一門又一門連續(xù)不斷地納進新寵，難道不是用行動在告訴我王爺心里沒有我嗎？”

“王爺既然不愛玉褶，為什么玉褶不能愛上別人呢？”

朱明重被我問得一怔，而后神色竟然顯出幾分古怪來，掩飾什么般移開目光：“本王從來沒有說過不喜歡你，只是現(xiàn)在還不到時候?！?/p>

那要到什么樣的“時候”才是時候呢？是不是有一天我白發(fā)蒼蒼了，還要拄著拐杖等他從一眾小老婆間抽出身回眼看我？

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朱明權(quán)的臉，這時候和已經(jīng)不愛了的人再計較什么都是多余。我行了禮預(yù)備退下，朱明重的語氣卻突然變的暴躁起來。

“你以為他為什么會獨獨選中你去做御前試藥的宮女？難道還真是顧念著小時候的情分，或者看你天資聰穎對你一見鐘情？”

“還不是因為他知道我看重你，只有把你攥在他的手里邊、讓你試過一遍我配給他的藥，才能確保我不會有什么小動作?！?/p>

“醒醒吧玉褶，你在他那里，也不過只是一個人質(zhì)而已！”

【六】

我心頭墜墜地跟著菜公公回了皇宮。朱明權(quán)已經(jīng)起身了，穿著龍袍坐在御案后邊批折子。這一場病雖然傷了他不少元氣，但朝里的元老們受了驚嚇，好歹不敢再逼他成日寵幸后宮里的妃嬪。

——醒醒吧玉褶，你在他那里，也不過只是一個人質(zhì)而已。

腦海里還不斷回響著朱明重詛咒一般的話，朱明權(quán)抬頭看到我呆呆地盯著他，禁不住笑了出來。

“小褶子，你就真的這么這么喜歡朕嗎？”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哭，心頭的歡喜和恐慌等等各種情緒混在一起，被他這樣輕松一問居然全都變成淚珠大顆大顆向眼睛外邊涌。朱明權(quán)嚇了一跳，匆匆從御案邊上起身，上前兩步把我拉進懷中。

“不哭了不哭了，再哭朕真的把你拉出去砍了?！?/p>

菜公公托著藥碗進來，一開門就看到這一幕，“哎喲”了一聲差點回頭被門檻絆到地上。朱明權(quán)被他手忙腳亂的樣子逗樂了，松開我，招招手把碗拿了過來。

——你以為他為什么會獨獨選中你去做御前試藥的宮女？

我伸出手去接朱明權(quán)手中的藥碗，被他后退一步堪堪避過。

“皇上不叫我試藥嗎？”

“以后不必了?！敝烀鳈?quán)一只手拉著我，另一只手舉起藥碗將里邊濃稠的藥汁一飲而盡，苦得直皺眉。我看到碗底露出的官印，微微意外：“這次的藥是太醫(yī)院給配的？”

“嗯?！敝烀鳈?quán)對上我疑惑的目光，不甚在意地笑笑，“朕把你從舒親王那兒要了過來，只怕他以后再也不肯為朕配藥了?！?/p>

朱明重說自己喜歡我，說朱明權(quán)留著我只是為了作為制約他的把柄。一開始我不信，可原來他真的都知道。

“怎么了？”

朱明權(quán)拉著我走到御案邊上重新坐下：“按理說朕該給你晉個位，擬個封號，可是如果真的那樣做了以后想見你還要靠宮女太監(jiān)們層層傳召下去，你也不能像現(xiàn)在這樣時不時地對著朕流口水了。”

“你就先委屈一下，像之前那樣留在朕身邊做個小宮女好不好？”

像之前那樣？

我像被寒月里的雨水從頭澆過，渾身陣陣發(fā)冷，在他看似溫柔的目光中后退了一大步。

“皇上不肯晉我的位，是因為玉褶還沒有那個價值吧？”

“你在說什么？”我滿腔絕望，朱明權(quán)卻露出不解的神色。

“李尚書的侄女晉了淑妃，陸侍郎的妹妹晉了貴妃，周將軍的女兒雖然才進宮不久好歹也是個貴人?；噬喜辉附o我晉位，是因為我只是親王府里一個小小的宮女，實在夠不上您費這番功夫是嗎？”

