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金梅

[摘 要]《型世言》是20世紀90年代發(fā)現(xiàn)的一部湮沒數(shù)百年的明代短篇小說集。其發(fā)現(xiàn)，對于中國古代話本小說的研究意義重大。但與“三言二拍”相比，《型世言》具有明顯的回歸倫理的內(nèi)容轉(zhuǎn)型特點，這與社會轉(zhuǎn)型期的晚明時代中，中國知識分子的社會關切意向不無密切關系。

[關鍵詞]《型世言》；忠孝節(jié)義；回歸倫理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2426（2014）04-0073-03

明代話本小說，世人皆知“三言二拍”，堪稱佳作，但另有“一型”，即《型世言》奇書，湮沒數(shù)百年后重新面世，引起文學界轟動。其發(fā)現(xiàn)，為中國古代話本小說的研究提供了重要資料，意義重大。本文試對《型世言》概況及文學史價值略作論述，并聯(lián)系當時社會現(xiàn)實對其思想內(nèi)容作一簡單探討。

一、奇書重見天日，解答研究疑惑

海外孤本《型世言》是近年發(fā)現(xiàn)的一本湮沒數(shù)百年的明代短篇小說集，堪稱“三言二拍”的姐妹篇。它由韓國學者、明清小說研究專家樸在淵先生和法籍華裔學者陳慶浩先生分別發(fā)現(xiàn)，并分別同時向世人宣布，交有關出版社出版。1991年，樸在淵先生在朝鮮王妃圖書室樂善齋發(fā)現(xiàn)朝文本《型世言》，其后又于朝鮮國王圖書館奎章閣發(fā)現(xiàn)了《型世言》，并對其進行校注。他在1992年6月宣布了這一發(fā)現(xiàn)。韓國江原大學1993年7月出版了署名“明陸人龍著 樸在淵校注”的漢文本《型世言》。又據(jù)陳慶浩稱，他于1987年訪問漢城大學，在奎章閣發(fā)現(xiàn)了《型世言》。1992年6月，他將在漢城發(fā)現(xiàn)的《型世言》本文和在巴黎發(fā)現(xiàn)的《型世言》插圖交臺北中央研究院文哲研究所影印出版。而中華書局1993年7月版《型世言》，是以韓國漢城大學奎章閣所藏孤本《型世言》為底本，參校巴黎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本《別本二刻拍案驚奇》（簡稱《別刻》）中相關篇章，和今存的兩種《三刻拍案驚奇》（簡稱《三刻》）整理而成的。

《型世言》全稱《崢霄館評定通俗演義型世言》，是一部明代崇禎年間刊行的優(yōu)秀擬話本小說集。今存十一冊，但非原書舊貌。原書首冊為總序、總目和40頁80幅插圖，已佚?！缎褪姥浴返淖髡呦店懭她?；刊行、評點者是陸人龍之兄，著名的杭州書坊崢霄館主人陸云龍。陸人龍字君翼，錢塘人，其兄陸云龍字雨侯，號翠娛閣主人?！缎褪姥浴访炕鼗厥锥加嘘懭她埖氖鹈?，并標明“演”、“演義”、“輯”、“撰”、“編”等字樣，以示成篇的不同。另外，《型世言》每回回前都有題為“翠娛閣主人”所作的小序，稱“序”、“敘”、“小敘”、“引”、“小引”、“題詞”等，這在明清小說中是一特例。《型世言》的每回都有眉批和回末評，回末評多稱“雨侯曰”，自是陸云龍的手筆。

