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場舞
這是縣城東南隅一家超市前面的小廣場。以前縣城東南這一帶還不熱鬧,隨著舊城區(qū)的老化,行政中心的東移,城東南這一帶也逐漸熱鬧起來了??h政府在縣城東南最熱鬧的這家超市前面修建了這個小廣場,就是為了滿足市民購物休閑的需要。
休閑,對于城東南這一帶的居民來說還是個比較新鮮的詞語。這一帶以前充其量只能算是城郊接合部,完全算不上真正的城里,只是這兩年,一聽說縣政府要搬遷到這一帶來,開發(fā)商一下子瞄準了這里的地皮,大肆炒作,于是房價一夜之間暴漲。這樣一來,這里的人們倒比城中心那里的居民更有優(yōu)越感,生活也逐漸講究起來,也像城里人一樣過起了夜生活:年輕人泡酒吧,中年人跳廣場舞,老年人散步、打太極拳,這些都成為他們生活的新時尚。
每天夜里都有許多人到這小廣場來。有的來散步——上了一天班,吃飽飯不出來走走消消食不行。更多的是來跳舞,廣場上有廣場舞也有交誼舞。跳廣場舞的最多,現(xiàn)在時興廣場舞。是民間自發(fā)的,沒有誰組織,卻有相對固定的領(lǐng)舞者——大概是一個小學舞蹈老師,退休了沒事做,這幾年到處流行廣場舞,她照電腦學,舞蹈老師學起來自然比別人快,起先一個人在那里跳,后來看她跳得好看就有人加入進來,她就在那里教,慢慢的就有更多的人加入進來,逐漸形成現(xiàn)在這規(guī)模——一支四五十人的龐大的廣場舞隊伍。
廣場舞并不難學,要求不那么嚴格,加上這支廣場舞隊十分特別:來去自由,想跳的進來,不想跳的出去。這些人有的是專門來跳舞的,有的則是去超市購物路過這里,聽到醉人的音樂,興奮起來,也加入進來跳一支,跳完就走,誰也不來干涉,正因為這樣,跳的人就更多了,成為這個小廣場的一道風景。每個晚上都要圍著很多人觀看。那些觀眾看著看著入了迷,也加入進來,隊伍就越發(fā)龐大了。
阿瓊也是這里的舞者。一開始,她是要到超市去購物——她的家就住在城南,離超市不遠,兒子小龍讀小學,每天晚上要到老師家里去做作業(yè),她要為他準備夜宵,好讓他做完作業(yè)回來填一下肚子。那天晚上,她從超市一樓生鮮專柜買了一塊豆腐和三個雞蛋,提著從這里經(jīng)過,那時候廣場上正在播放舞曲《愛的思念》:
藍天有多高,
問一問天上的白云。
河水有多長?
看一看河邊的沙。
遠方的愛人,
你是否能夠聽到,
這愛的思念流淌的歌謠?
…… ……
迷蒙的夜色,聽到那優(yōu)美的旋律,聽到這歌詞,她的心動了一下,不覺停下來,站在隊伍后面看大家跳舞,不知不覺入了迷,然后隨著音樂跟著大家舞蹈起來,一遍又一遍,直到夜色闌珊。當她醒悟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手里還提著那塊豆腐和三個雞蛋。想起兒子,急匆匆回到家里,發(fā)現(xiàn)小龍早已回來,沒帶鑰匙,不能進去,坐在門口昏暗的路燈下,見她從巷口進來,帶著哭腔,急急從路燈下奔跑過來,撲進她的懷里:阿姆(母親),您去哪里了?她有點兒歉疚:第一次把兒子晾在門外這么久??墒撬桓艺f是去跳舞了。
其實,上中學時她就喜歡跳舞,那時她家境好,還跟學校舞蹈老師學過一陣子舞蹈,每次學校舉辦元旦聯(lián)歡晚會,她都會有一個節(jié)目,跟大家一起上臺演出。沒想到二十多年過去了,感覺還那樣好,沒學幾遍,她就把那曲《愛的思念》學會了。
給兒子做好夜宵,讓兒子吃,安頓好兒子洗漱、睡覺,一切都弄好了,回到房里,就要睡覺了,站在床前,她又想起那支廣場舞,不知不覺舞動起來,那支舞曲仿佛又在耳邊響起:
藍天有多高,
問一問天上的白云。
河水有多長?
看一看河邊的沙。
…… ……
環(huán)衛(wèi)女工
阿瓊愛跳舞,她卻沒有別人的命好:阿瓊只是一名普通環(huán)衛(wèi)女工。像其他環(huán)衛(wèi)工人一樣,每天早上都要早早起來,煮好飯,安頓好兒子去上學,她出門去掃大街。這是城市里最卑賤的職業(yè)了。整天與骯臟的垃圾打交道,這樣的人能有什么出息?夏天烈日當空,冬天寒風凜冽,她們都要站在大街上,一掃帚一掃帚往前走。有時候刮風下雨,她們就更苦了。她們是活在這個城市最底層的人。
每一天,她和同事阿卡負責清掃從縣城北門到縣政府那一個路段。兩個人,一個人這邊,一個人那邊,阿卡從北門那里掃過來,她從縣政府這邊掃過去。有時兩個人并行著走。一個人掃這么漫長一條大街畢竟太寂寞,她還是喜歡和阿卡并行著前進:一個人這邊,一個人那邊,隔著一條大街,偶爾能說說話。阿卡是個鄉(xiāng)下來的女子,剛剛加入這支隊伍,還有點兒懵懂,有時她便會隔著大街給她提個醒:阿卡,注意車輛。阿卡,順著風走……
有時阿卡只顧著掃大街,忘記市聲漸漸稠密,行人車輛多起來,這時候便要牽動阿瓊那顆善良的心,隔著一條大街大聲呼喊:阿卡阿卡,注意車,注意車!有時起風了,風改變了行走的方向,阿卡只顧逆著風走,結(jié)果好不容易掃起來樹葉,風一吹卷起來撒落一大街。阿瓊覺得這個阿卡好氣又好笑??墒菤馔炅诵ν炅擞植幻庖獱縿铀哪穷w心,仍然要隔著大街提醒阿卡:阿卡阿卡,順著風走,順著風走!看樹葉跟著阿卡走了,她才放下心來掃她的大街。
這是個全國文明城市,全國文明城市每年都要復(fù)查,每每到了這時候,環(huán)衛(wèi)工人們便十分緊張。首先緊張的不是她們,是她們的頭頭。她們經(jīng)理去縣政府開會,回來便要召集她們開會。他說,上面說了,復(fù)查沒通過,你們就別想干了。環(huán)衛(wèi)公司吃的是政府的飯,政府生氣了,你就別想混。經(jīng)理說:縣政府不讓環(huán)衛(wèi)公司做了你們便要走人。我也一樣。你們聽明白了沒有?她們說:聽明白了。聽明白了經(jīng)理仍然不放心,說:我會親自到每一個街區(qū)去督查的,誰沒有做好立刻給我滾蛋。環(huán)衛(wèi)公司是私人企業(yè),經(jīng)理也是受雇于人,沒辦法。
最讓經(jīng)理放心不下的還是阿瓊她們這條街區(qū)。你想,這是縣政府所在地,上面的人一來肯定進入這個街區(qū),所以經(jīng)理決定給這條街區(qū)加派人手。然而還是不放心,交代阿瓊,說:阿瓊,這條街區(qū)由你來負責,怎么掃、掃到什么程度由你把握,總之要做到不留一片紙屑,不留一片落葉。阿瓊見經(jīng)理那么嚴肅,便覺得肩上的擔子重起來。要把這條大街掃得一塵不染不是什么難事,難的是掃完了紙屑、果皮,行人還要往地上扔。城市是文明了,市民還不那么文明:你剛剛掃完,他們就往地上扔。一次她剛剛掃完,地上垃圾便扔得到處都是:紙屑、果皮、礦泉水瓶、快餐盒連同樹葉,掃完地,她累得滿頭大汗,剛想靠在沿街騎樓柱子上歇口氣,一個穿短裙吊帶背心一邊聽耳機一邊走路嗑瓜子的女青年,磕完瓜子便“噗”的一聲就把瓜子殼往地上吐。她一看急了,想都沒想追上去,喊:喂,妹子,你能不能文明點兒!你沒看我剛掃完嗎?那個女青年一開始沒聽見,繼續(xù)往前走,后來終于聽見了,停下來,摘下耳機,站住了,叉起腰,把墨鏡往下壓一壓,從墨鏡上方瞟了她一眼,說:怎么了怎么了?阿瓊說:你不能往地上吐瓜子殼。女青年說:你誰呀?管我往地上吐瓜子殼!阿瓊說:你沒看我剛掃完嗎?女青年說:我以為是誰呢?原來是個臭掃大街的。我愛吐怎么了,你管得著嗎?你個臭掃大街的能管得著我?阿瓊氣不打一處來,幸好有路人勸住,不然她真想上去扇她的嘴巴。現(xiàn)在的年輕人越來越不文明了。
管不了行人,掃完一遍地,還要再掃一遍。
