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兩
內(nèi)容簡介
蘇涼嫁給了從小就喜歡自己的童養(yǎng)夫霍卿,可是成親不過月余,她就開始發(fā)現(xiàn)他偷偷在書房里看一副女子的丹青,不久之后,那女人竟然登堂入室……
1.
夜里醒來,蘇涼還有一種做夢一樣的感覺,那么不真實,仿佛懸在半空的風箏,只要她使勁拉緊手里的線,彼端就會突然繃斷。
身邊的被褥被一股涼意侵襲,她愣愣地轉(zhuǎn)過頭借著淡淡的月光看過去,被褥折疊整齊,凹陷的枕頭上有睡過的痕跡,一兩根青絲與枕上的鴛鴦糾糾纏纏。
蘇涼翻身下床,穿上鞋子,尋著隔壁斷斷續(xù)續(xù)傳來的算盤敲打聲出了新房。房門上還貼著大紅的喜字,她還記得三天前那場夢幻一樣的婚禮。
霍卿,她心心念念了好多年的人終于不負眾望地娶了她,成了她的丈夫。
想到這,蘇涼心里又無言地涌出一份喜悅,腳下越發(fā)輕快地走向隔壁的書房。書房的燈亮著,借著昏黃的燈光,素白的窗紙上映著他埋首書案的身影,算盤珠子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音。
“相公!”她輕輕地推開虛掩的書房門,埋首書案的霍卿猛地抬頭,右手匆忙地把桌案上的東西一把掃到地上。
“涼兒,你怎么起來了?怎么不多睡會兒?”霍卿連忙站起身走過來,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輕輕地拂過她額前的碎發(fā),語氣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你不也起這么早?”蘇涼低頭掃了一眼地上有些凌亂的賬冊,一卷畫軸引起她的注意,“那是什么?”畫軸的邊緣刻著繁復的文字和圖騰,她以前在書房并未見過。
霍卿慌亂地走過去把畫軸從地上撿起來塞進身后的柜子里:“沒什么,友人送的一幅畫?!?/p>
“哦!”蘇涼喃喃地應(yīng)了一聲,目光瞄了一眼柜子,有些悻悻然地道,“這么多賬冊都是你自己看的,累壞了怎么辦?那些掌柜的都是養(yǎng)著看的嗎?”這都成婚三天了,他還是每日雞不叫就起床,若不是她起來找他,恐怕忙得連吃口飯的時間都沒有。
“涼兒,我知道這些日子委屈你了,等忙完年前就好了?!被羟鋹蹜z地拍了一下她的手,將她送回新房,“你再睡會兒,天冷別著涼了。金陵的鋪子出了一些問題,明天我還要去趟金陵。”說著,人已經(jīng)轉(zhuǎn)身出了新房。
蘇家堡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霍卿十歲進蘇家堡,十三歲成了蘇涼的童養(yǎng)夫,那時候蘇涼已經(jīng)十四歲,眼看就要到及笄的年紀。
與霍卿一起進蘇家堡的幾個男孩子中唯獨霍卿最為愚笨,別人十二歲已經(jīng)能查看賬簿,跟掌柜學做生意,唯有霍卿對賬簿很是頭疼。每每掌柜教他做生意,他總是一邊聽掌柜講生意經(jīng),一邊對著賬簿發(fā)呆。
十二歲那年冬天,蘇老爺給了幾個孩子每人一筆錢,然后將他們打發(fā)出蘇家堡,依照約定,年前誰能用這筆錢掙到三百兩銀子誰就是蘇涼的童養(yǎng)夫。
有的孩子拿了銀子就再也沒回來,有的在年底真的拿了三百兩銀子回來,只有霍卿是空著手回來的。他渾身臟兮兮地站在蘇家堡高大的門楣前,略顯稚嫩的臉上帶著一絲愉悅的笑容,目光灼灼地看著蘇老爺身后的蘇涼。
那時候的蘇涼很瘦小,一點也不像十四歲的少女,單薄的身體被華麗的衣衫包裹著,小臉慘白的,整個人像一碰就碎的陶瓷娃娃,在陽光下的雪地里一站就仿佛是透明的。
霍卿覺得這么脆弱美麗的小人兒就該被人捧在手心里寵愛,就該一世無憂??商K老爺說,蘇涼打娘胎里生出來身體里就帶著劇毒,活不過二十歲。
那時霍卿看著她蒼白的臉、細瘦的胳膊,心底突然就涌上一股疼,錐心刺骨地疼。
蘇老爺走到他面前,慈祥的臉上帶著笑意:“霍卿,你呢?”