長久以來，由于《型世言》的湮沒，使得人們在研究明代通俗小說，尤其是話本小說時，發(fā)現(xiàn)許多不能解決的問題，如《三刻拍案驚奇》（《幻影》）和《別本二刻拍案驚奇》兩部話本集的作者、來源、時代等問題?！缎褪姥浴返陌l(fā)現(xiàn)，為這些疑問提供了答案。對此，陳慶浩先生在臺灣影印本《型世言》的導言中，作了詳細的考證和研究。據(jù)此指出：《三刻拍案驚奇》30回文字，均由《型世言》原本覆刻而成，只刪去回前序和雨侯評等，回目、版心有所改動；其出現(xiàn)是在改朝換代，清初文網(wǎng)未密之時；《別本二刻拍案驚奇》34卷，入清以后才刊行，前十卷出自《二刻拍案驚奇》，后面24卷出自《型世言》，但據(jù)原書覆刻時，略有改動。由此可知，《型世言》的發(fā)現(xiàn)，在話本小說研究方面意義重大。除此之外，《型世言》全書40回，據(jù)有關研究者指出，幾乎全寫明代事，從朱元璋建明到崇禎朝亡，明代各期，均有涉及。因此，它集中反映了明代的社會狀況和時代風貌，尤其是市井細民的音容笑貌、思想舉止，歷歷如現(xiàn)。所以，《型世言》也是一代封建帝國民情世相的風俗畫，有助于我們從側面了解明代的社會現(xiàn)實。

書名《型世言》，正如評者在回末評和回首“小引”中所說的那樣：“紀之以為世型”（《型世言》第一回），“真可樹型今世”（《型世言》第三回），也即通過一個個“典型”的樹立，達到勸世教化的目的，這與“三言”之“喻世”、“警世”、“醒世”有異曲同工之妙。

二、苦心塑造典范，以為世人楷模

《型世言》重新面世之后，研究者便多以“三言二拍一型”并稱，以示對其高度評價。誠然，“一型”與“三言二拍”有相似之處：《型世言》有不少篇目取資舊材，并以樸實的筆墨展現(xiàn)了當時社會生活的面貌，特別是明末濁世的黑暗衰朽，廣泛而深刻的揭示了明末社會的種種矛盾及眾生世相，此一成就，為擬話本少有，確可與“三言二拍”并稱；但與“三言二拍”相較，《型世言》幾乎全寫明代事，因而更加貼近現(xiàn)實生活，而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型世言》中，讀者已很難發(fā)現(xiàn)類似“三言二拍”中鮮活的人物形象，曲折生動而跌宕多姿的故事情節(jié)和倡言功利、尚情言色的晚明人文思潮中文學作品的特點。而更多的是對傳統(tǒng)儒家道德規(guī)范的張揚，是對明末黑暗社會中世風頹敗而發(fā)出的懇切又有些陳腐的勸戒，說教之詞，處處可見。因此亦常有故事牽強，人物概念化之嫌。

如開宗明義的第一回鐵鉉故事：“烈士不背君，貞女不辱父”，作者為了樹立忠臣貞女的典型，不惜對史有其人的鐵鉉及二女故事作某些依據(jù)傳聞的改寫，使本是劊子手的永樂，倒成了救世主，一場大悲劇，被美化而“曲終奏雅”。雨侯在回末曰“若屢抗王師，殫謀報國，人不能勝天，卒以死殉，是為公。而高賢寧之作《論》，又不食祿，見之史冊；鐵氏二女之詩，見之傳聞，固宜合紀之以為世型也”。而為了達到這種合目的的勸懲，作者也有感于故事的牽強之處，于回末便直接站出來說教，并假“天意”來彌補故事的疏漏，昭顯“忠臣、烈女、義士，真可鼎足，真可并垂不朽”的忠義范型。

在“忠臣”、“義士”之外，作者還塑造了不少“孝子”、“孝女”的典型。最為人驚嘆的是第四回“寸心遠格神明，片肝頓蘇祖母”中，塑造的十四歲女孩刳肝療親的形象。小說敘述浙江處州府麗水縣女子陳妙珍，父母雙故，與祖母林氏相依為命，侍奉祖母極孝順，她十四歲時，祖母身體衰弱，她就割股給祖母吃，祖母生病，她又刳肝給祖母用，使祖母得以生還，過了三年，祖母身故，她落發(fā)出家到尼院，因尼院淫亂，就出來住在祖母墳墓旁邊至死。作者于此撰寫了現(xiàn)實中絕非可行的事例，但為了避免慘痛場景，又只好借助神靈來輔佑，保住她年輕的生命。正如其于文中所贊“割股人曾見，刳肝古未聞。孝心真特異，應自感神明”。而神明之感的目的則是為了宣揚其“千經(jīng)萬典，孝義為先”的觀點。妙珍孝則孝矣，但其事讀之令人毛骨悚然，對它的真實性也頗有幾分懷疑。作者之所以不惜將孝行推到極端，也只是為了以此感化人心。因為在他看來，忠、孝皆值得勉力而行，而死忠死孝亦是人杰所為之事，因而值得褒揚稱贊。endprint

