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
我曾經(jīng)懼怕黑夜,在鄉(xiāng)下,那種靜得讓人脊背發(fā)緊的夜,不知有多闊多厚、無法丈量的濃黑且不透明的夜。準確地說,我懼怕的不是夜,而是夜的黑。
那種黑,鄉(xiāng)村才有的那種夜的黑,現(xiàn)在在城市是無從尋覓的,它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我曾努力想象那種濃黑什么時候在城市的街口走丟了。在正月初一的夜晚,我走在十字街頭,看我所居住的小城,那些樹上、河上、橋上掛滿了“不夜工程”“亮光工程”的發(fā)光的現(xiàn)代化的“螢火”,在肆意篡改著夜、侮辱著夜,是這些后來者、外來者把夜變得不再是夜。
夜的形式被改寫,夜的倫理被顛覆。
我懷念的鄉(xiāng)村的夜,是黑和亮的那種比例的均勻,是原版的而非盜版的夜,星星與螢火與燈光親密如知己,那些光與黑是本然的、諧和的,如兩小無猜一般般配而無渣滓,給人的眼睛和心靈寬慰和福氣,帶有一種老鄰居般的溫慰,那樣的妥帖。黑有黑的道理和謙卑,光也不顯得霸道,暗夜里,微光如螢,燈如豆,星如芥,彎月如痕,如農(nóng)家女孩的眉。讀書的人都知道古代的夜是謙和的,是可以測量的。雖然人們沒有發(fā)明那樣的度量衡,但你知道那黑的深廣,雖然你不知道深的尺度,雖然只是一種感覺。《詩經(jīng)·小雅·庭燎》里就記載著那種黑的深度長度,詩曰:
“夜如其何?夜未央。庭燎之光。”
讀這樣的句子,給人的印象是:夜沒有盡頭,那黑也如黑茶的濃釅,一口下去,滿喉頭都是黑。而現(xiàn)在的夜,卻寡淡得多,如幾泡之后的茶,黑度不夠,厚度不夠,濃釅不夠,余味不夠。這令我到底懷念那種原始、原配和原版的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如沉在井底的黑。這是小時作文常用的修辭,當時老師的眉批說這是熟爛的詞語,現(xiàn)在卻讓我感到別樣的親昵,一種遠離久違的親昵。
上初中的時候,曾在鄉(xiāng)下昏黃的油燈下讀柯羅連科的《爝火》,多年來印象最深的仍是那黑和那爝火。人們說螢光爝火,爝火雖然微弱,但給人的是希望,正因為那夜是爝火的分母,夜的深透,才給了那微弱的火以背景。我在網(wǎng)絡找到了譯文,不知是不是少年時讀的那篇,但接近我少年時讀到的那篇。那時我曾抄寫到鄉(xiāng)間父老造的澀得刺手的草紙上:
一個黑暗的秋夜,我在一條險惡的河流中航行;沒有星,沒有月,天黑沉沉,地也黑沉沉,一切都是黑沉沉的。忽然望見前面河流的轉(zhuǎn)彎處,烏黑的山腳下,閃動著一點爝火。閃動得又明顯,又強烈,并且十分臨近。
我很喜歡地說:“哈,老天保佑!快近住宿的地方了!”搖櫓的人轉(zhuǎn)過頭來望一望,淡淡地說:“還遠呢!”