其他的三個孩子都帶回了不止三百兩的銀子,其中最年長的甚至已經(jīng)擁有了一家自己的鋪子,蘇老爺很是滿意。
霍卿搖了搖頭,有些臟兮兮的小手探進懷里,從里面拿出一塊用紅布包裹著的小布包,打開小布包,里面赫然躺著一塊黑漆漆的東西,墨條一樣大小,帶著一股兒說不出的腥臭味。
蘇涼還記得那時候爹臉上的表情,那是一種極其恐懼又興奮的表情,他扭過身死死地將她抱在懷里,貼在她的耳邊告訴她:“涼兒??!以后你記得,霍卿就是你的丈夫,等你及笄,爹就把你嫁給他?!?/p>
2.
隔日,霍卿果然匆匆地帶著幾個掌柜去了金陵,臨別前,霍卿抱著她在雪地里站了很久,直到溫暖的身體漸漸變涼。
“涼兒,照顧好自己,我很快就回來?!?/p>
蘇涼送他上了馬車,身后的門被推開,何夫站在門口,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你怎么來了?”蘇涼有些詫異地看著他。還記得那年的一群小乞丐里唯獨何夫最為年長,若非她心系霍卿,若非爹臨時變卦,她本是該嫁給何夫的,最后何夫卻成了蘇家的大管家。
何夫長長嘆了一口氣,伸手欲摸她的頭,蘇涼閃身躲:“何夫!”
“蘇涼,如果我說,金陵其實一點問題也沒有,你信嗎?”他失望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忍不住嗤笑。
“你什么意思?”蘇涼詫異地看著他。
“蘇涼,你那么聰明,怎么會想不到?”何夫丟下一句話轉(zhuǎn)身離開。
想不到嗎?怎么會想不到呢?蘇涼愣愣地待在原地。
金陵在南城以北,眼看年關(guān)將近,越往北越冷,霍卿的馬車里卻沒有帶更加厚實的御寒之物,除非,馬車是向南而行的。
夜里,蘇涼躺在床上了無睡意,少了身邊那具溫熱的身體竟然說不出的長夜難眠。
隔壁的書房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蘇涼微愣,連忙穿著鞋子沖了出去。
晚風吹開了虛掩的門,蘇涼有些發(fā)愣地站在門口,一只野貓從屋里竄出來貼著她的腿邊跑了出去。
原來是貓!
微涼的月光從門口照進來正好打在偌大的書桌上,凌亂的書桌上赫然放著一幅畫軸。蘇涼狐疑地走過去拿起畫軸一點點地展開。
“喵!”
通體黝黑的貓站在不知何時打開的窗欞上。
蘇涼顫抖地拉開畫軸,畫上是一名穿著戲服的女子,很美,美得讓蘇涼心驚。
門外傳來一陣輕輕的腳步聲,蘇涼一愣,連忙放下畫軸躲到桌子下面。
書房的門被推開,她躲在桌子下看著一男一女先后走進來。
“那個女人活不過二十歲?!迸说穆曇艉芎寐牎?/p>
“那又如何?她是我的妻子,我答應(yīng)你的做了,希望你不要食言?!蹦腥说穆曇魤旱煤艿停伤€是聽出來,那是霍卿的聲音。
霍卿??!
霍卿!
他沒有走嗎?那女子又是誰?他答應(yīng)了她什么?她想起畫軸里的女人,空蕩蕩的書房里傳來女人銀鈴般的笑聲。
胸口突然被一股劇痛侵襲,她緊緊地抓住胸口的衣襟,好疼,好疼,怎么辦?她想叫霍卿,可是張了好久的嘴竟然發(fā)不出一點聲音。
腦海中瘋狂地閃過霍卿和那個女人的臉,忌妒瘋狂地啃食著她,她想站起來,她想大聲地質(zhì)問,可是她做不到??!眼前的視線越發(fā)模糊,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在漸漸地、一點一點地變得冰涼,然后,眼前突然變成一片空白。
蘇涼是在自己的房間醒來的,丫鬟就守在床邊,一旁的桌子上放著熱粥。
“我怎么在這里?”蘇涼詫異地問,伸手抹了一下胸口,昨夜那撕心裂肺的疼宛如還在,她以為自己就此死去,卻沒想還能見到第二日的太陽。
那霍卿呢?他在哪里?那個女人是誰?
“姑爺呢?那個女人呢?”她一把拉住丫鬟的手,急切地問。
丫鬟訝異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才道:“小姐,你怎么了?姑爺昨天不是去金陵了嗎?什么女人??!”
他沒回來嗎?可是昨晚她明明看見的??!
“把鞋給我。”她一把搶過丫鬟手里的鞋套在腳上,跑到隔壁的書房推開門一看,臉色不由得慘白一片。
書房里整整齊齊的,那幅畫軸亦是安然地躺在書桌后面的柜子里。
難道是夢?