幸好這一天,政府動員了所有的力量:不僅有政府的人出來站街監(jiān)督,還有志愿者,戴著紅帽子,穿著紅馬甲,站到街邊監(jiān)督行人,提醒路人別扔垃圾,有時還幫她們撿垃圾。也是年輕人,阿瓊想:年輕人和年輕人怎么差別那么大呢?幸好有好的年輕人,不然這個社會將來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呢?有這些人在,她們輕省許多。行人管住了,可是有一項管不住,那就是落葉。樹往下落樹葉,誰能管得???尤其逢到秋天,剛掃完一遍,馬上又飄落一地。
這天,聽說全國文明城市復(fù)查組要來復(fù)查,縣文明辦主任早早到這條街區(qū)來督查,她們經(jīng)理在后面小心陪著。文明辦主任背著手從街上走過去,看了看,說:還可以。又說:要注意,不能留有一片紙屑,不能留有一片落葉。這時候已是秋天,大街兩旁種的是密密叢叢的刺桐樹。經(jīng)理說:紙屑好辦,就是落葉,您看這天氣,秋天了,樹葉黃了,風一吹,又落下來……文明辦主任說:落下來再掃??唇?jīng)理為難的樣子,文明辦主任說:縣委書記交代了,復(fù)查沒過,你這文明辦主任別當了。我文明辦主任當不成了,你這個環(huán)衛(wèi)公司經(jīng)理立馬給我滾蛋。經(jīng)理一聽這話,一下子矮了,連連說是。立馬交代阿瓊:你給我盯住了,不能留有一片落葉。阿瓊說:說著容易做到難啊,我總不能每時每刻都盯著樹上,不讓它掉樹葉。經(jīng)理說:至少在上面復(fù)查組經(jīng)過這里的時候。阿瓊只好答應(yīng)了。
這天上午,復(fù)查組的人果然來了,一條街區(qū)緊張起來:交警站到路口指揮交通——這個路口平時很少見到交警,這天來了許多交警,車輛一下子有序起來,一輛接一輛,十分謹慎地緩緩行進。政府的人前后跑動,傳遞信息。志愿者盯著行人,謹防哪一個人往地上丟紙屑。環(huán)衛(wèi)工人們盯著每一棵樹,哪一棵樹上落下一片樹葉,她們便要追過去,把那片葉子掃掉,做到萬無一失。阿瓊雖然不清楚全國文明城市是怎么回事,卻知道這是政府的大事,一點兒也不敢怠慢,來回跑動,跑得氣喘吁吁,絲毫不敢松懈。一切做得很好,文明辦主任來回察看,很滿意。
大家站在大街上,等到十一點,還沒有見到檢查組的車隊,大家以為車隊不來了——這樣的事情經(jīng)常有:說要來又不來了。大家剛剛松懈下來,突然街口有人喊:車隊來了!緊接著,便聽見交警的口哨聲,指揮車輛行人靠邊,讓檢查組的車隊先行通過。地上沒有一片落葉,阿瓊緊緊盯住樹上。車隊進來了,一切很有秩序,一切都很好,偏偏這時候,一片樹葉從樹上剝落,風一吹,緩緩的徐徐地往地上飄落,人們緊張了起來,都盯住了那片落葉,心怦怦地跳。阿瓊仰著頭,看到那片落葉,心里一驚,摘下斗笠,飛奔過去,舉起斗笠,緩緩地把那片即將落到地上的落葉接住。文明辦主任看見了,十分滿意,朝她投來贊許的目光。就是那次,阿瓊被她們經(jīng)理提拔為街長——環(huán)衛(wèi)公司下屬,負責一街道的叫街長,負責一路段的叫段長,負責一區(qū)域的叫區(qū)長。
雖然做了街長,阿瓊的生活并沒有多少改變,她能管的人只有阿卡。
平日,環(huán)衛(wèi)工人的生活寡淡無味。那段時間里,這條街區(qū)有一個單位——民政局,引起她的注意。每年國慶節(jié)臨近,總有許多人到這里來辦結(jié)婚證。每每掃到那里,看著一對一對年輕人手挽著手,喜氣洋洋,臉上帶著對未來生活的無限向往,走進那扇大門,她就想起自己的過去。那時候她才十八歲。那時候,她也是這樣,可是現(xiàn)在……每每想到這里,她的內(nèi)心便有無限的悵惘。無愛的婚姻,給人的不只是痛。她都快要麻木了?,F(xiàn)在,她只想把小龍撫養(yǎng)長大。只要小龍有出息,她這一輩子也不算白過。
婚姻生活
阿瓊和阿昌是經(jīng)媒人介紹認識的。那時候雖然已是上世紀八十年代,閩南農(nóng)村還很保守,還不時興自由戀愛,婚姻大多由媒人介紹,他們也是這樣。
十八歲的阿瓊是一個好女子:該鼓起來的地方鼓起來,該凹下去的地方凹下去,身材韻律有致,一張臉五官雖然不是那么完美,然而看上去卻很愜意,在小鎮(zhèn)里也算得上是中上等的女子了。再加上家里開著食雜店,生意十分興隆,家住小鎮(zhèn)上,阿姆原先是十分驕傲的。阿昌卻不一樣,阿昌是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孩子,父母都是土里乞食的農(nóng)民,無非是他奮發(fā)圖強,鯉魚躍龍門,考上地方師范,畢業(yè)后分配到小鎮(zhèn)中心小學教書,大小算是一名公職人員。媒人介紹的時候就說:人家畢竟有頭路,也算是公家人了。阿姆鼻子里哼一聲:一個窮教書的,有什么好!可是讓阿姆意外的是,阿瓊看了卻滿意,這一點讓阿姆想破腦殼也想不明白。
原來這里面是有緣由的:原先阿瓊也想考師范,阿姆早早把她叫回來,說:讀啥書?讀書有啥用?還不如出來賺錢。在這件事情上,阿姆是有私心的:阿兄讀了大學,店里正缺人手,賣貨收錢,請個外人不放心,她就把阿瓊從學堂里叫回來。一個未實現(xiàn)的理想在那里擱著,多少對阿瓊有些影響,潛意識里希望通過另一個人來實現(xiàn)自己這一未實現(xiàn)的理想。這個人見了面:戴個眼鏡,斯斯文文,看上去像個教書先生,阿瓊竟十分中意。阿姆拗她不過,只好同意,說:你不要后悔!沒想到后來她真后悔了。
阿姆是個好強的人,在鎮(zhèn)街里凡事都想強出別人一頭。親自操持生意,從到哪里去進貨到出貨銷售,都由她一個人掌管。她像男人一樣風風火火,家里一切自然都要由她說了算。阿爸反而退居幕后,勉強幫她打下手,這樣一來,說話自然輕了,說話輕了他干脆不說。在阿瓊的印象里,阿爸除了干活、吃飯、睡覺,似乎很少聽他說過話。在阿瓊的婚事上也是這樣,阿爸什么都沒說,只悄悄塞給阿瓊一萬塊錢,說:阿瓊啊,阿爸沒本事,幫不了你什么忙,這一萬塊錢是我偷偷攢下的,也算阿爸的一份心意,你千萬別讓你阿姆知道了。她不要,阿爸硬塞給她。她的眼睛濕潤了。她知道,阿爸是愛她的。阿姆一直戳在那里,不讓別人說話。說實在話,當時如果不是看在吃政府飯這一點兒上,阿姆一點兒也不會看上阿昌。雖然同意了,心里還是看不起他。一個鄉(xiāng)下小子,哼!到了最后她總忘不了捎上這么一句話。結(jié)了婚,自然少不了人情世故,阿昌一個小學教師,每月那幾十塊錢經(jīng)不起鋪排,油鹽醬醋,落到人情處就所剩無幾了。用錢羞澀,表現(xiàn)小氣,自然愈加讓阿姆看輕,這樣一來,就更加不把他放在眼里了。
結(jié)婚后,阿瓊沒有工作待在家里,每天洗衣做飯,也沒甚事。新婚燕爾,兩口子看上去倒也和和美美。只是阿姆做人太過于強勢,一次上門來,看女兒生活不寬裕,忿忿然,二話不說,拉起女兒的手就走,說:這過的是啥日子?我們家阿瓊自小沒吃過苦頭,哪能過這樣的日子?阿昌沒本事,賺不了大錢,不能讓阿瓊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心中有愧,自然不敢說什么,低著頭,漲紅著臉。阿瓊說:阿姆,您怎么能這樣說呢?阿昌已經(jīng)盡力了。阿姆說:我不能讓自己的女兒過這樣的苦日子!不由分說,拉起阿瓊往外就走。阿瓊拗不過阿姆,不得不跟她走,一邊回頭喊:阿昌,等我回來。可是這一去,阿瓊再也沒有回來。