除君臣、父子之外，作者不忘樹立夫婦之倫的典范，以作“世型”。如第十回“烈婦忍死殉夫，賢媼割愛成女”的故事，即是敘寫“烈婦”、“賢媼”的典范之作。烈婦陳稚兒，嫁給歸善世后，夫婦情篤，相敬如賓。不幸兩年后丈夫病故，陳氏執(zhí)意殉夫。在數(shù)次求死不得的情況下，其母為了成全她，對其尋死的行為竟佯裝不知，當女兒自縊痛苦呻吟時，她卻仍裝睡著，而不加以制止。對于如此“烈婦”、“賢媼”，作者大為贊賞，喟嘆道“愧無金玉管，拂紙寫芳聲”。褒揚之情，溢于言表。我們知道，世間情深，最為母女，這毋須贅言，但歸烈婦的母親為了成全女兒，竟有此種行為，不禁使人感到“畏”之有余而“敬”之不足，對她的這種行為實在不敢恭奉。但在作者看來，這正是所謂“烈婦”應有的作為。何謂“烈婦”，作者解釋道：“當夫之亡，便不欲獨生，慷慨捐軀，不受遏抑，如火焰之烈”。這一“烈行”，內(nèi)含有“節(jié)婦的肝腸”，“烈婦的意氣”，如作者所云：“如今人都道慷慨易，從容難，不知有節(jié)婦的肝腸，自做得烈婦的事業(yè)；有烈婦的意氣，畢竟做得節(jié)婦的堅貞”。這一“意氣”和“堅貞”雖然有震撼人心的力量，但這種力量的價值不能不令人懷疑；這在表面上看是對愛情的忠貞，但它無形中又消解了人們對愛情美好的憧憬。

同樣，對朋友之義，兄弟之悌，作者也通過一定篇什予以表彰。如第十四回“千秋盟友誼，雙璧返他鄉(xiāng)”，第二十回“不亂作懷終友托，力培正直抗權奸”，均是摹寫為友之則的作品；而在第十三回“擊豪強徒報師恩，代成獄弟脫兄難”中，又對師徒之義，兄弟之情作了一番渲染。僅從這些篇名中，我們也可窺探到作者宣揚“義悌”的用心。一部《型世言》，寫“忠孝節(jié)義”事幾乎有近半篇目，作者撰成此書，“以為世型”的苦心孤詣，清晰可見。

三、敘寫回歸倫理，嘗試規(guī)范秩序

如上所述，《型世言》和《二刻拍案驚奇》幾乎同時刊行，題材內(nèi)容卻與“三言二拍”表現(xiàn)出如此明顯的差異，甚至不惜犧牲故事情節(jié)的合情合理性，其中原因，引人深思。

眾所周知，自明中葉王陽明心學興起之后，經(jīng)泰州學派及李贄等人的改造，反對程朱理學，尋求個性解放，人格獨立成為時代的呼聲。但物極必反，過分的強調(diào)個體自由，“好貨”、“好色”，又不免走入另一極端。正如明末劉宗周概括的那樣“任心之學，則小人而無忌憚矣”（《學言中》《劉子全書》卷十一），“夫求心之過，未有不流為猖狂而賊道也”。（《張慎甫四書解序》《劉子全書遺編》卷六）他指責這種不加約束的欲望，往往導致過與惡。而所謂猖狂、無忌憚，正是非理性之欲的過度膨脹的結果?！端膸焯嵋氛摵鷳搿渡偈疑椒抗P從》云“明自萬歷以來，心學橫流，儒風大壞”。東林士子顧憲成也指斥“無善無惡”為“以仁義為桎梏，以禮法為土苴”，“以任情為率性”，“以閹然媚世為萬物一體”，“上之可以附君子之大道”，“下之可以投小人之私心”，“此謂以學術殺天下萬世”。[1]謂其“埋藏君子，出脫小人”。[1]82這些指責正是針對晚明世風而發(fā)出的。雖非常嚴厲，但切中時弊。