可是,為什么會那么真實?被摯愛之人背叛的感覺那么明顯深刻,怎么可能是夢?
她茫然地走進書房,伸手抽出柜子里的畫軸,畫軸緩緩地展開的同時,她的心亦劇烈地跳動著。這時她又無比渴望昨天的事只是一場夢。
畫軸徹底展開的那一瞬間,蘇涼提到嗓子眼的心終于重重地落了下來。
山水,只是一幅山水畫。原來,真的只是一場夢??!
霍卿回來時已經(jīng)到了年關(guān),蘇家堡大大小小的商鋪陸續(xù)送來年底要核對的賬冊,霍卿忙得時常一整天一整天待在書房里。
“相公,明天素心樓請了一個戲班子唱戲,咱們?nèi)タ纯?!”蘇涼窩在書房的軟塌上深深吸了一口氣,一股淡淡的香氣從香爐里傳來,甜甜的,卻有種淡淡的說不出的血腥味。她皺了一下眉,瞄了一眼香爐。
霍卿從賬冊中抬起頭,寵溺地笑道:“你不是不喜歡熱鬧嗎?”
“今年不一樣,聽翠云說,新來的花旦色藝雙絕,想瞧瞧?!碧K涼一臉向往地看著他,盈盈的雙眸讓他無法拒絕。
霍卿挑了一下眉,起身走到她身邊攏了攏她鬢角的發(fā):“你身體不好,還是不要往人多的地方去,要是喜歡看,過幾日我把戲班子請來如何?”
“不好!咱家又不是土財主,不過是看個熱鬧,又不用做什么勞民傷財?shù)氖?。”她輕笑出聲,柔軟的身子向后倒在他的懷里,“我身子不好,指不定就沒有明年了,相公,去吧!”
霍卿把她抱得更緊了,收緊的雙臂仿佛要把她死死地擁在懷里:“涼兒,我不樂意聽這話,你以后有幾十年的時間去做你喜歡做的事?!?/p>
“霍卿,幾十年啊,真的好長,好長?!碧K涼能感覺到他眼中的深情,就如同深深烙印進靈魂里的印記一樣?;秀敝校盟朴忠姷疆斈昴莻€沉默的少年,他小心翼翼地抱著自己孱弱的身體登上后院的觀星臺,抓著她的手在萬家燈火中指指點點。他說:“蘇姐姐,等小霍子長大了,你想去哪里我就帶你去哪里,去看云卷云舒,去看浩瀚無際的海,去看金陵的花,去看宿州的梅。”
3.
在蘇涼的軟磨硬泡下霍卿還是帶著她去了素心樓。
今天的素心樓人滿為患,臺上的戲子正在唱《霸王別姬》?;ǖ┑某缓艿轿唬m然畫著濃重的油彩卻還是難掩傾國之色。
蘇涼一進門就看見臺上的戲子,一樣的眉眼妝容,精致得仿佛是畫里的人。是她,是夢里的那個女人!不,不,那不是夢,不是夢!
她愣愣地看著臺上的女人,一瞬間覺得身體在迅速變涼,心宛如被破開了一個大洞,鮮血瞬間涌了出來。
她慢慢地抽出被霍卿牽著的手,緩緩地抬起頭來看著他緊皺的眉:“霍卿!”
“涼兒,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
她愣愣地看著他,突然覺得面前的男子是那樣陌生。那晚的事都是真實的,可他為什么要這么欺騙自己?真的像那個女人說的,她活不過二十歲,他已經(jīng)這么快就愛上別的女人了嗎?
“你說你去金陵,可是何夫查過金陵的賬冊,金陵的生意沒有任何問題。你根本就沒有離開對不對?那晚我不是做夢,我是真的在書房里看到了你和她。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昏迷,可是何夫看見你把我從書房抱出來,看見你偷偷地回去換了畫軸。為什么?為什么要騙我?”她覺得胸口有一團火在燒,轉(zhuǎn)眼間就把她的理智都燒光了。
霍卿沉默不語,眉心的青筋突突地跳著.:“涼兒,你要相信我?!?/p>
蘇涼忍不住苦笑:“我相信你什么?”你連解釋都沒有,要我相信什么?
蘇涼用盡全身的力氣跌跌撞撞地逃出素心樓,霍卿追出去的時候看見門口站著的何夫,突然揮出一拳狠狠地打在他白皙的臉上:“你派人攔截我的馬車,騙我說蘇涼發(fā)病,然后又用我的名義把青蓮騙進蘇家堡。這一切都是你安排好的,就是要蘇涼看見我與青蓮而恨我、怨我,對嗎?何夫,你到底要做什么?”是他大意了,他以為他可以悄無聲息地把事情處理好,可是他怎么忘了還有個何夫?