那幾年,小鎮(zhèn)建新街,很多人搬到新街去了,老街里的生意不盡如人意,而且日漸顯出衰頹的氣勢。看店里不需要那么多人手,小鎮(zhèn)里有人辦理出口勞務(wù),阿姆就著人安排把阿瓊送到毛里求斯打工去,這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后,阿瓊從毛里求斯回來了,和阿昌見面,兩個人竟十分陌生。本來阿昌準備去機場接阿瓊的,可是去到丈母娘家,阿瓊已經(jīng)回來了。后來才知道,阿姆怕他去接機,故意不告訴他確切時間。這一點阿瓊一直很不解,畢竟他們是夫妻?。“傁?,他們婚姻失敗,很大程度在阿姆身上,她知道都是因為自己太過于遷就阿姆。這次去毛里求斯,她賺了八萬元——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八萬可是不小的數(shù)目??墒撬唤o阿昌兩萬,其余的都被阿姆拿走了。這一點她沒敢跟阿昌說。可是阿昌后來還是知道了。他說:她憑什么拿你的錢?她說:阿姆說,當時押金三萬元是她出的。阿昌說:三萬還給她,不還有三萬嗎?阿瓊說:就算我欠你的行不?可是阿昌不依不饒。這件事讓阿姆知道了,她勃然大怒,說:這鄉(xiāng)下小子,還得理不饒人了?他娶我們家阿瓊,攏共才花多少錢?現(xiàn)在白得了兩萬還嫌不夠?攤上我們家阿瓊算他福氣了,還想怎么樣?阿瓊夾在兩個人中間,自然受氣,可是她還是偏向阿昌:他畢竟是她的丈夫。她總覺得自己虧欠他的,所以凡事遷就著他。
可是阿昌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阿昌了。
阿 昌
還得從當年阿瓊要去毛里求斯那時候說起。準備要出國,手續(xù)都辦好了,阿瓊跟阿姆說:阿姆,我得回去一趟。阿姆說:回去?回去干什么?阿瓊說:那是我的家呀?阿姆說:什么家?我叫你不要回去就不要回去。阿瓊說:我至少得跟他說一聲吧,他是我的丈夫?。堪⒛氛f:就他!阿瓊不想跟阿姆吵架,就暗中托人去告訴了阿昌。阿昌知道了,十分驚訝,可是出國手續(xù)都辦好了,能有什么辦法?一個人急匆匆跑到丈母娘家,可是丈母娘千方百計阻撓,不讓他見,就是最后出國,他們也沒有見上面。這對他打擊太大了。他畢竟是一個人啊,是一個有知識有思想的人。這也太不把他放在眼里了。這件事情嚴重地傷害了他的自尊。他開始懷疑自己,變得自卑。他開始嗜酒,有事沒事跟人家出去喝酒,有時候也在家里喝,反正一個人,誰也不來管他。后來無聊了,就學會了打麻將。
小鎮(zhèn)里不少這樣的人:鎮(zhèn)政府里的公務(wù)員、學校里的教師、開店鋪的婦人,下班了,放學了,店鋪關(guān)門了,沒什么事情做,就聚在一起打牌,這里一桌,那里一桌,形成一種風氣。鎮(zhèn)街里哪一天沒有聽到噼里啪啦的麻將聲,人們反而感到不習慣。因為建了新街,一條喧鬧的老街一時荒蕪下來,原先吵吵鬧鬧,現(xiàn)在倒有一種迷惘和無所適從。起先偶爾玩玩,純粹為了消遣:因為還有很多精力沒有消耗掉,無法入睡,后來漸漸就有些人沉溺其中不可自拔,就像吃了鴉片煙一樣一日都離不開它了。阿昌也是這樣。第一次是因為喝了酒,回到家無事可做——那個家越來越冷清了,除了他一個人就是冰冷的家具。原先兩個人,還是個家,現(xiàn)在一個人,另一個人的氣息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在空氣里消散。有時候他想:也許自己根本就沒有結(jié)過婚,也許自己本來就是孤身一人。有時他覺得家里太安靜了,一個人被巨大的寂寞包圍、壓迫,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于是就打開電視,然而電視里的人說話的聲音、汽車呼嘯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被無限放大,那種壓迫就更加嚴重了。只有喝酒能讓他興奮,享受到微薄的快樂??墒沁@快樂也是短暫的,酒醒了就又消失了。
只是他所從事的職業(yè)不允許他這樣。好幾次他喝了酒去上課,有家長反映到學校,校長找他談話了。校長說:莊老師,你以前可不是這樣的,以前我們一直都認為你是一位很好的老師啊?阿昌說:我也不想這樣。校長說:莊老師啊,我也理解你,多少聽說了你的情況。凡事想開點兒,有問題要想辦法解決,不能靠喝酒,一來對身體不好,二來也會影響到學生。阿昌說:我知道。校長看他神情落寞,把話說到了,不想太刺激他,也就不說了,告辭離去??墒堑诙嗡诌@樣,后來又有第三次,后來又有第四次。校長找他談過幾次話,看看無效,也就不說了。后來他就被調(diào)到郊區(qū)小學去,幸好離家不是很遠。
調(diào)到郊區(qū)小學去也好,他自由了,省得在同事面前抬不起頭來。他也想有正常的婚姻生活,同事們都知道他的情況,在同事們的眼里他一直都是被壓迫者,背后難免議論,看他的時候眼神便夾雜著幾分同情。他受不了那種眼神,正好,沒有申請學校就把他調(diào)出去了,一切正中他的下懷。在這件事情上,他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抵抗,這更讓同事們覺得他是弱者,就更加同情他了。那天他去學校搬東西,同事們就都圍過來幫他收拾,都說校長的不是,說怎么能不尊重別人的意愿就把人調(diào)出去呢?……他逃一樣從學校跑出來,逃到大街上,才喘一口氣。他似乎要逃離這個世界,逃離那充滿同情的目光的壓迫。他需要恢復(fù)他的尊嚴。
到郊區(qū)小學去,情況似乎好一點兒。但每逢周末,他還要回來。那時候,他無處可逃,只有去喝酒。喝完酒無事可做,他就去打牌。
小鎮(zhèn)里的牌局魚龍混雜,經(jīng)常男女混在一起打牌。小鎮(zhèn)不大,都是街坊鄰居,彼此都是認識的人,也就不太介意這一點。只是偶爾會插入一兩個外人——阿雯就是這樣的人。阿雯不是他們街區(qū)的人,阿雯住在單向街。那天,阿昌原本是在一旁看牌的,四個人之中一個人有事要離開,三缺一了,朋友阿義就把他拉下水。四個人:他,朋友阿義,阿雯,還有一個不認識的人。阿雯他認識,在單向街開一家十字繡店鋪。單向街是大街的一條支巷,很短,走著走著就到頭了,很少有人進去,生意相對冷清,所以阿雯經(jīng)常把店門關(guān)了到這里來打牌。她不缺錢,丈夫走外輪,一年幾十萬,也不需要她去賺錢。她之所以開這個店鋪,純粹是因為無聊,純粹是為了玩兒,為了消遣,打發(fā)時間,這跟打牌一樣。
這天阿昌手氣很好,一下子贏了五百。阿雯卻輸慘了,手頭的錢全都輸光了,還欠三百元。阿義說:阿昌你贏得多,先替阿雯墊一下。阿昌說:行。后來阿雯又輸了,阿昌就替她墊了五百元。牌局散了,阿雯說:阿昌,走,跟我到店里去拿錢。阿昌說:不用了,什么時候再還,我又不急著用錢。阿雯說:怕我吃了呀?阿昌趕緊說:不是不是,主要是太晚了。阿雯說:我不喜歡欠人家錢,這樣會影響財氣。沒辦法,阿昌只好跟她走。阿雯走在前面,阿昌走在后面。阿雯因為沒有生過孩子,身材很好,屁股翹翹的,走起路來十分動人。阿昌看著看著,一顆心怦怦跳起來。他不敢看了,就假裝去看路邊的行人。單向街確實冷清,外邊大街上還十分熱鬧,里面的店鋪已全都關(guān)了門,走進去腳步十分空曠,連喘息的聲音似乎也能聽得清清楚楚。里面路燈昏暗,朦朦朧朧的,那種氛圍,讓人覺得像是在夢里。到了十字繡店鋪,阿雯開了門,走進去。沒有開燈,屋子里黑乎乎的。阿昌站在外頭等她拿錢。阿雯說:進來吧。阿昌說:不了。阿雯罵一句:膽小鬼。阿昌躊躇了一下,跨進門去,冷不防,撞到一個柔軟的身體,呼吸一下子重起來。阿昌喊:阿雯。阿雯喊:阿昌。阿昌說:你在哪兒?阿雯說:你找找。阿雯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把門關(guān)上了。阿昌膽大起來,四處摸去。突然,手觸到一個軟軟的東西,血一下子凝住,顫顫地喊:阿雯。阿雯“哦”一聲。阿昌只覺得身上的血呼的一下往上涌,撲過去,摟住那個柔軟的身體。兩個人滾倒在地上。
