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暖
00.
禁錮住你的,是肉身,還是靈元?
01.
時(shí)值春暖之際,凌園的樹上開滿了花,一蓬一簇,甚為喜人。
可凌燕兒一點(diǎn)也不喜歡這樣繁盛的美景。
她一直看著那高高的圍墻。盡管她看了半天什么也看不到,除了那一角碧藍(lán)的天。
她才剛剛滿十五歲。她覺得自己還未長大,還是個(gè)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可是她娘卻告訴她,下個(gè)月她便要穿上嫁衣,嫁入左相家里,成為左相的小兒媳。從這件事定下來的那天起,她就被關(guān)在了這凌園之中,連每月僅有的兩次出門進(jìn)香的機(jī)會(huì)都沒了。
凌燕兒覺得很寂寞,可她無可奈何,不但不能出門,還要坐在這窗前繡嫁衣。
別的姑娘都愛繡并蒂蓮花,鴛鴦戲水。
只有她,繡的是一雙春燕翩飛。
她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只低著頭一針一線地繡著,卻突然聽見窗外有人在笑:“喂,燕子都繡到手上去了!”
凌燕兒這才反應(yīng)過來,針扎破了手指,可自己竟然毫無知覺。
紅色嫁衣上洇了一塊血漬,更糟的是,燕子也繡壞了。兩只春燕隔得太近,不像是相偕而飛,卻像是要打起來了。
凌燕兒丟下針,有些憤然地抬頭去找那個(gè)笑她的聲音。
可她看見了什么?
窗外的花樹上,伏著一個(gè)男人!
凌燕兒瞪大了眼睛。
她從來沒見過這么……這么邪氣妖嬈的男子。他穿一身薄紅色,軟綿綿好像沒骨頭似的趴在花枝上。那花枝分明是纖弱的,可竟然也承載住了他,半分都沒壞。但這些都不算什么,最奇怪的是,那男子有一頭銀色長發(fā),面容美得不似凡人。
“你……你是怎么進(jìn)來的?”
凌燕兒問出這句又后悔了,她應(yīng)該先問問他是誰才對。
她想改口。
可那男子很快便笑答了她:“飛進(jìn)來的?!?/p>
02.
“飛進(jìn)來”的男子自稱紫闋,對于他的出身來歷,他竟然只字未提,只是朝凌燕兒道:“我聽見你的聲音,這才來幫你的?!?/p>
“聲音?”凌燕兒不懂,“什么聲音?”
“你的心發(fā)出來的,被禁錮的聲音?!弊祥犘Φ?,“你想不想出去玩?”
凌燕兒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突然出現(xiàn)這么個(gè)奇怪的男子,她心里竟然連一點(diǎn)慌張感都沒有,不僅不覺得害怕,心里還隱隱地有些興奮和期待。
“我可以出去嗎?”
“為什么不可以?”紫闋聲音低柔,其中似乎有種迷惑人心的力量,“你閉上眼睛,我就能帶你飛出去。”
凌燕兒閉上了眼睛。
那一個(gè)瞬間,她幾乎以為自己變成了一只真正的燕子。
她的身體變得很輕盈。雖然她不敢睜開眼睛,但她聽見耳畔有呼呼的風(fēng)聲,感覺到了溫暖的陽光照拂在她的身上。緊接著,她聽見熙熙攘攘的街市,感覺到身旁不斷有人來來往往,而她的腳下,也似乎已踏觸到了實(shí)地。
“到了。”
真的到了外面。
是墻的外面,她一直渴盼著的地方。
她曾經(jīng)在上山進(jìn)香的路上偷偷掀開簾子看過一兩次,但那也只是一閃而過,根本什么都來不及看清。她只是覺得,外面有許多她從不知道的人,從沒見過的東西,很熱鬧也很新鮮,但同樣的,那也代表著禁忌,是絕不允許她這個(gè)閨閣千金去接觸的部分。
“想去哪兒?想吃什么玩什么?”紫闋道,“我都可以帶你去?!?/p>
這么一問,凌燕兒卻更低落了。
“我不知道?!?/p>
紫闋似乎一點(diǎn)也不在意她的無知,又笑道:“沒關(guān)系,我?guī)闳?。?/p>
他們在外面逛了整整一天。
凌燕兒玩瘋了,全丟了自己往日名門閨秀的形象,一路上又笑又鬧。
紫闋帶她四處閑逛,路上一溜的小攤鋪,有許多新奇的小玩意,如掛在屋角被風(fēng)一吹就有輕嘯之聲的竹風(fēng)鈴,佩戴在身上能聞見清香的鮮花荷包。紫闋還帶她吃了好吃的麻餅、奶糕、糖炒栗子,甚至臭豆腐。最后,她左手握著兩根糖葫蘆,右手還抓著幾串烤肉,邊走邊吃,絲毫不顧路人異樣的目光。
天暗下來了,紫闋便送她回去了。
耳畔有呼呼風(fēng)聲,和去的時(shí)候一模一樣。
可又似乎有什么不同了。
凌燕兒聞見一股淡淡馨香,比她身上的鮮花荷包還好聞的味道。
她知道,那是紫闋身上的氣味。
很奇怪,凌燕兒的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03.