或許人真的會變，那時我還在御前試藥，蹲在床邊偷看著朱明權(quán)的睡顏，心想即使他不喜歡我能夠這樣留在他跟前也很好?？勺詮闹烀鳈?quán)吻過我，我心里的貪念就開始瘋長，肆虐到只要一想到他不愛我就渾身針扎一般難受。

“玉褶……”朱明權(quán)莫名其妙地伸出手拉我，被我用力甩開。

“您手里需要個人質(zhì)來扣住舒親王可以直接和我說呀，我以前可喜歡他了，如果知道在他心中我有重要到能夠做一個人質(zhì)的程度說不定一開心就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小老婆去了?；噬夏@又是何必呢，嘴上情情愛愛的，耽誤了我和王爺?shù)木壏植徽f，還小氣得連個位份都不肯給我！”

“玉褶！”

朱明權(quán)的臉色漸漸轉(zhuǎn)白，我終于停下來，心上卻絲毫沒有發(fā)泄過后的暢快。

“我只問皇上一句話，那時候您挑我進宮試藥，是因為知道王爺在乎我想拿我控制他的，是嗎？”

“你聽朕說……”

“皇上只需回答‘是與‘不是?！?/p>

朱明權(quán)抓著御案的一角站起身，不知道是因為生氣還是因為大病初愈，整個人的身形都有些不穩(wěn)。他死死抿著唇，那個“是”字卻寫滿一臉。

我原地跪下向他磕了個頭：“不瞞皇上說，我進宮前已經(jīng)與王爺互相刨白了心跡，不日就要結(jié)親了。這會兒玉褶回宮，只是向皇上要個說法來的。”

“玉褶，”朱明權(quán)的眉頭皺得更兇，抬起一只手摁在自己胸口處，“不要氣朕?！?/p>

我從冰涼涼的地上站起來轉(zhuǎn)身大步離開，菜公公還候在門外，開門的時候里邊“咚”的一聲鈍響，然后我聽到他驚慌無比的喊聲。

“——皇上！”

【七】

朱明權(quán)這次終于徹底地病了。

菜公公一連幾天都不愿正眼看我。朝政、子嗣帶來的壓力和他前段時間為了病重些喝下的藥一直都隱患一般埋在他的身體里邊，而我就是那根引線。

太醫(yī)院現(xiàn)任的御醫(yī)長曾是我父親的學(xué)生，來把過兩次脈之后嘆著氣搖頭：“皇上的身子已經(jīng)垮了，如今只能一直用藥吊著，你們準備準備吧?！?/p>

他并未說準備什么，菜公公卻在那個剎那白了臉色。

朝中的風(fēng)向變得十分突然，原先鼓動朱明權(quán)開枝散葉的朝臣們這時突然紛紛著急地要立儲君。已經(jīng)退隱很久的老太后被重新從佛堂里請出來，朱氏一脈子息本來就單薄，到了朱明權(quán)這里，更是只剩一個嫡親的弟弟朱明重。

我在議事殿外又見到了朱明重，他一身藏青色官服，站在一眾朝臣們中間收放自如的樣子，和平時那個沉迷女色的舒王爺判若兩人。

“玉褶，”朱明重眼神亮閃閃的，像是一直掩藏著的什么終于要破土而出了，“你終于決定回到我身邊了嗎？”

朝上立朱明重為儲君的呼聲已經(jīng)很高了，大家面上還在看太后的意思，背地里卻都已經(jīng)做起朱明權(quán)再也醒不過來的打算。

“王爺給皇上的藥是真的有問題吧？”

朱明重大概沒料到這種時候了我居然還會問他這個，皺了皺眉，而后不甚在意地笑起來：“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壯陽湯本身沒問題，只是我往里邊多加了幾樣?xùn)|西，讓它過猶不及而已?！?/p>

“王爺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朱明重湊近我，一字一句，“皇兄喝了，永遠不會有子嗣?！?/p>