阿昌知道,阿雯并不是壞女人。他們都太寂寞了。她喜歡他,他喜歡她,這就夠了。阿瓊?cè)ッ锴笏沟淖詈笠荒辏麄冋煸谝黄?,除了去上課,他整天往她店里跑。這已經(jīng)成為小鎮(zhèn)里的一個半公開的秘密。他無所謂,也不怕別人議論,只要她對他好就行了。只有在阿雯身上,他才能找到自信。阿雯關(guān)心他,體貼他,疼惜他,他覺得這個世界上,只有阿雯對他最好了。他要的就是這樣的女人。
小 龍
阿瓊從毛里求斯回來了,阿昌不得不回到那個家去,可是他已經(jīng)找不回過去的感覺了。雖然阿瓊比以前對他更好了,然而丈母娘拿走阿瓊的錢,這件事情讓他忿忿不平。雖然這件事情不是阿瓊的錯,可是他心中已有了明顯的裂痕。
他的心早被阿雯擄走了。這一點阿瓊后來才覺察出來。有時候,吃完晚飯,阿瓊把自己洗了早早上床,阿昌卻拖拖拉拉,弄到很晚才上到床上去,上到床上去卻給她一個冰冷的后背。后來她就聽說了那個傳聞。起初她不信。她只是發(fā)覺阿昌變了,變得愛喝酒,喝完酒喜歡去打麻將,至于說和別的女人,阿昌還沒能讓阿瓊想到那一層去。直到那一次,阿昌到外面去喝酒,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醉醺醺的了。阿瓊早已上床睡覺了。阿昌敲門,她去開門。那時候她光著膀子,只穿一件短褲和吊帶背心,阿昌看見,眼睛一下子直了,二話沒說就把她抱到床上去。她覺得他從來沒有那樣英勇過。正當她甜蜜地閉上眼睛的時候,卻聽阿昌喊:阿雯,阿雯。阿瓊呆住了,終于相信那個傳聞是真的,眼淚“刷”地下來了。
酒醒后,她問他,他承認了。第二天,她搬離了那個家。本來她想回娘家去住,可是怎么去和阿姆說,還有阿兄和那些親戚們。她在外頭租了一間房子住下來。幸好有阿爸給她的一萬塊錢。可是那一萬塊錢早晚是會花光的。幸好她什么苦都能吃——到國外務(wù)工并不是去享樂,反而是煉獄,是要吃盡千般苦頭的,這一切練就了她頑強的生存能力。千好萬好不如自己的家鄉(xiāng)好,從國外回來,她不想再離開這個小鎮(zhèn)了。不管怎樣,這個平凡的小鎮(zhèn)還是讓她感到溫暖??墒且粋€小鎮(zhèn)里能找到什么活兒?
她先是在小鎮(zhèn)衛(wèi)生院里找到一個做雜工的活兒。小鎮(zhèn)衛(wèi)生院并不大,只有兩排石頭房子,和其他閩南建筑一般模樣:用石頭堆砌,顯得堅固穩(wěn)定,優(yōu)雅大方。這兩排石頭房子,前排門診部,后排住院部。在這小鎮(zhèn)醫(yī)院里,一切并不那么嚴謹,往往醫(yī)生和病人是極熟悉的人了,先看病,看完要開藥了,再去掛號。如果醫(yī)生號了脈,看看舌苔,說:沒啥大毛病,多休息,多喝水就好了。就連掛號都免了。阿瓊早上負責打掃門診部走廊,下午就到住院部去幫忙拆洗棉被。很快和醫(yī)院里的醫(yī)生護士都混熟了。
阿瓊懷孕是內(nèi)科張小如主任發(fā)現(xiàn)的。那幾天,阿瓊老覺得心慌氣短,沒做多少事就氣喘吁吁,吃飯時老覺得惡心。趁早上打掃門診部走廊的時候,阿瓊讓內(nèi)科門診張小如主任給她號號脈。張小如主任號了脈,看看阿瓊,笑了。阿瓊見她笑得蹊蹺,不解,問:張主任,我到底啥毛?。繌埿∪缰魅握f:你什么毛病都沒有。阿瓊就更疑惑了??此歉笨尚Φ臉幼?,張小如主任說:阿瓊,你要做媽媽了。阿瓊聽她這句話,霎時一張臉漲得通紅。她還從來沒往那方面想過,難道那一次?……真是造孽呀!想到這里,她的眼淚下來了。張小如主任見她這樣子,以為她是因為高興,說:好好注意身體吧,別太勞累了。她似乎聽見,又似乎沒聽見,從里面出來,恍恍惚惚的:這是一個不該來的孩子,他來得太不是時候了!她似乎能預(yù)見這個孩子未來的命運。
阿姆聽說阿瓊懷了阿昌的孩子,怒氣沖沖跑過來,要她把孩子做掉。起先她還因為這個孩子來得不是時候而感到生氣,一想到要把這個孩子做掉,阿瓊不忍心了:她已經(jīng)能夠感覺到小生命的跳動,那是一個活生生的生命啊!那是她的孩子,怎么能說做掉就做掉呢?這一點決不允許。她下定了決心:任何人都別想打她孩子的主意。無論阿姆怎么罵,怎么勸,軟硬兼施,她都不動搖。見她這樣又臭又硬,阿姆罵罵咧咧地走了,再也不來看她了。
生下孩子的時候已是冬天,沒有任何人來看望她,倒是醫(yī)院里的醫(yī)生和護士沒有嫌棄她,把她當成她們的同事,圍繞著她,呵護著她,給她端飯、送水、洗衣、擦汗,直到孩子呱呱落地。孩子生下來了,是個男孩。小護士們輪流抱著這個孩子,嘰嘰喳喳議論。一個護士說:快想想,給這個孩子取個名字。另一個護士說:名字還是讓他媽媽來取吧。大家表示贊同,都把目光放到阿瓊身上。阿瓊想了很久,想不出什么好名字,用征詢的眼光看著大家,說:就叫小龍吧。護士們說:也好,小龍好聽也好記,就叫小龍吧。又嘰嘰喳喳議論起來。小龍,小龍。哄他,逗他。這一切,讓阿瓊感受到冬天里的溫暖。
出院了,回到出租屋,阿姆因為阿瓊不聽她的話生氣不來看她了,倒是阿兄嫂子經(jīng)常過來探望她,看她和她的孩子。嫂子幫她洗尿布,阿兄陪她說話。阿兄說:阿瓊啊,你這樣下去也不行,現(xiàn)在又有了這個孩子,母子倆沒個依靠這日子怎么過下去?這事情你要早做打算,不行離婚再嫁……離婚?分居這么久了,說起來這也是合乎情理的事,然而也許她還從未想過這方面的事,現(xiàn)在突然提起這個詞,讓她心里難受。別人的孩子都有爸爸媽媽,她不能讓她的孩子沒有爸爸,那樣太殘酷。因為心里存著這份念想,以致后來阿昌聽說她生了他的孩子,提著禮物過來探望,她也沒有拒絕,任由他在家里走進走出,忙里忙外:掃地,洗衣服,買菜,做飯,就是不和他說話。她知道他還和阿雯來往,甚至幾乎天天和阿雯在一起。她對他,沒有恨。她知道這個人是沒有辦法再回到自己身邊來了,他只是在盡一個父親的責任,也就任由他去。
這樣畸形的婚戀,一直維持了三年,直到有一天,小龍學會了叫爸爸——阿瓊等的就是這一天,她要讓她的孩子知道自己有爸爸,然后再做決斷。
非正常離婚
阿昌終于提出離婚。這天,他過來,說:我們離婚吧。她說:怎么離?兩個人語氣都很平淡,似乎這件事他們早已想好了。他說:我要孩子。她說:這不可能。說這話的時候她的語氣是那樣堅決。他說:我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受她那樣的教育。她知道他說的“她”指誰,就是阿姆——他還在對阿姆耿耿于懷。她沒有作聲。他說:你考慮考慮。她說:沒啥好考慮的。這一點我決不會同意!
孩子三歲,她的積蓄全都花光了,不得不出去找工作。醫(yī)院那邊早已有人接手,不需要那么多人手,她在縣城環(huán)衛(wèi)公司找到一個工作。不能看著自己的女兒落難,阿姆又來把孩子抱走。這件事情起先阿瓊不同意,她說:我的事情不用你來管。阿姆罵道:沒良心的家伙!怎么說你也是我的女兒。一種復(fù)雜的情緒涌上了阿瓊的心頭,讓她想哭又哭不出來:心里既有對阿姆的埋怨,也有一種溫暖和感激。把孩子放在家里沒人照看也不行,最后她還是同意了。
阿昌是離不開阿雯了,他深深陷在情愛的泥潭里不可自拔。阿雯大阿昌一歲,整三十。這樣的年齡正是充滿激情的時候。他們每天晚上在店鋪里做愛:在床上做愛,在沙發(fā)上做愛,在鋪滿十字繡的地板上做愛。他們似乎要把過去丟失的東西找回來。她很懂得體貼,也顯得很有經(jīng)驗,總是能很好地引導(dǎo)他走向高潮。從她身上,他似乎又找回了男人的尊嚴。
他終于正式提出離婚。收到離婚協(xié)議書的時候,阿瓊一點兒也不驚訝,只是阿昌“爭取撫養(yǎng)權(quán)”那一行字讓她覺得觸目驚心。她覺得那似乎是一把刀子,要把她身上的肉割去。她的心堅硬起來,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這,不,可,能!