凌燕兒失蹤了一天,但凌家卻好像根本就沒發(fā)現(xiàn)。
她再看看窗前那件被自己繡壞了的嫁衣,上面的血漬沒了,燕子也不是歪的,簡直太奇怪了。如果不是看見屋角的竹風(fēng)鈴,摸到身上的鮮花荷包,她幾乎以為自己做了一場夢。
最后,躺在床上的凌燕兒想,紫闋大概是上天派下來拯救她的神仙。
不然,他怎么會(huì)生得那么好看?怎么能將壞掉的東西修補(bǔ)?又怎么能帶她離開這個(gè)禁錮她的地方?
這真像一場夢。
凌燕兒很怕自己會(huì)突然醒過來。
但等她真的醒來了,卻發(fā)現(xiàn)紫闋又在窗外的花枝上朝她笑:“小燕兒,快起床,我們出去玩?!?/p>
凌燕兒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我的窗戶……你……你是怎么打開的?”
她此刻躺在床上,被子被踢開了。她身上只著了一件薄衫,薄衫的領(lǐng)口松垮垮的,露著一壁雪白,一抹淺緋的褻衣,這樣子著實(shí)不雅,可紫闋卻在窗外大大方方地看著她。
紫闋怔愣了一會(huì)兒,似乎才明白過來,尷尬地咳嗽了一聲,然后手一揮。
啪嗒一聲,窗子又關(guān)上了。
凌燕兒這時(shí)才反應(yīng)過來,慌慌張張地將被子全捂在身上,心跳得很急很快,像是要從身體里蹦出來了一般。她竟然讓陌生的男子看到了衣衫不整的模樣……但很快,凌燕兒又努力說服了自己,紫闋不是凡人,他是個(gè)神仙,神仙看了似乎沒什么要緊?
到底……
要不要緊?。?/p>
紫闋卻已經(jīng)在敲窗戶了。
“小燕兒,快點(diǎn),我今天帶你去游湖。”
游湖?凌燕兒一下子就忘掉了剛才的尷尬,急急地梳洗,再匆匆地打開門走出來:“我們……會(huì)坐船嗎?”
“當(dāng)然?!?/p>
可真正到坐船的時(shí)候,凌燕兒卻不是那么高興。
也不知是巧還是不巧,他們竟然遇到了嫁船。新娘似乎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嫁過來的,有十多條船的嫁妝,紅色的船順著河道排列開來,十分熱鬧。河邊的行人都擠著來看,可凌燕兒的心卻一下子沉了下去。
她想到了自己。
過不了多久,就該輪到她嫁人了。
紫闋見她不高興,便道:“你有什么心事不妨說給我聽,我肯定會(huì)幫你的。”
凌燕兒想了想,突然問他:“你能不能告訴我,嫁人到底是什么感覺?”
04.
紫闋給凌燕兒想的這個(gè)辦法有些荒唐。
他說既然凌燕兒想知道嫁人的感覺,那么就該自己親自體會(huì)一次才能知道,旁人說的那都是旁人的感受。
于是,他給她布置了一場親事。
凌燕兒坐在菱花鏡前,發(fā)現(xiàn)自己被打扮成了一個(gè)新娘,穿著嫁衣,蓋了紅蓋頭,被丫鬟一路攙扶著走,不斷聽著媒婆喜娘在旁指點(diǎn)。接著入了花轎,一路聽著喜樂聲、爆竹聲,等花轎停了,又是一堆繁瑣的規(guī)矩,緊接著,她又被背了出來,一路到了正堂,正堂里似乎有很多人,可她一個(gè)也看不見,她被丫鬟扶著跪了下來,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等凌燕兒終于進(jìn)了洞房,坐了下來,她呼出一大口氣。
“怎么樣?什么感覺?你可體會(huì)到了?”
是紫闋的聲音,好像就在她的耳畔,低低地問她。
“體會(huì)到了。很累,很麻煩,一點(diǎn)也不讓人高興?!闭f到這里,凌燕兒又突然跟著問了一句,“接著還有什么?難道這樣就完了?”
“接著,是新郎揭開新娘的蓋頭?!?/p>
話音剛落,凌燕兒便覺得,一直遮在頭頂?shù)哪琼敵恋榈榈纳w頭,正被人緩慢地揭了起來,她抬眼一看,眼前竟然慢慢出現(xiàn)了紫闋的臉。
他正笑看著她,那笑容很溫柔,讓人忍不住想要沉溺其中。
“然后呢?”
凌燕兒像是著了魔,又問他。
“然后……”
他湊了上來,俯身吻住了她。
凌燕兒被嚇了一大跳,她感覺到了紫闋的唇,有些涼意,但卻很溫柔,只是不斷地在她的唇上摩挲輾轉(zhuǎn),卻讓她心跳如擂鼓,腦子嗡嗡作響。
她忍不住嚶嚀了一聲。
可才發(fā)出這一聲來,她便被自己給驚醒了,猛地一把推開了紫闋。
“你……你……”
“現(xiàn)在,知道是什么感覺了?”紫闋神色如常,竟然連一絲尷尬或狼狽都沒有,他只是看著凌燕兒,眼睛里仿佛能漾出水來。
她當(dāng)然知道了。
她知道,自己喜歡上了一個(gè)人……
不,大概,是個(gè)神仙吧。
05.