何夫淡淡地看著他,緊抿的嘴勾出一抹冷笑,一把揪住他的領(lǐng)子:“霍卿,我說過,如果你不能給她幸福,那么,由我來?!?
夜里,蘇涼睡得很不踏實,房門輕輕地被拉開,然后是一陣細碎的布料摩擦聲。身旁的被子被撩開,一股冷氣瞬間涌進來,她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身體被溫熱的胸膛緊緊地擁在懷中。
次日醒來的時候,霍卿已經(jīng)不在,身旁的被褥冰涼一片。
拉開門,刺眼的陽光從眼前晃過,空中飄起了細碎的雪花。見到何夫時,蘇涼有些詫異,遂后抿緊了嘴角:“有事嗎?”
何夫看著她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道:“青蓮來了?!?/p>
蘇涼靜靜地看著大廳里的女子,卸去了臉上的油彩,女人的臉上帶著一絲嘲弄的笑。
青蓮緊抿的嘴角微微開啟,不咸不淡地吐出一句:“霍卿要我住進來?!?/p>
她的聲音很細,卻如同一根鋼針狠狠地扎進蘇涼的心里,一股窒息感讓她連呼吸都覺得很困難,眼前的女人像一只張牙舞爪的怪物一樣要將她吞噬,蘇涼像瘋了一樣抓起一旁的茶杯朝青蓮身上扔去:“滾!滾出去!”
一道黑影快速沖進大廳擋在青蓮身前,茶杯硬生生地打在他頭上,血霧噴濺開來。
蘇涼愕然地看著擋在青蓮身前的霍卿,心臟仿佛被瞬間掏空。曾經(jīng)那個總是擋在自己身前為自己遮風擋雨的少年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jīng)離自己越來越遠,等她回頭的時候,他已經(jīng)站在別的女人身前。
霍卿咬牙,目光冷漠地看著蘇涼:“涼兒,是我要青蓮住進蘇家堡的?!?/p>
蘇涼絕望地看著霍卿,突然笑了,那笑容讓霍卿覺得脊背躥起一陣涼意。他想解釋,想把她搖搖欲墜的身體抱在懷里,青蓮卻從背后拉住他的手,而何夫已經(jīng)上前扶住蘇涼,冰冷的目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轉(zhuǎn)身將蘇涼帶出了大廳。
5.
眼看就要到年關(guān)了,府里大大小小的事物多如牛毛,霍卿忙得像個陀螺,卻再也未曾提及青蓮,依舊把大部分的時間耗在書房。
深夜,蘇涼偶爾會偷偷地躲在書房的窗外,書房里的光很暗,霍卿背對著她站在書房里,前面的墻上掛著青蓮的丹青。
畫中的青蓮很美,可細細地看去才發(fā)現(xiàn)她的雙眸沒有瞳孔,漆黑一片。
蘇涼悚然一驚,霍卿突然拿起一旁的剪刀劃破自己的手指把血滴在墨盤里。
蘸墨,點睛。
畫像里的女子好似有一瞬間眨了一下眼睛,卻又仿佛沒有,可平白又多了一絲靈氣。周而復始,似乎每晚霍卿都躲在書房里做同一件事。
蘸墨,點睛。
仿佛著了魔一樣。
臘月初八的時候,喝過臘八粥,蘇涼便回到房間,隔壁的書房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她心里仿佛被貓撓一樣疼,身體不受控制地來到書房門外。
窗子是鎖死的,她輕輕用手點開蒼白的窗紙,從一方小小的空洞往里看去。
霍卿抱著青蓮的頭,殷紅的薄唇一遍又一遍輕點她的薄唇,兩個人的手臂緊緊地抱在一起,身子毫無間隙地貼著,那樣親密的舉動讓她心生忌妒,恨不能沖過去一把扯開兩人。
她想走,她該走,可是她的身體宛如千斤一樣無法挪動。
“喵!”一只黑貓從腳邊跑過,嚇得蘇涼馬上閉上雙眼,等睜開雙眼的時候,屋里的霍卿正高高地舉起右手,狠狠地劈在青蓮的后頸上。
突如其來的轉(zhuǎn)變讓蘇涼驚愕地瞪大雙眼,屋里的霍卿平靜地托起青蓮昏迷的身體,用剪刀劃破她的手指,鮮紅的血被滴進墨盤了,依舊是重復的動作,蘸墨,點睛,只是這次用的是青蓮的血。
蘇涼不可置信地看著霍卿,腦中突然想起娘親說過的一句話:“眸之術(shù),困守靈魂,已血喂養(yǎng)。”后面的她已經(jīng)不記得了?;蛟S前面還有別的,關(guān)于娘的記憶似乎擱淺在她七歲那年,很多事隨著時間的推移都忘記了。
霍卿很怪,她猜不透他要做什么?可唯有她自己知道,她不喜歡這樣的變化,如果可以,她希望一切都回到原來的軌道,過完她剩下的幾年,幸福地與他廝守。
那天從素心樓回來后,何夫跟她說了很多,包括青蓮。
他說,青蓮是一年前霍卿從苗疆帶回來的,后來一直養(yǎng)在素心樓。他又說,霍卿已經(jīng)開始著手納妾的事,這件事幾乎整個蘇家堡都知道,唯獨她這個大小姐不知道。
原來他早就愛上別人了,難怪他總是深夜在書房捧著青蓮的畫像看。那么,是不是青蓮不存在了,她和霍卿就會回到過去呢?