面對“社會轉(zhuǎn)型”的晚明時代，向來以文化秩序為第一義的知識分子，試圖重建道德秩序以補救時弊，挽回世道人心。東林諸子及蕺山學派等人，即是自覺擔當王學修正任務的明末文人士子。但作為封建社會知識分子的一員，他們尚不能找到全新的理論為依托，而只能以向程朱理學的復歸來規(guī)范晚明時期普遍越出封建綱常倫理的思想道德。這正如楊國榮在論述劉宗周的路向時所說的那樣：“劉宗周以性說心，挺立性體，可以看做是對晚明學界狀況的某種理論回應，其內(nèi)在的意向則是重建理性本體，恢復理性的尊嚴。在個體情識壓倒理性良知背景下，劉宗周的這種努力顯然具有糾偏的意義：他以相當?shù)淖杂X，將時代的理論重心引向了人之為人的普遍本質(zhì)，表現(xiàn)了對人道與理性的莊嚴維護。”[2]但同樣也如楊國榮所說的：通過挺立性體，固然抑制了非理性的僭越，“但化心為性的要求，亦表現(xiàn)出將心還原為理的趨向。在以性為心與化心為性的形式下，主體意識中的非理性方面，似將消融于理性之中，而理性的主導，將流于理性的獨斷?！薄爱斎顺蔀槔硇缘某橄蠡頃r，人的存在便難以獲得合理的定位?！盵2]227-278這樣一來，性體的主導便容易引向理性的專制，對類的本質(zhì)的注重易導致本質(zhì)壓倒存在。上述諸例，不正是出于“理性的獨斷”嗎？《型世言》在宣揚“忠孝節(jié)義”等類本質(zhì)，并將之推到極端時，矯枉過正，人之為人的感性“存在”再次遭到了無情的遏制?；蛟S我們可以這樣來描述，由“三言二拍”到“型世言”的內(nèi)容轉(zhuǎn)型，也即由“心體”向“性體”的回歸，它充分反映出明代社會知識分子張揚理性，重建道德的社會關切。對此意向，我們需認真分析，慎重對待，不當輕易否定，一筆抹殺。

另就小說表現(xiàn)形式而言，作者為了宣揚道德，往往以犧牲形式為代價，故事情節(jié)常有扭捏穿鑿之嫌，某些片章甚至失去了生活的基礎。如以上舉刳肝療親，作者也看到了這一范型構想的不合理性，只好借助神靈來彌補，正所謂“戲不夠，神來救”，因而顯得有些荒誕不經(jīng)。又如第五回“淫婦背夫遭誅，俠士蒙恩得宥”故事，文中耿埴顯然是作者贊揚的人物，但他卻與人私通，這在作者的倫理思想中是決不允許的，于是又讓他殺死“淫婦”以顯其“俠義”。但在讀者看來，耿埴未免過于狠毒無情而不合常理，使故事顯得十分生硬牽強。

此外，小說中幾乎看不到人物的內(nèi)心活動，即使有，也只是一種理性的堅硬認同，對倫理規(guī)范的無條件服從。它樹立的典范，已成為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失去了感性存在的“理念化身”，一種超人間的“圣人”。準此而觀，《型世言》的確有不能和“三言二拍”比肩之處，但其“樹型于世”的創(chuàng)作意旨無疑得到了極大的彰顯。

參考文獻：

[1]轉(zhuǎn)引自嵇文甫.晚明思想史論[M].東方出版社，1996：81.

[2]楊國榮.心學之思[M].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7：277.

責任編輯 叢 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