但紫闋卻告訴她,他要離開了。
那是在幾日之后的一個(gè)晚上,他帶她去逛燈會(huì)。凌燕兒長到十五歲,還是第一次在這樣的晚上出來看燈。目之所及,處處是明燈美人,隱隱還有暗香浮動(dòng)。紫闋說怕她走丟,便一直緊緊牽著她的手,走著走著,便對她說起了這個(gè)。
“我以后都不能再見你,再與你一起出來了?!?/p>
“為……為什么?”凌燕兒被嚇了一跳,緊接著,失望、難過、傷心、不舍諸多情緒一下子涌上來,令她心頭酸澀,堵得慌。
“因?yàn)?,我喜歡上了一個(gè)凡人。”
凌燕兒的臉又開始發(fā)燙,因?yàn)樽祥犝f這句話的時(shí)候,一直盯著她看,看著看著,便笑了起來,“可是那人馬上就要嫁給別人了?!?/p>
“那……如果她也不愿意嫁給別人呢?”
“那她可愿意嫁給我?”
“……她……嗯?!?/p>
凌燕兒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了。
可紫闋卻聽見了,他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會(huì)好好待你?!?/p>
“嗯……”凌燕兒埋著頭笑。
“我會(huì)給你……你最想要的東西。”
嗯?
“什么東西?”
“再也沒有人可以禁錮住你。”
06.
紫闋告訴她,他想了一個(gè)萬無一失的辦法。
“你不過是一介凡胎,毫無法力,自然逃不了。但我不同,我修仙多年,法力高深,誰都攔不住我?!弊祥牻忉尩?,“我要將你的靈元從肉身中分離出來,我再附身在你身上,這樣……”
靈元?肉體?附身?
凌燕兒聽不太懂,但是她又大概明白了。
如果她變成了紫闋,就誰都攔不住她,她就可以自由地離開這個(gè)地方。所以,紫闋說的什么“附身”,大概就是這個(gè)意思吧?
但是……
“非要如此?”
“非要如此。”
“我可以跟你私奔,我晚上就從這面墻爬出去……”凌燕兒說到這兒,也覺得自己十分可笑,于是她笑了笑,又問他,“紫闋,你真的……喜歡我嗎?”
“當(dāng)然是真的?!?/p>
“那我的靈元離開了肉身,還會(huì)在嗎?”
“所以我給你的靈元暫時(shí)找了個(gè)寄體?!?/p>
——是一只春燕。
“你甘愿放棄肉身,我就可以作法讓你的靈元到它的身上去。”紫闋道,“這樣,你就可以飛出去了。”
飛出去……
凌燕兒突然笑了,可笑著笑著,不知為何,她竟然落了淚。
“小燕兒?”
“我……愿意放棄肉身,我愿意……”她看著他,“飛出去?!?/p>
07.
凌燕兒變成了一只真正的燕子。
并且她還知道,自己將永遠(yuǎn)都是一只燕子,再也變不回那個(gè)傻乎乎的凌燕兒。
就在看花燈的那個(gè)晚上,凌燕兒回家之后,在自己的屋子里見到了另一個(gè)紫闋。不,應(yīng)該說是另一只燕子。
那只燕子化作一個(gè)姑娘的樣子,看向她的眼神滿是憐惜。
“凌姑娘,你知不知道這世上最聰明的鳥兒是什么?”
是燕子。
這天底下唯一知道如何與人類相處的鳥兒,就是敢在人類屋檐下筑巢的燕子。
紫闋,實(shí)作紫雀,他并非是什么神仙,他就是一只燕子,修了五百年,成了妖精,但他還是不滿足,他嫌厭他燕子之身,不想再變回自己的本體。
他想要一具凡人的肉身。
但凡人的肉身不能搶奪,只能……
算計(jì)。
算計(jì)到哪個(gè)凡人自愿放棄自個(gè)兒的肉身,他便能得到了。
凌燕兒本是不信的,可那化作姑娘的燕子卻告訴她:“你若不信,便等著看吧,他必然會(huì)哄騙你,讓你放棄肉身,將靈元寄于一只燕子身上?!?/p>
后來,都被燕子姑娘說中了。
凌燕兒覺得自己很可悲,然后她的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掉了下來。
但是,如果連她選的人都不選她,她便更不可能寄希望于那個(gè)她從未見過的夫婿。有什么辦法呢?她已經(jīng)將真心許了人,便再拿不回了。所以……
“我……愿意放棄肉身……”
凌燕兒飛出墻外,又見到了那個(gè)燕子姑娘,燕子姑娘站在房頂上,似乎早就猜到她會(huì)來似的,靜靜地等著她。
她愉快地與燕子姑娘打了個(gè)招呼。
其實(shí),變成一只燕子也不錯(cuò),至少,還能飛出那片禁錮的高墻,離開這個(gè)傷心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