她殷切地想著,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打斷她的思緒。不遠處,青蓮帶著丫鬟急沖沖地朝籬落院走去。
籬落院是娘早年的居處,娘死后很長時間這里都沒人居住,可是現(xiàn)在的籬落院里張燈結(jié)彩,門上貼著大紅的喜字,青蓮被一名中年婦女攬著進了屋內(nèi)。很快,回廊里急匆匆地走來一個人,蘇涼認得,那是城里最好的繡工,專門給新嫁娘繡嫁衣的。
霍卿,原來真的要納她為妾了嗎?
眼前的喜字是那么刺眼,蘇涼突然淡淡地笑了?;羟洌愕降滓盐冶频绞裁吹夭??你不僅把青蓮堂而皇之地接進來,現(xiàn)在竟然連我娘的居所你也要讓給青蓮嗎?
不!不可以的!一股執(zhí)念纏繞胸間,一開始的一切都是因為青蓮,那么是不是只要她死了一切都會恢復原狀呢?
“小姐?!?/p>
一只大手從后面一把捂住她的嘴,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
何夫?
“小姐。”何夫用力將她拖出籬落院,而霍卿,就站在籬落院的門前。
與霍卿擦肩而過的瞬間,她緊緊地握住了何夫的手,看著他眼中一閃而逝的痛楚,原來,報復的快感是這樣的,沒有快樂,更多的是無所適從。
她沒有歇斯底里,冷漠地看著霍卿,然后在他伸出手的瞬間擦肩而過:“霍卿,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愛上你,嫁給你?!?/p>
夜里,蘇涼發(fā)起了高燒,隔壁的書房里傳來女人斷斷續(xù)續(xù)的唱詞聲,繼而是曖昧的呻吟聲。
“不過是個病秧子,聽說,她活不過二十歲?;?,你答應(yīng)過我的,等這女人一死你就娶我,娶我。”
“我娶你?!?/p>
斷斷續(xù)續(xù)的說話聲像夢魘一樣在黑夜里張開一張大網(wǎng),死死地將她罩住。
霍卿,霍卿,你真的這么希望我死?死亡并不可怕,可是可不可以不要這么殘忍?
那一夜,蘇涼卷著棉被在霍卿的書房外坐了一夜,直到晨曦來臨,虛掩的門被推開,霍卿牽著青蓮的手走出來。
“涼兒?”霍卿詫異地將她從地上抱起來,她的頭很燙,臉色蒼白如紙,紙片一樣輕的人兒就這么躺在懷里,卻讓他瞬間有種即將失去的錯覺。
“霍卿!”蘇涼緩緩地睜開雙眼,干裂的嘴唇勉強地扯出一抹笑,“抱抱我,好冷,沒有你,我睡不慣?!?/p>
“涼兒?!?/p>
“別動,就這么抱著,讓我睡會兒。”她抬起手,輕輕地撫了撫他緊皺的眉頭。
“涼兒,你別睡,我?guī)闳タ创蠓颉!?/p>
“涼兒,你別睡!”
“涼兒!”
她已經(jīng)聽不見了,身體被一團冰冷包圍著。好冷,好冷,霍卿,抱抱我,抱抱我吧!
是什么香氣?真香!
“涼兒,涼兒!你醒了嗎?”
霍卿的聲音在耳邊傳來,蘇涼緩緩地睜開眼:“霍卿?”