她變得緊張起來,每一次抱孩子都要把孩子抱得緊緊的,似乎怕誰把他搶去。
阿昌已經(jīng)做好了上法庭的準備。他知道,協(xié)議離婚是行不通的,阿瓊決不可能放棄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只有通過法庭,他才可能爭取到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他決定搶回屬于自己的東西。
阿昌終于來到法院,遞交了離婚申請。法院工作人員要他提供結(jié)婚證、身份證和戶口本。一切早已準備好了,他從包里拿出證件,一一慎重地放在工作人員的面前。工作人員一一比對,突然說:你是不是拿錯了證件?他一愣,說:拿錯了什么?身份證、戶口本、結(jié)婚證,都是我的。怎么可能?怎么不可能?你自己看看。工作人員說著,把證件退還給他。他拿起證件,一一看過,說:是我的呀?工作人員說:看看名字!一一看了名字,他嚇了一跳,結(jié)婚證從他手中脫落,語無倫次,說:這不可能!這不可能!怎么會這樣?!原來他的結(jié)婚證上寫的是他的名字,而身份證和戶口本上寫的是他弟弟的名字。
一切還得從頭說起。他有一個孿生弟弟。那是念初中的時候,那年初三,他因為中考報考師范差十分沒考上,父母決定讓他復(fù)讀一年,可是復(fù)讀生報考師范要扣二十分,扣二十分可能就會再一次名落孫山。怎么辦?有人替他想出一個辦法:他的弟弟剛好退學。改名字,用他弟弟的名字去報考。這是一個好辦法:不僅可以免扣二十分,考上了名聲還是他們家的,不會落入外人手里。他的父親四處托人找關(guān)系,終于把他弟弟的戶口遷出去,而原來的戶口保留著,把戶口和名字讓給他用。他就用他弟弟的名字報考師范,后來果真考上了。在師范里,他叫莊秉昌,其實他叫莊秉義,莊秉昌是他弟弟的名字。師范畢業(yè)后,他一直用莊秉昌這個名字。每一次填履歷,他都寫莊秉昌這個名字。可是到了結(jié)婚的時候,他的小家子氣毛病就犯了:工作辦事,用弟弟的名字可以,要結(jié)婚了,想到要把這個名字和自己的女人聯(lián)系在一起,他就犯躊躇了。猶豫再三,還是寫上自己原來的名字:莊秉義。阿瓊也知道這件事。
那一年,戶口整頓,幫他們辦事的戶籍民警找上門來了,說:你有兩個戶口,這是違法的事,趕緊想想,注銷掉一個——他也不想負這個責任。權(quán)衡再三:莊秉昌那個名字是注銷不了了,他的所有履歷上都寫莊秉昌,只好注銷莊秉義這個名字了。誰也沒有想到,現(xiàn)在要離婚!他活了大半輩子,到頭來發(fā)現(xiàn)原來一直都在替弟弟那個名字活著,而原來那個自己消失了?,F(xiàn)在擺在他面前的問題是:結(jié)婚證和身份證、戶口本上的名字對不上,這讓他哭笑不得。不只是他,就連見多識廣的法院工作人員也覺得離奇了。
婚是離不了了。阿昌又到處咨詢:到法院去,到律師事務(wù)所去。有人替他想出辦法:登報聲明女方死了,他就可以再婚,也可以取得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這太缺德,不是他能做的事。也有人給他想出辦法:因為三證對不上,可以當成非法同居,申請做DNA鑒定,爭取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這也顯得很荒唐:結(jié)婚了,小鎮(zhèn)里沒有人不知道,現(xiàn)在變成非法同居,這不太荒唐嗎?
婚是暫時離不成了,阿瓊似乎松了一口氣。對于這樁婚事,她早已不存希望,也不幻想著他能回到自己身邊來。他已經(jīng)被另一個女人占據(jù),即使想回來她也不愿意??墒撬齾s害怕提“離婚”這兩個字。在這件事情上面,連阿卡都覺得她不可理喻。阿卡說:要是我,早就離了。她說:你不懂。阿卡問:是不是因為孩子?她嘆一口氣,說:也許是吧。其實是還是不是,她自己也說不準: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繼續(xù)跳舞
生活里雖然有那么多煩人的事,可是終將繼續(xù)。每一天,阿瓊還是像以前一樣和阿卡準時去掃大街,從東到西,從西到東。在掃大街這件事情上,阿卡已經(jīng)能夠做得很好,反過來還能提醒阿瓊哪里做得不夠好。因為離婚的事情,阿瓊最近經(jīng)常精神恍惚,恍惚了就容易把哪個角落漏掃了。
這條大街上,每天仍然有很多人到民政局,有的是來辦結(jié)婚證,有的是來辦離婚證,辦結(jié)婚證的與辦離婚證的不難分辨:辦結(jié)婚證的是手挽著手出來的,滿臉幸福;辦離婚證的出來了,一個向東走,一個向西走,臉上看不到半點兒表情。然而不管是哪一種人,看到了似乎都要觸痛到她的神經(jīng),所以每次掃到民政局門口,她就要加快速度。
孩子已經(jīng)長大,上了幼兒園,最近不知搭錯了哪根筋,每次去接他,也許看到別人有爸爸接吧,老吵著要爸爸。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就生氣了,生氣了就擰他一下,擰疼了他就哭,一哭家長們就都往這邊看,弄得她很尷尬。后來再鬧,她就說:你爸爸不要我們了。一說出這句話她就后悔了,幾年來忍辱負重就是為了給孩子一個完整家庭的印象,現(xiàn)在自己把那個蛋殼打破了。其實這件事情如何能瞞得?。亢⒆釉缤硪?。連阿卡都罵她,說:阿瓊姐,我看你也是死腦筋,這樣的婚姻你還想維持下去?他都告到法庭了!別看我是農(nóng)村人,這一點上看得比你開,現(xiàn)在不同于以前了,離個婚,沒啥稀罕,再找一個,說不定比他好幾倍幾十倍。再說在這件事情上面你又沒有錯,有錯也是他的錯。這樣的話不只阿卡說過,很多人都說過,她也開始動搖了,可是再找一個,能對小龍好嗎?生活能宛然如舊嗎?想到這里,她的心中便有千百個結(jié)纏繞在一起。有時候她想控制住自己不去想它:能過一天算一天,生活這么勞累!可是根本沒辦法控制自己,還是要去想它,想它就又愁腸百結(jié)。
反復(fù)折騰,把自己弄得很疲憊,這樣下去可不行,她決定從那種情緒里解脫出來??墒窃趺唇饷撃兀克氲搅藦V場舞。在廣場上,那么多人,歌聲響起來了,一舉手,一投足,一跨步,一轉(zhuǎn)身,都要符合音樂的節(jié)奏和韻律,注意力集中了,舞動了起來,就什么都不會去想了。
這天晚上,她特地來到小廣場。廣場上人比以前更多了。那個廣場舞隊伍還像以前那樣,愛跳跳,不愛跳走人,來去自由,誰也不來管你,誰也不來限制你,誰也不會來管你是誰,誰也不會來問你的人生,誰也不會觸及你的悲傷,這樣很好。
她的舞步越來越嫻熟,一舉手,一投足,都能準確地踩在節(jié)拍上,這樣的感覺很好。內(nèi)心放開了,她的動作開始變得稍微有些夸張,然而這樣更有藝術(shù)意味了。她認為自己就是一個舞者。音樂播放的是《醉月亮》:
一波相思情,蕩漾在湖面上,
水中月亮,是你迷人的臉龐,
美麗的姑娘,給我太多幻想,
她似水的柔情,彌漫了我的心房。
姑娘啊姑娘,醉美的月亮,
每晚我都守望,美美的把你欣賞,
多么希望,你能給我一對船槳,
讓我陪你劈波斬浪,劃進愛的夢鄉(xiāng)……
舞著舞著,她沉醉了。
刺 青
南方不像北方有公共浴場,但是在一些城市的邊緣,也有一些公共浴室提供租用。阿瓊她們那個小區(qū)都是老式房子,就是不帶浴室的。夏天的時候,每天都要洗澡,男人都好解決:提一桶水到房頂去沖洗;女人就沒有那么大膽了,只能打一桶水到臥室里去,把窗戶關(guān)嚴,拉上窗簾,把衣服脫去,將就著擦一擦??墒沁@樣怎么洗也洗不清爽,何況他們干的是體力活兒,整天出汗。