他語氣中的狠厲讓我不由自主倒退兩步，朱明重這么多年來給人的感覺一直只是個沉迷在小老婆堆里的閑散王爺，卻沒想到會心狠手辣到這種程度。

“你也不用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朱明重整了整自己的衣襟，“當(dāng)年那場立儲之爭有多慘烈你也不是不知道，但凡我表現(xiàn)出一點有意皇位的意思，也根本不會被他留到現(xiàn)在?；市质秩辛四敲炊嘈值埽摵荻?，我實在不及他?！?/p>

“王爺說這些話，不怕我去告訴皇上嗎？”

朱明重在我強作鎮(zhèn)定的注視里，居然近乎愉悅地笑了：“你大可以去說給他聽，即使他現(xiàn)在醒著也不會拿我怎么樣的。你知道為什么嗎，玉褶？”

“因為他已經(jīng)不行了，而我是朱家的最后一個人。”

“朱明權(quán)就要死了，他費盡心神奪來的江山，最后還是得交到害死他的我手里?！?/p>

皇帝的寢宮里還是一片寂靜，菜公公已經(jīng)連和我慪氣的心情都沒有，在門外守著，看到我走近便喪氣地搖了搖頭。

朱明權(quán)今天也依舊沒醒。

殿內(nèi)沒人值守，這段日子朝臣們和親王府之間的走動越來越頻繁，我們這些局外人才終于看懂朱明重要娶那么多小老婆的用意。戶部尚書在外宅的遠房侄女，兵部尚書和青樓情兒偷偷生下的女兒……雖然總要拐上九曲十八彎，到最后都能和朝中的人扯上聯(lián)系。

我終于能大大方方走到床邊坐下，殿里暖爐熏著，朱明權(quán)被子下面的手卻依舊冰得像塊石頭。直到這時我才開始細細回想他說過的話，朱明重說他留我在身邊試藥是因為怕藥不安全，可實際上，朱明權(quán)已經(jīng)很久沒再讓我試過藥了。

仔細回憶起來，好像是從他第一次昏厥時我不小心在他面前紅了眼眶開始的。那次我從親王府里拿回了讓他病重的藥房，他卻打斷了我要去試藥的動作，把我遣回了王府里。

朱明權(quán)說過要放我走，是我自己要回去。所以那時他是真的要放我走的吧？

而他心中，其實也是真的喜歡我的吧？

如果他真的再也醒不過來，回想我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竟然是為了要氣他而口口聲聲要求回去和朱明重在一起。

“皇上，玉褶知道錯了，求求您快些醒來吧?！?/p>

【八】

國不能一日無君，龍椅空了太久，即使有個勉強撐得住場面的太后也架不住朝上的勢力傾斜。

在這樣詭異的僵持里，朱明重第一次來了寢宮。

那時朱明權(quán)的身體剛剛有些好轉(zhuǎn)的跡象，一天里能清醒小兩個時辰。朱明重一路順暢地直接進了內(nèi)殿，撩了官服一角悠悠在床邊坐下。

“皇兄的時間也不多了，該立的東西也早些立了吧?！?/p>

朱明權(quán)還虛弱地躺在床上，瘦得凹陷進去的兩頰透著病氣，兩兄弟就這么無聲地對視了良久，他終于開了口。

“朕有個條件?！?/p>

朱明重勾著嘴角，一副心情愉快的模樣：“皇兄請說?！?/p>

“朕想出宮，不想待在宮里?！?/p>

“成。”

“玉褶跟朕一起。”

我還在床腳跟盆栽一般直愣愣地杵著，朱明重的目光立刻刀子一般剜過來：“皇兄一個將死之人，還拖著玉褶做什么呢？”

朱明權(quán)輕輕嘆了口氣：“宣蔡還進來。”

菜公公手里碰了個長條狀的金玉盒子，朱明重在看清那盒子里的東西之后背脊立刻繃得筆直。菜公公把盒子里的東西取出來，雙手向他奉上。

“禪位詔書皇上一早就寫好了，今兒個呈上，王爺自己看吧?！?/p>

朱明重還是有點難以置信的樣子，接過那卷詔書緩緩攤開，目光在最后那句“今其追踵堯典，禪位于舒親王”上停留良久，最后干脆兩只手都顫抖起來。

“朕在位十年，日夜勤勉，雖然始終無一所出，總算也能勉強對祖宗們交待。至于曾經(jīng)因朕而死的皇兄皇弟們，報應(yīng)不爽，如今也輪到了朕自己頭上。明重，你既然真的這么想要這個皇位，記得往后要對得起自己肩上的擔(dān)子，好好為黎民百姓治理天下?！?/p>