“是我,你醒了就好?!?/p>
蘇涼動了一下身體,眼角的余光瞄到門口站著的青蓮,心中那么一丁點的念想都被狠狠地扼殺了。
“你走,你走,我不想看見你?!焙锰郯?!心好疼!她吃力地捂著胸口,卻仿佛感覺不到心跳一樣。
“涼兒,你病了。”霍卿拿過一旁的藥碗遞到她面前。
“我沒病?!碧K涼揮手打碎藥碗,碎片飛濺起來在他臉上劃出一道細細的血痕,殷紅的血順著他的臉頰滾落下來,合著屋子里的香氣,那股帶著血氣的淡淡香味越發(fā)明顯了。
蘇涼深深吸了一口氣,有多久了?她似乎已經(jīng)開始習慣這種香氣了。
是那日在書房見到霍卿和青蓮之后嗎?
記憶中也曾聞到過這種味道,那年臘月,他帶回來的黑色條狀物也是這種味道,只是比這香氣濃重了太多太多,死人和血液的味道。
記憶里她好討厭這味道,可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已經(jīng)漸漸地習慣這種味道了呢?
6.
“如果我要你讓她離開,可以嗎?”
裊裊的青煙不斷地從床頭的香爐里飄出來,蘇涼被這淡淡的青煙包裹著,霍卿有些看不清她的神色,只能慌亂地道:“涼兒,我愛你?!睈哿撕芫煤芫昧耍皇沁@世上很多事未必就是如你我所愿,比如命運,比如愛情。
“可是我感覺不到你的愛了。”她偏過頭,臉色蒼白如紙,冰涼的指尖劃過他白皙的臉頰,最后落在他緊抿的嘴唇上,感覺他瞬間僵硬的身體,她已是淚流滿面:“霍卿,你知道嗎,其實我這一輩子所求不多,我以前總想著,能遠遠地看著你就好。后來爹答應(yīng)把我嫁給你,我便想著,只要能好好地守著你幾年就好??墒俏邑澬牧耍易兊秘澬牧?,霍卿,我舍不得把你給別人。”舍不得??!可是那又能如何呢?
我又何嘗不是呢?
霍卿苦澀地看著蘇涼,良久,久到他以為時間就此停止。
蘇涼突然抱住他的頭,拉著他的手覆在她胸口:“霍卿,給我一個孩子吧!”就算我不能陪你一生,但至少我還留下一個孩子。
她傻傻地解開衣襟的盤扣,羞澀地拉開中衣露出蒼白的皮膚。
她是膽怯的,又是期待的。孱弱的身體讓她不能像正常女子一樣被相公疼愛,成親許久,他們其實比什么都清白。
可這一刻她又無比痛恨他的體貼,她想要一個孩子,一個融合兩人血脈的孩子。
霍卿愣愣地看著面前純潔的少女,她美得那么不真實,仿佛輕輕一碰就會碎掉,只有這一刻他才深深地感覺到心底的恐懼到底有多大!
他低低地吼了一聲,一把將她緊緊地抱在懷里:“涼兒,相信我,別離開我?!?/p>
夜微涼,青煙裊裊,放下的青紗帳里旖旎一片。門外,黝黑的人影整整站立了一夜。
是誰說過,這世上愛得深的反而傷得越深。
那晚之后,蘇涼隱隱約約地發(fā)現(xiàn)了家中的變化,她喜愛的蘭花被換成了牡丹,她常去的湖心亭總是被青蓮占據(jù),青蓮穿著華麗的戲服,唱著凄婉的《霸王別姬》。
這偌大的府中漸漸充斥著青蓮的身影,一種壓抑感壓得她喘不過氣,唯有躲在自己的屋子里日復一日地看著銅鏡里自己蒼白的臉和依舊扁平的腹部。
孩子,還是沒有懷上。
她失望地站在院子里看著門外奔走的人群,明日便是霍卿納妾的日子了,似乎除了她,府中的每個人都很喜歡青蓮。
她想起自己出嫁的日子,想起病重離世的爹,原來除了霍卿,這世上她已經(jīng)沒有親人了。可是霍卿也不是她的親人了,過了今天,他會變成別人的親人。
她不喜歡這樣的結(jié)局,很不喜歡。
何夫推門進來的時候,眉頭忍不住皺了一下:“小姐,屋里怎么點了這么多的香?味道很怪。”
蘇涼聳了一下肩:“聞久了也就習慣了。”
“小姐,你真的讓姑爺納妾?”何夫試探地問了一句。
不甘心又如何呢?
7
大紅的喜燭,八抬大轎,蘇家堡的姑爺今日納妾,整個城都傳開了,迎親的隊伍繞城三圈,紅妝十里,那陣勢比當初娶蘇家大小姐的時候還要奢華。
蘇涼躲在人群里,看著騎著白馬踏馬而過的霍卿,他穿著大紅的喜袍,人還是和幾個月前一樣意氣風發(fā),只是身后的花轎里坐的再也不是蘇涼。
夜幕低垂,這靜謐的夜里飄起了的雪花,蘇涼就那么靜靜地站在窗外,素白的窗紙里映著兩道人影。
火燭搖曳,他和她相對而立,默默地舉起手中的酒杯。
交杯酒!