我不相信,爝火明明就在前面,看上去只需再搖兩三櫓就可以到了。
但是,搖櫓的人說話畢竟有經(jīng)驗:我們的船,還在黑如墨水的河流中,航行了許久。中流突兀的怪石,兩岸峭絕的懸?guī)r,漸漸地迎面泅來,又漸漸地泅了過去,落到晦暝無邊的遠處;可是那一點爝火,還在前面,一閃一閃,在那里招手,總是這般近,又總是這般遠。
人生,就像在這種險惡的河流中航行,爝火還離得遠呢!但是,總在前面,一櫓一櫓地搖上去,總有到的時候。
少年時模仿著寫作文,《爝火》里的翻譯詞匯經(jīng)常溜入我的筆下。記得寫黑夜是:黑如墨水。老師在黑如墨水那里畫很多的圈表示贊賞。鄉(xiāng)村的夜就是從墨水瓶里滲出的,不,應該是從硯臺里滲出的,那硯臺就是曹濮平原里的池塘,到了傍晚,池塘開始面目曖昧。
那些樹、草垛、雞、狗,開始和身旁的參照物界限不明,大家好像接到旨意,開始披上淺灰。此時池塘里的水,也不如白天清澈見底了,像是誰剛剛放進了一塊墨錠,層次開始起了變化,上半部分清水里開始摻雜了如煙縷的顏色,下半部分已經(jīng)有些微微的渾湯了。那時你就知道,“時辰”這兩個字,竟然會有這么大的神通,古人用時辰來為時間找刻度:夜半、雞鳴、平旦、日出、食時、隅中、日中、日仄、晡時、日入、黃昏、人定。
那墨錠開始準備的時候,應該是日入,雞開始歸巢宿窩,池塘里的水已經(jīng)沾染了墨色,還未濃。但墨色已經(jīng)在天地間共享了,先是風把墨色傳播,讓平原知道墨分五彩,讓父老知道了詩意。你看,那霞色中的煙囪,它們懸腕狂放,如癲狂的張旭懷素,把如椽的畫筆隨意涂抹,那筆畫不再講究橫平豎直,而是濃處如烏云驟至,虛處是雪霽風定,把白當黑。真是行于所當行,至于所不可不至,完全是飛白是天書。炊煙,實在是太超逸了,墨點就恰似一個個黑色的鳥巢懸在枝柯上,遠遠看去,正是墨點淋漓的垂露……
慢慢地,夜色濃了,開始加深加厚。到黃昏,那時天色以黑色為主色,別的顏色只一點成分;到了人定時辰,是全部被黑暗俘虜了,人開始如襁褓里的稚子被夜圍裹,沉進夜的床鋪,那是安眠的時辰。過去的夜,承擔的責任就是棲息,就是把黑管好,人在黑夜,就如人在子宮里一樣安恬。
曾有一年的時間,我住在京城某地下室二層,雖是地下,但那里也是太明亮、太吵鬧。一些特殊職業(yè)的女性,在地下室的三層,她們是流鶯,不是流螢,她們的尖叫她們的洗漱,使夜有了噪音。夜間的光和吵鬧,常使我一夜一夜睡不著覺。我用棉花塞住耳朵,用枕巾蓋住眼睛,但還是折來折去,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眠。
一年時間,病病收怏怏,當時鄉(xiāng)間的母親還在,我回到了老家。母親看出我缺覺,就不打攪我,把我鎖屋子里,我一連睡了兩天兩夜,夜以繼日,日以繼夜,天沉沉夜黑黑覺酣酣,如裹在黑色被子里的蠶蛹。直到母親喚我吃飯,我才知道48小時過去了。
鄉(xiāng)間的夜多好啊,雖然鄉(xiāng)間的夜里也有聲響,但那是老頭老太太們嗓子發(fā)癢發(fā)出的咳嗽聲,幾聲過后,也就沉靜了。偶爾有狗的叫聲響起,即將進入夢鄉(xiāng)的父老也知道是誰家的人晚歸了,低聲嚷一句或者什么也不問,就翻個身,埋頭繼續(xù)睡。如果全村的狗亂叫,那就可能是生人過路,或是村里進了小偷,各家各戶的人就會披衣起來,手里操起家伙出門查看,或站到屋頂張望。
鄉(xiāng)村的夜有天然的更夫,那是狗在值班在溜達,它們可以很隨便地站在春夜里,對著天邊的月亮發(fā)言,或者發(fā)情,也可以在電線桿或墻角撒上一泡尿做記號。鄉(xiāng)村的狗在夜間活得很自在、很自我,沒人束縛它,沒人教導它,那樣的狗活一輩子才最像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