“你有什么資格在這里教訓(xùn)我？”朱明重冷冷地笑起來，眼底的陰鷙卻越發(fā)強烈，“我處心積慮走到這一步，不是為了看你怎么大義凜然把皇位剩給我的！還有她！”

他一只手揪著我的領(lǐng)子將我拎到床頭扔下：“我養(yǎng)了幾年的女人，如今心肝脾肺全部向著你長，你很得意是嗎？”

朱明重的力道實在太大，我一頭撞在玉雕的床柱上，整個腦袋都在嗡嗡作響。朱明權(quán)也沒料到他會突然爆發(fā)，想要起身拉住我，不知道牽動到哪個位置開始驚天動地地咳起來。

我揉著額頭艱難起身，還沒站穩(wěn)又被朱明重以可以捏碎骨頭的力氣捏住手腕：“玉褶，我曾經(jīng)說過不是不喜歡你，只是還沒到時候。如今到時候了，你寧愿跟著一個將死之人也不肯留在我身邊嗎！”

我倒吸一口涼氣，覺得自己的手快要斷掉了。

“王爺口口聲聲愛玉褶，玉褶不勝惶恐，還是有幾個問題想不明白。”

“你問！”

“那時王爺說皇上為了不讓王爺在藥里下東西，指了玉褶去做御前試藥的宮女。可王爺為什么明明知道那藥是玉褶也要喝的，卻依舊在藥里加了成分呢？”

“……”

“王爺受父親所囑收留玉褶，可假使在王爺心里玉褶真有那么重要，當(dāng)初王爺又為何要答應(yīng)皇上讓玉褶進宮呢？”

“……”

“王爺明明知道玉褶對王爺?shù)男乃?，卻還是一門又一門地與朝中大人們結(jié)親，那時又想過玉褶心里的感受嗎？”

朱明重眼里的狂躁漸漸散去，我借機把手從他的鉗制里抽出來。

“王爺要說喜歡玉褶，那是玉褶上輩子修來的福氣?？扇绻f愛，玉褶不敢茍同，王爺自始至終只愛王爺自己。”

一口氣說了這么一大通，連龍床上的朱明權(quán)都有些驚著了，一臉“你除了對著朕犯花癡居然還能做別的事”的表情看著我。我鄭重跪下：“玉褶一心只想陪在皇上身邊，請皇上和王爺成全?！?/p>

朱明重握著詔書的手緊了松松了緊，忽而冷冷一哂。

“不就是個女人而已，真當(dāng)本王少了你就不能活么？”

【九】

出宮那天是個難得的大晴天，宮人們紛紛忙著新皇登基的種種事宜，沒什么人顧得上我們的小馬車。竊以為，新皇朱明重的心眼實在是比朱明權(quán)還要小，好歹我們一個是前御醫(yī)長的獨女一個是上任國君，居然只撥了一輛走起來還會“咯吱咯吱”的破馬車給我們。菜公公坐在外邊駕著，時不時用袖子擦擦眼淚，嘴里念念叨叨的“這樣也好”，不知道到底是說車里的我們還是他自己。

“皇上……啊不對，現(xiàn)在我該叫你什么？太上皇？先皇？”

朱明權(quán)伸出手在我腦袋上敲了一記：“叫名字，你想說什么？”

“我們出了宮要去哪兒？”

“邊走邊看。我以前出巡江南的時候覺得那兒的風(fēng)景不錯，如果我們走得累了，最后到那里定居也可以。”

“你確定你的小身板挺得過那么遠的距離嗎？”

“……”

“??！你干嘛又敲我！”

冬天的風(fēng)偶爾揚起馬車的門簾，我還能聽到馬兒脖子上鈴鐺清脆的響聲。馬車里除了我們，還有一摞壘得高高的為朱明權(quán)續(xù)命的藥包，可這一刻我突然不再害怕了，滿心歡喜地把頭枕到他的肩上。

因為不知道剩下的時間還有多少，所以以后屬于兩個人的每一天，都顯得格外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