蘇涼淡淡地笑了,在酒杯落地的那一瞬間她的身子也癱軟在地。
結(jié)束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嗎?
突來的一陣風吹開了虛掩的房門,她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來走進新房。
青蓮臉色蒼白地躺在地上,而霍卿則是癱軟在椅子上,蒼白的嘴角掛著一絲鮮紅的血。
“涼兒!”他努力地想要朝她伸出手,可是身體僵硬得連這最簡單的動作都做不了。
“霍卿,跟我走好不好?”她緩緩地蹲下身子,面容既平靜又安詳,好像做了一件自認為最好的事,好像就此抓住了霍卿的手,一生一世也不松開。
“涼兒,你在酒里下了藥!”霍卿苦笑,咳出一口血,整個人仰面看著房梁,久久沒有再說話。
“嗯?!碧K涼點了一下頭,走過去抱住他的頭,“我娘說過,只有死人和死人才可以永遠在一起,永遠?!闭f著,她從懷里取出一個瓷瓶,仰頭將瓶里的毒藥一飲而盡。
“不要!”霍卿阻止已來不及,她看著蘇涼大口大口噴出的鮮血,忍不住號啕大哭,大口大口的鮮血從嘴里噴了出來。
涼兒,你為什么這么傻呢?為什么不信我呢?
兩天,只要再等兩天,他就可以和她永遠在一起了,可是,還是造化弄人??!
蘇涼頭枕著霍卿的胸口,耳邊是他越來越慢的心跳,越來越慢,越來越慢!
又是那種香氣,詭異的,血腥的香氣。
蘇涼從迷惘中醒來,何夫的臉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何夫?”不,她不是死了嗎?為什么?
她像瘋了一樣從床上跳下來,房間里已經(jīng)沒有霍卿的尸體了,青蓮被安放在一張軟塌上,微微起伏的胸口證明她還活著,可是霍卿呢?
“霍卿呢?霍卿呢?”她沖過去一把抓住何夫的手。
“死了?!焙畏虻氐?,“小姐,是你自己下的毒?!?/p>
蘇涼一僵,淚如雨下,是呀,是她親自下的毒,他就死在自己的懷里,可是,為什么她還活著?為什么青蓮活著?
何夫深深吸了一口氣,突然問道:“小姐,你沒覺得這屋子里的香氣很特別嗎?”
“霍卿,霍卿呢?”她現(xiàn)在只想見霍卿,他們要在一起的。
何夫沒有理會她,只是走過去打開香爐,從里面拿出一塊還沒有燃盡的黑色條狀物,蘇涼認得,那是那一年霍卿帶回來的東西。
“知道當年老爺為什么會把你許配給霍卿嗎?”見蘇涼失魂落魄地看著自己,何夫一陣苦笑,“因為它,你知道嗎,這是南海鮫人的血提取的守魂香,只要長時間聞這種香,死人的靈魂就會繼續(xù)留在身體里,直到身體腐爛。霍卿沒有掙到三百兩銀子,可他找到了蘇老爺千辛萬苦也得不到的守魂香。我不知道他那么小是怎么從兇險的苗疆圣女手里得到這東西的,但我知道,他必定是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出賣了他的愛情,顯然他早就想到有一天你會死,他竟然那么小就懂得深謀遠慮,他答應(yīng)娶女巫的女兒,換了守魂香后又找到了可以讓你復活的辦法。”
蘇涼愣愣地看著他,仿佛聽到了一個她永遠也想象不到的真相。
“小姐,你難道還沒想起來嗎?那天,你在書房看見霍卿和青蓮的時候你就已經(jīng)發(fā)病了。你的身體如何承受得了這么巨大的刺激呢?你知道嗎,那一次,不管他請了多少的大夫都沒有用,你死了,當你的心臟停止跳動的時候,霍卿的計劃才終于開始了。他用這東西把你的靈魂鎖在你的身體里,讓你還像常人一樣活著?!?/p>
我死了?
我死了?
蘇涼突然覺得腦袋里一陣翻江倒海的劇痛,好疼好疼,奇怪的香味,奇怪的霍卿,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你不相信是嗎?”何夫走過去,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往上拉,露出來的白皙皮膚上已經(jīng)有淡淡的紫色斑點,“你看,這是尸斑,你的身體支撐不了多久的?!闭f著,抬手指了一下一旁的青蓮,“小姐,你說,一個死人又怎么會再死一次呢?你和霍卿注定要陰陽兩隔的。你知道霍卿為什么對青蓮那么好,甚至要納她為妾嗎?因為他總有一天會殺了青蓮,讓你的靈魂進入青蓮的身體。你說,一個男人要想不知不覺地奪走一個女人的血,一個女人的命,還有什么比娶了她更合適呢?不知是你太冷血還是青蓮太天真,霍卿這樣的人,整顆心都給了你,怎么還可能愛別人呢?”