這天,天氣很熱,干完一天的活兒,阿卡說:阿瓊姐,晚上我們破個費,去洗洗。阿瓊想想說:行。確實,不洗不行,身上汗水浸漬,都快發(fā)餿了。
下了班,她們到家煮好飯,帶上一身干凈的衣服,來到公共淋浴房。這樣的淋浴房在縣城東南片區(qū)有三四家。大門進去是柜臺,在那里交了錢,換上拖鞋。左邊進去男浴室,右邊進去女浴室。走進女浴室,里面又分小間,標上①號②號③號④號。因為時間還早,沒有人來洗。阿瓊選了①號,阿卡選了②號。進去,有浴池,有淋浴噴頭,可以躺著洗,也可以站著洗。阿卡說,我要站著洗。阿瓊說,我要躺著洗。阿瓊進去,鎖上門,脫去衣服,在這樣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她第一次審視自己的身體:身材依然很好,皮膚光滑有彈性,該凹的凹,該凸的凸。這樣好的身體,為什么沒有人來憐惜?想到這里,不禁有點兒委屈,鼻子一酸竟落下淚。阿卡在隔壁,早已脫去衣服洗開了,也許很久沒有這么爽快了,歡喜得嗷嗷叫。又喊:阿瓊姐,你洗了沒有?阿瓊趕緊抹去眼淚,說:要洗了。給浴池里放滿水,躺進去,一個人被清涼的水所包裹,渾身放松,說不出的舒服。她想,以后自己要是有新房子,一定要建一個大大的浴池,冬天泡熱水澡,夏天泡冷水澡,這對于一個整天干體力活兒的環(huán)衛(wèi)工人來說太重要了。每天這樣泡一下,皮膚一定也會好很多。環(huán)衛(wèi)工人也有愛美的權(quán)利。
在里面暢暢快快洗完之后,換上干凈的衣服,出來了,阿卡還很興奮,一張臉紅撲撲的,說:太爽了,每天能這樣洗一下多好!阿瓊笑笑,說:是啊是啊。阿瓊穿著背心短褲,平日都被又臟又難看的衣服包裹著,阿卡第一次這么清楚地看到阿瓊的身體,贊嘆道:阿瓊姐,原來你身材這么好!阿瓊的臉紅了一下。正在這時候,突然阿卡喊:阿瓊姐……阿瓊說:怎么了,一驚一乍的?阿卡說:你站住,你肩上有一只蝴蝶,一邊說著一邊拱起一只手,瞄準了,往那只蝴蝶罩去。罩住了,小心翼翼張開手,卻發(fā)現(xiàn)是一塊刺青,她呆呆地說:阿瓊姐,你身上怎么會有刺青?阿瓊一愣,身體哆嗦一下,趕緊披上外衣,二沒說話,一個人走出門去,任憑阿卡在身后喊:阿瓊姐!阿瓊姐!
天色已經(jīng)暗下來了,阿瓊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塊刺青,是她一個人的秘密,沒想到被阿卡發(fā)現(xiàn)了。那是她在最為孤獨的時候,最為傷心的時候,忍著劇痛,一針一針刺下的。她想讓自己的身體化為一只蝴蝶:沒有疼痛,沒有愛,沒有恨。她知道這樣很難,可是在那樣的時候,她只好這樣。
最美環(huán)衛(wèi)工人
最悲慘的命運也會轉(zhuǎn)身。
阿瓊一直都是沉默者。她從小就不愛笑。不是她不愛笑,是她覺得生活里沒有什么事情值得高興。小時候在家里,長大后嫁給阿昌,都是。然而這一次,命運給了她一個小小的獎賞,好像是從天上拋一個繡球給她,她都躲閃開了,還是沒躲過。
這天,她還是和往常一樣和阿卡早早地去掃大街。最近,她每天晚上都要去跳廣場舞。飄灑的舞步,似乎可以釋放掉一些心中的壓抑和憂傷,她的腳步?jīng)]有那么沉重了,變得輕快起來,眉頭也不再鎖得那么緊了,稍稍有些放松。這一點連阿卡都感覺到了,說:阿瓊姐,你最近是不是碰到什么喜事了?阿瓊說:哪來什么喜事?掃你的大街??墒沁@樣一說,阿卡反而更加不依不饒了,說:別騙我,阿瓊姐,快說,是不是有中意的人了?阿瓊見她越說越離譜,說:別胡攪蠻纏了,哪有這樣的事?我想都沒想過。
很快掃到民政局門口那一段,阿瓊習慣性地加快了腳步,左一掃帚,右一掃帚,把門前的垃圾清理得干干凈凈,又把垃圾攏作一堆,鏟到垃圾車上,都弄好,就要走了,這時候,“哐啷”一聲,不知是誰又扔下一個易拉罐。她想走,習慣性的又走過去,把那個易拉罐撿起來,放進車斗里。她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做。這個全國文明城市,市民的素質(zhì)還有待于提高:剛剛掃得干干凈凈的街道,又丟上紙屑、果皮、礦泉水瓶子和易拉罐。這樣的現(xiàn)象她們已經(jīng)習以為常了。每次碰到這樣的現(xiàn)象,阿卡總是很生氣,要和人家吵架。阿瓊勸她,說:阿卡,如果你因為這樣的事情就和人家吵架,那你每天都會有無盡的煩惱。再說每天那么多人這樣做,你吵架吵得過來嗎?又說:我一開始也像你這樣,想和人家吵架,后來就不這樣做了:也許你寬容了他們,他們醒悟過來,覺得自己這樣做不對,向你道歉也說不定。阿卡說:阿瓊姐,你就天真吧,除非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可是這話就讓阿瓊說中了,這天,真有這么一個人走過來,向阿瓊說對不起。這個人是個報社記者。這個報社記者姓張,是市晚報名記,為了采訪離婚的事情,這天早早來到民政局,到附近店鋪里買了一瓶罐裝八寶粥,隨便吃一下當做早飯。記者的生活經(jīng)常這樣,一日三餐沒個定準,這樣隨便糊弄一下肚子是常有的事。因為民政局還有沒開門,他蹲在門口,把八寶粥喝完,隨手把易拉罐往前一扔。起先他也沒在意,可是這易拉罐“哐啷哐啷”往前一滾,竟然滾到街心上去??斓缴习鄷r間,正是街上行人最多的時候,萬一被誰踩到摔倒了……他站起來正想去撿。這個時候,一個清潔女工走過去,把那個易拉罐撿起來,放進垃圾車里。那種動作,做得那么自然,沒有半點兒造作。那個清潔女工已經(jīng)完成了自己的任務(wù),完全可以當做沒看見走人。作為記者,四處奔走,見慣了自私和冷漠,眼前的情景讓他的內(nèi)心溫熱了一下,他走過去,說一聲:大姐,對不起!剛才那個易拉罐是我扔的。那個清潔工就是阿瓊。她說:沒關(guān)系。張記者說:大姐,您住哪里?我忙完事情來找你。阿瓊一愣,問:什么事?張記者說:想采訪您。阿瓊說:我又沒做什么好事。張記者想再說什么,阿瓊已經(jīng)拉起垃圾車走了。
這么一件小事,阿瓊并沒有放在心上,可是晚上張記者還是來了。
晚上,吃完晚飯,收拾好家里,安排好兒子去做作業(yè),聽到廣場那邊音樂響起來了,阿瓊正準備出門去跳廣場舞,張記者和環(huán)衛(wèi)公司經(jīng)理就進來了。
張記者到小城來,是想就離婚的專題做一些采訪。現(xiàn)在這個社會,離婚率越來越高了,人們不像以前那樣,把這件事情看得有多嚴重,似乎是想開了,把這樣的事看得很普通。這種觀念的改變,究竟有什么內(nèi)因?將引起怎樣的社會影響?他想深入采訪,做一個專題,也算一個社會問題的探究,這畢竟影響到千千萬萬家庭,是個大問題。只是這個問題牽涉到許多部門:有民政局,有法院,還有學校——因為涉及到離婚家庭的孩子問題——還有社會,也要做一些抽樣調(diào)查。這樣一些事情,夠他忙一天了。
張記者十分敬業(yè),忙完一天的事情,吃完晚飯,就想起那個環(huán)衛(wèi)女工,便打電話聯(lián)系到環(huán)衛(wèi)公司,然后很快找到阿瓊。這種事情在一名記者那里再小不過。
張記者和環(huán)衛(wèi)公司經(jīng)理來到城東南片區(qū)。這時候,城中心大街上已是燈火通明,人們吃過晚飯,出來散步,街上開始熱鬧起來,而城東南這一帶,還是燈火暗淡:一來這一帶是城郊接合部,本身說不上繁華;二來這里要開發(fā)了,舊房要拆遷,很多人領(lǐng)到租金補貼,就到城中心租房子去了,等待著這里舊房拆掉,新房子蓋起來,他們好搬回來,這樣一來,住的人自然少了。