風把窗欞吹得啪啪作響,蘇涼崩潰地跌坐在地上,看著青蓮,看著何夫,看著眼前的一切,原來,原來這些都是假象,唯一真實的就是,霍卿死了,被她親手殺了。
“哈哈哈!霍卿,霍卿!”她歇斯底里地喊著,卻感覺這破爛的身體在一點點地腐爛。
我殺了霍卿,我殺了霍卿!
蘇涼,你殺了他,你把唯一可以和他永遠在一起的機會親手扼殺了。
蘇涼噴出一口血,她茫然地看著窗外霧蒙蒙的天:“何夫,為什么?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為什么?”何夫望著天,好像只有這一刻他才真正地正視了自己的感情,“因為我愛你?!币驗閻鬯?,所以不擇手段地想霍卿死;因為愛她,所以即便是恨,他也要她記住自己。
“蘇涼,這些年都是我在看著你,看著霍卿。我恨他奪走了你,也恨你對我的心視若無睹。那么此刻,即便是讓你恨我,也希望你牢牢地記得我?!碧K涼,恨我吧!恨我你才有勇氣接受新的人生,哪怕終有一天你會殺了我,至少,除了霍卿,你的心里還有一點位置是屬于我的,哪怕是恨也好。
后記
半個月后
蘇涼站在銅鏡前,銅鏡里映出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青蓮?!遍T被推開,何夫滿面笑容地看著她,“我?guī)闳ニ匦臉强磻颍麻_唱的《霸王別姬》?!?/p>
蘇涼愣愣地看著他,又看了一眼墻,曾經(jīng)掛著青蓮丹青的地方已經(jīng)空白一片了。
她知道,真正的青蓮的靈魂被封在畫里焚毀了,從此以后自己就是青蓮。
她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娘離開那年跟她說過的眸之術(shù):“將死之人,聞守魂香可使靈魂百日內(nèi)不離尸體,又有眸之術(shù)一說,用施術(shù)之人的血給被施術(shù)者所繪丹青,滴血點睛,三百六十天周而復始,而后取被施術(shù)者血,滴血點睛,十日后,被施術(shù)者靈魂離體,被封丹青之中。
用守魂香點燃丹青,將灰燼喂進被守魂香強行鎖住靈魂的尸體口中,半日,靈魂可進入被施術(shù)者身體內(nèi)。所謂復生,不過是強行奪舍而已?!?/p>
后來,也忘記是什么時候,她把娘的這話當作故事講給了霍卿和何夫聽。
原來,這些年她忘記的卻是他們心心念念記得的。
成親那日,正是霍卿用青蓮的血給丹青點睛的第十日,青蓮在喝下交杯酒的瞬間魂魄已經(jīng)離體。何夫把霍卿未完成的事情完成了,她活了,霍卿卻死了。
“走吧!”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隨著何夫出了房間,鎖上門的瞬間,她最后看了一眼角落里霍卿曾經(jīng)留給她的一只紙鳶。
那一晚,素心樓唱了一場《霸王別姬》;那一晚,何夫突然暴斃,口鼻里涌出大量的黑色蠱蟲;那一晚,青蓮消失了。
蘇涼站在城門外,晚風吹起了她一身的白袍,懷里抱著霍卿的牌位。
其實,她心里有一個秘密,是一個只有她和她爹才知道的秘密。
她娘其實沒有死,她娘是苗疆的圣女,她七歲時,娘再也受不了爹的心里喜歡另一個女人而離開了。
娘說:“苗疆的圣女是不能成婚的,即便成婚了,生的孩子也活不過二十歲,所以她從小身體不好,所以她活不過二十歲?!?/p>
何夫把真相告訴她的那一晚,她終于知道了霍卿為什么會見到圣女拿到守魂香,原來一切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娘在很多年前就知道自己早晚有一天會死,所以才給她說那個關(guān)于守魂香和眸之術(shù)的故事。
原本,她真的可以和霍卿永遠在一起的??墒?,沒可能了,永遠沒可能了。
風,吹亂了肩頭的發(fā),她緊緊地抱著霍卿的牌位,慢慢地轉(zhuǎn)身,離開這喧囂的紅塵,沒有霍卿的世界,哪里都是一樣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