有環(huán)衛(wèi)公司經(jīng)理帶路,找到阿瓊自然容易。進了門,小龍還在做作業(yè)。小龍上小學了,和阿昌一模一樣,只是瘦弱,看上去就像一棵稻草。經(jīng)理摸摸小龍的頭,說:小龍長這么大了。掏出一包奶糖,遞給他。小龍不敢接,看著他媽媽。經(jīng)理說:怕什么?伯伯的東西,給你就給你,盡管拿去。阿瓊笑笑,說:那你就接下吧。小龍這才伸手接下。經(jīng)理看他這樣子,笑了,說:小龍真乖!又說,小龍,你進里屋去寫作業(yè)吧,我和張記者找你媽媽談點兒事。小龍懂事地把作業(yè)搬到里屋去寫了。坐下來,張記者掏出記事本,開門見山地說明了來意。阿瓊笑說:我一個普普通通掃大街的,有什么好采訪的?張記者說:現(xiàn)在不是流行“最美”嘛:“最美教師”“最美護士”“最美村官”,我早想搞一個“最美環(huán)衛(wèi)工人”專題采訪,正想著去找誰采訪呢,沒想到就碰到你了。阿瓊說:你應(yīng)該去采訪別人,比我做得好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多了去。經(jīng)理見她這樣推脫,說:阿瓊,張記者找你自然是發(fā)現(xiàn)你有不同于別人的閃光點,你就別推脫了。阿瓊說:可是經(jīng)理……經(jīng)理說:阿瓊,一來我們環(huán)衛(wèi)工人是城市的美容師,本身值得宣傳,二來你平日的表現(xiàn)完全可以稱得上是最美,只是我們沒有注意發(fā)現(xiàn)而已。阿瓊還想推辭,經(jīng)理似乎生氣了,說:阿瓊,這樣你就不對了,采訪你不僅是對你工作的肯定,也是對我們環(huán)衛(wèi)工人工作的肯定,不僅是你的榮譽,也是我們環(huán)衛(wèi)工人的榮譽。見經(jīng)理這樣說,阿瓊只好同意接受采訪。
第三天,采訪稿就在報紙上刊登出來了,題目叫:《最美環(huán)衛(wèi)工人阿瓊》,配上一張阿瓊掃大街的大幅照片。照片上,阿瓊正在掃地,忽然回眸,鏡頭就在那里定格了。同事們都說阿瓊這張照片拍得好看。阿瓊也覺得這張照片拍得好看。報紙首先介紹了阿瓊的家境,說阿瓊離了婚,一個人含辛茹苦撫養(yǎng)孩子,很不容易,又專職掃大街,作為環(huán)衛(wèi)工人盡忠職守,這種精神值得大家學習,又復(fù)述了那天的細節(jié),贊譽她是“我市最美的環(huán)衛(wèi)工人”。
阿卡拿著這份報紙到處宣傳,比她自己得到獎賞還高興。
經(jīng)理在公司大會上大大地表揚了阿瓊,提倡大家向阿瓊學習,獎勵給阿瓊一千塊錢,并且當場宣布,任命阿瓊為區(qū)長。大家都對阿瓊表示祝賀。阿卡說:阿瓊姐,你這是中了頭彩。阿瓊說:可是到現(xiàn)在我仍然反應(yīng)不過來,好像這一切和我無關(guān)。又有人說:報紙上寫的就是你的事情,那張照片拍的就是你。阿卡說:阿瓊姐,你真傻,這叫命運的恩賜。廝纏著阿瓊說:阿瓊姐,你今天得請客。
當晚,阿卡到阿瓊家去。阿瓊買了許多菜,順便又到市場給兒子買了一身衣服,給自己買了一套舞蹈服。她已經(jīng)想了很久,希望能有一套專業(yè)的舞蹈服裝。炒了菜,阿卡來了,三個人坐在一起,開開心心地吃飯,這個黯淡的小屋,第一次有了歡聲笑語。
舞蹁躚
阿瓊被命名為“最美環(huán)衛(wèi)工人”的事上了報紙,這件事情馬上在這個小城里傳得沸沸揚揚。很快,縣委書記、縣長親自上門來看她,給她送上錦旗和慰問金。不久,她被評為縣勞動模范、“三八紅旗手”。第二年,又被選為縣政協(xié)委員。一個個光圈戴在阿瓊頭上。
對于這樣突如其來的榮譽,阿瓊很不適應(yīng)。在她們公司里,干上區(qū)長,就不用那么辛苦去掃大街了,每天只要巡查一下自己負責的區(qū)域里的衛(wèi)生情況就可以了,可是阿瓊很不習慣,她找到經(jīng)理,說:經(jīng)理,我還是想去掃大街。經(jīng)理說:阿瓊啊,你的榮譽也是我們環(huán)衛(wèi)公司的榮譽,一個勞動模范、政協(xié)委員,我怎么敢叫你去掃大街?上面領(lǐng)導(dǎo)怪罪下來我怎么說?阿瓊說:勞動模范不勞動還叫勞動模范嗎?經(jīng)理被她纏得沒辦法,說:阿瓊啊,你這人也是吃苦的命。只好分給她一小段,讓她去掃縣政府門口那一段。阿卡知道了,罵她,說:阿瓊姐,你這人真傻!人家是想跳出去,可你倒好……阿瓊說:我總覺得不踏實。
每一天早上,阿瓊還像以前那樣和阿卡一起去掃大街,掃得那樣仔細,掃得那么專注。掃完大街,再騎上自行車去檢查一下各街、段。
很久沒有見到阿昌了,這天,不知怎么阿昌找到縣城來了。那天早晨,她正在掃大街,阿卡喊:阿瓊姐,有人找。她回過頭來,是阿昌。阿昌看上去比以前瘦,一副萎靡不振的樣子。阿瓊問:你有事?阿昌把她上上下下看了又看,說:怎么,都成名人了還掃大街?阿瓊說:這和你沒關(guān)系。阿昌說:不管怎么樣,你還是我老婆。阿瓊說:你不覺得說這樣的話很可笑嗎?阿昌說:我們的婚事怎么辦?阿瓊說:我同意離婚,只是小龍不能給你。阿昌說:只要能離婚,隨便你。經(jīng)過這些年的折騰,阿昌累了,選擇了放棄。阿瓊說:這樣最好。事情終于結(jié)束了??粗⒉徊揭徊竭h去的瘦小身影,阿瓊不知怎么很傷感,竟然流了淚。阿卡看她失神的樣子,問她:阿瓊姐,是不是又舍不得離開他了?阿瓊抹一下淚,說:不是。這個時候她的內(nèi)心異常復(fù)雜,不知怎么,總有一種被撕裂的感覺。
每一天晚上,阿瓊都要去跳舞,這已經(jīng)成了她的生活習慣。這天晚上,阿瓊穿上那套新買的舞蹈服,來到小廣場。那個廣場舞隊,依然保持著以前的習慣,來去自由,誰也不會介意你的存在,誰也不來打聽你是誰。廣場上的燈不是很亮,月亮上來了,月光流滿大理石地面,如水一般。這么一群人,隨著音樂的節(jié)拍舞動起來,就像在湖中舞蹈。對于未來,阿瓊并不明確,望著遠處的天空,晚上的月亮那樣好,她踩著音樂的節(jié)拍舞動起來。那支舞曲是《月光下的鳳尾竹》:
我,
就像一?;覊m,
被風吹起,
也曾豪情萬丈,
憧憬著未來而吟唱著美好的詩篇。
也曾經(jīng)努力奮戰(zhàn)。
但是我,
只是一粒隨風而起的灰塵,
在無所依憑的空間,
一陣輕風,
也足以將我吹向遙遠的天涯……
一舉手,一投足,一跨步,一轉(zhuǎn)身,略帶夸張,舞起來,舞起來。
小龍死了
阿雯和她的丈夫離了婚。這是早晚的事,事情總得有個了結(jié)。以前阿昌覺得不安心,現(xiàn)在好了,他可以放心地和阿雯在一起了。阿瓊同意了離婚,接下來只要辦一下離婚證,他和阿雯便可以公開在一起了。他們不再去賭博,他們決定好好過日子:他每天去學校上課,她把十字繡店鋪整修一下重新開張。
夜里,激情過后兩個人躺在床上,阿昌說:墻壁粉刷的事情我來做。阿雯說:不差那一點兒錢,還是請個師傅來做吧。阿昌說:能省一點兒就省一點兒,接下來還要過日子呢。阿雯似乎受到他的感染,說:十字繡我可以領(lǐng)過來讓小鎮(zhèn)里的女人做,我也可以自己做。以前她可是從來沒有動過手的。他們好像有了新的憧憬,心里涌動著激情。
阿瓊的生活還是和以前一樣,白天去掃大街,晚上去跳廣場舞,沒有什么新的變化。也許日子就要這么長久地平淡地延續(xù)下去。只是這小龍,越大越變得憂郁。老師經(jīng)常向阿瓊反映:這孩子越來越不喜歡和別人在一起了,越來越不愛說話:上課不喜歡發(fā)言,下了課,一個人呆呆地坐在那里,也不和別人說話。平日在家里她已經(jīng)習慣,沒覺得怎樣,經(jīng)老師一提醒,她才發(fā)現(xiàn):小龍確實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了。老師說:就是擔心孩子有些自閉,希望能好好引導(dǎo)。孩子已經(jīng)十一歲,還是一直和她睡。那天晚上,睡到半夜,突然爬起來,迷迷糊糊就往外走,阿瓊問:你要去哪里?小龍說:找爸爸。阿瓊的心鈍痛了一下。勸說了很久,這才回去睡。這孩子恐怕是真得了自閉癥。阿瓊憂愁起來。
這天早上,阿瓊向老師請了假,正想帶小龍去醫(yī)院檢查一下,突然阿昌闖進來了,一副驚惶失措的樣子。阿瓊有點兒反應(yīng)不過來,問:你有什么事?阿昌一臉絕望,“噗通”一聲跪下去,說:阿瓊,救救我!救救我!他可從來沒有過這樣。阿瓊心里一慌,問:到底什么事?阿昌語無倫次,說:阿……瓊,救救我!救救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
原來,這天阿昌和阿瓊辦好離婚手續(xù),阿雯決定慶祝一下。阿雯去煙酒專賣店買了兩瓶紅酒,阿昌到街上飯店去叫了幾個菜,關(guān)上店門,兩個人在里面喝酒。阿雯從來不喝酒,喝了幾杯酒,燈光下,一張臉桃花一般嬌艷,看得阿昌心旌搖動。兩個人都喝得有點兒高了,洗了澡,上了床,又來那事,兩個人都有點兒興奮,沉浸在愛河里,有點兒忘我,很快走向高潮。這樣的時候,兩個人都有點兒忘乎所以,不知怎么,阿昌掐住阿雯的脖子,這時候就出事了。完了事,阿昌醉醺醺地睡過去。醒來之后喊阿雯,只見阿雯面帶微笑,幸福地酣睡著。阿昌推她一下,卻發(fā)現(xiàn)阿雯渾身冰涼。
阿昌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來的,他只記得給阿雯蓋好被子,出了門,沿著僻靜的街巷出了小鎮(zhèn),翻山越嶺,沿著小路,穿越田野,跑了一夜,才到縣城。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只是感到絕望,只顧往前奔跑。他也不知道要去找誰,只是感到無助,不知不覺就跑到這里來了。
聽了阿昌斷斷續(xù)續(xù)的陳述,阿瓊知道出什么事了,頓時頭腦里一片空白,這該怎么辦呢?……她說:
你還是去自首吧。
他說:不,我不想去坐牢!
她說:你又不是故意的。
他說:不是故意的也得坐牢!哭喪著臉說:阿瓊,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你要救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了!
她說:我怎么救你?
他說:只要你不說出去。
她說:早晚也要被發(fā)現(xiàn)。
他說:只要你肯幫助我……
她茫然無措。
小龍站在那里,呆呆地望著他們出神。
這時候,門外警笛聲響,阿昌的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撲過來,跪下去,抱住阿瓊的雙腿,哭叫道:阿瓊,快,救救我!阿瓊默默地推開他的手。一陣聲響,門開了,門外圍滿警察。阿昌絕望地望著阿瓊。一位警察取出手銬,說:阿昌,你被捕了。向他走來。阿瓊不敢看這一切,閉上了雙眼。突然,阿昌撲過去,拎起一把菜刀,挾持了小龍,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小龍驚恐地叫媽媽。阿瓊哭喊道:阿昌你不能這樣,他是你的兒子??!阿昌說:我也是沒有辦法。警察喊:放下刀,別傷了孩子!阿昌喊:你們退出去!小龍被阿昌挾住,掙脫不開,驚惶地望著阿瓊,想喊又喊不出來,一張口奇怪地張開著。阿瓊哭喊道:阿昌,快放下孩子!阿昌,別嚇著孩子!阿昌一張臉扭曲著叫道:阿瓊,我也是沒有辦法!
警察退出去,又靠上來,試圖靠近阿昌。阿昌警覺地后退,喊道:別上來!把小龍挾得更緊。阿瓊哭喊道:你別傷了孩子!想過去又不敢過去,絕望地跌坐在地上哭泣。警察喊道:莊炳昌,放了孩子,你還有機會。阿昌叫道:別想騙我,你們退出去!
這樣對峙著,反復(fù)較量好幾次,沒有辦法,警察們退出去商量對策。這時候,縣公安局長來了,研究了情況,當即決定:一邊繼續(xù)和阿昌周旋,一邊安排狙擊手,以防萬一。
這個時候,阿昌的情緒非常緊張,刀就架在孩子的脖子上,脖子上已經(jīng)滲出了血。他的一雙眼睛驚恐地望著四周,似乎四周有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他。
阿瓊坐在那里,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是一味絕望地哭著。一位警官走過來,問她:你是孩子的媽媽吧?她點點頭。警官說:我是縣公安局長,我們商量過了,如果有必要,我們將采取特殊措施。阿瓊不知道這特殊的含義,然而她好像預(yù)感到什么,哭喊道:不要……不要……局長轉(zhuǎn)身離開了。
談判毫無進展,阿昌的情緒已經(jīng)緊張到危險的邊緣,某個暗處,槍已經(jīng)架起來了。警察最后一次喊話,沒有效果。稍微一動,阿昌就緊張起來,把孩子挾持得更緊,局長下令開槍。
四圍安靜極了,沒有一點兒聲音,阿昌一雙眼睛驚恐地望著四周。小龍已經(jīng)哭不出聲音。狙擊手瞄準阿昌的眉心,公安局長一揮手,狙擊手扣動扳機。
只聽一聲銳利的嘯叫,一顆閃亮的子彈遠遠朝阿昌飛去,阿昌心里一驚,竟然松開了手。這個時候,意外發(fā)生了:只見小龍從阿昌的懷里掙脫出來,一聳身,擋住了飛來的子彈。血“呼”的一下往外飛,就像一朵盛開的玫瑰。不!阿瓊嘶聲叫喊,死命朝里面撲去。阿昌站在那里,愣怔了很久,這才驚醒過來,撲過去,抱起小龍,喊道:小龍,我的兒子!兒子,我的小龍!……一張臉錯愕著,似乎還沒明白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血呼呼往外冒,怎么堵也堵不住。阿瓊已經(jīng)哭成了淚人。小龍氣息微弱,艱難地睜開雙眼,看一眼阿瓊,看一眼阿昌,叫一聲媽媽,又叫一聲爸爸,說:不要你們離婚……阿瓊一顆心一下子被撕裂。
尾 聲
阿昌被逮捕了,小龍死了,阿瓊的生活一下子空了。她變得神思恍惚,做什么事情總是丟三落四。每天去掃大街,阿卡總是護著她,不讓她掃,讓她就坐在一旁看她做事。她坐在那里,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一切似乎跟她有關(guān),又似乎跟她無關(guān)。她想起小龍,街上似乎到處都是他的身影。他似乎還站在那里對著她笑,叫她媽媽,她不覺笑了起來。
感覺阿瓊精神受到刺激,有點兒不大對頭,公司干脆讓她休假。她每天坐在家里,更是思念自己的兒子,似乎他就在自己的身旁跑來跑去,似乎又安安靜靜地坐在那里做作業(yè)。她每天唯有自責:自己太自私了,每天想的無不是自己的事情,自己的婚姻,自己的工作,從未想起更重要的事情——自己的兒子,現(xiàn)在想起來了,他已經(jīng)走了。想到這里她的心就針扎一般疼痛??墒且磺卸继砹?。
這時候,更令人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尸檢報告出來了,結(jié)論令人咋舌,阿雯并不是被阿昌掐死的,而是死于心肌梗塞。說是因為她當時喝酒太多,又因為興奮的緣故。阿昌被宣布無罪釋放。聽到這一消息,阿瓊一張口張開著,啞啞無聲,哽咽許久,終于放聲痛哭。她覺得似乎有無盡的委屈,她覺得似乎有無盡的悲傷,她要暢暢快快地哭出來,她的哭聲嘶啞悲愴。
李集彬:1973年生,福建泉港人。魯迅文學院福建中青年作家班結(jié)業(yè),作品發(fā)表于《福建文學》《文學界》《青年作家》《山花》《中國散文》等雜志,有作品被《兒童文學選刊》《中篇小說選刊》轉(zhuǎn)載,曾獲福建省第22屆優(yōu)秀文學作品獎二等獎、福建青年散文獎第二名、福建省政府第六屆百花文藝獎二等獎、第十八屆全國孫犁散文獎單篇散文一等獎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