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寧
1
五歲的時候,你說我不能再叫你媽,要叫你嬸,管大媽叫媽。五歲的時候,父親因病去世了,你把我送給大媽做兒子。五歲的時候,我常常趴在低矮破舊的院墻上,看著我曾經(jīng)的兄弟姐妹圍在你身邊,等著一鍋粗面饅頭出鍋。一雙雙骯臟的小手迫不及待地伸出來……你抬頭看見我,眼神忽然變得充滿愧疚,不停地在衣服上擦手,小心翼翼地喊我的小名:石頭!他們也仰起頭來,看到我,一起笑。我從墻頭上溜下來,撒腿朝不遠的新家跑去。
沖進門,大媽已煮好雞蛋,說:“石頭你又跑哪去了?快,來吃雞蛋!”我不說話,悶聲接過雞蛋,蹲在地上磕破蛋殼,賭氣一樣的一口吞下。大媽在旁邊愛憐地看著我。過了大半年,我才肯叫她媽。她很疼我,是溫和的婦人,也許因為她讀過書,大伯又在外面做事的緣故。而你總是在焦慮的時候罵我們這些孩子,好像是我們讓你的生活變得困苦。
或許你終于厭倦了,不肯再負擔,所以那天大媽一開口,你就將我推到她面前,你說:“石頭是這幾個孩子里最聽話的,你就要了他吧。”大媽把我拉到身邊,撫摩我亂糟糟的頭發(fā),似乎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你好像松了口氣,眼神輕松起來,正是那樣的眼神,才讓我小小的心里充滿了怨恨,你把我拋棄了,你不要我了,你為此感到輕松。
家里真的很窮,哥哥和姐姐常常為爭一塊饅頭打得不可開交,寒冷的冬天,我們兄弟姐妹四個人擠在一床被子底下取暖,記憶中的夏天我們總是光著腳度過……
這是你把我送出去的理由嗎?可是縱然貧窮,那也是我的家,而你,把我從家里趕走了,不再讓我叫你媽。對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那是一種巨大的痛苦。大媽為我穿上新衣的那天,我一言不發(fā)的咬著嘴唇,你說:石頭打扮起來就是好看,石頭眉眼好。大媽點著頭,我卻快把嘴唇咬破了。我心里只有一個念頭,你拋棄了我。第二天,你送來你給我做的一雙鞋子,我喊了你一聲媽,你慌忙說:石頭,叫嬸。大媽說:“孩子想叫什么就叫什么,以后,他就有兩個媽。”你固執(zhí)地搖頭,不能那樣,有規(guī)矩的,不能亂了規(guī)矩,然后又重復(fù)一遍:“叫嬸!”
大媽溫和而有耐心地愛著我,愛著一個內(nèi)心充滿屈辱和怨恨的孩子。我畢竟還小,容易被溫暖。我終于叫她媽的那天,她哭了。
2
七歲的時候,我和媽跟著父親——也就是曾經(jīng)的大伯去了城里。
興許是我的緣故,媽對你和那個家越來越照顧,走的時候,體面的房子都給了你,還有那些看起來不錯的家具。那天你一直看著我,后來你伸手想摸摸我的頭,我躲開了。
對一個孩子來說,忘記真的很容易,城里的生活很新鮮,對我充滿了誘惑。我用很短的時間就改變了一個農(nóng)村孩子多年的生活習(xí)慣,越來越像城里那種洋氣的小孩,穿校服,穿白色運動鞋,頭發(fā)短而整齊,說普通話,我不讓媽再叫我石頭,而是叫我的學(xué)名,張謙。
我沒想到你會來。那天放學(xué)回到家,進門就看見了你。我不知道那時候你多大的年紀,但看起來像個老婦人,顏色黯淡的衣服,很久沒有清洗的頭發(fā),還有粗糙的手指??吹轿?,你充滿著慌張和驚喜,怯怯地喚我:“石頭!”
別叫我石頭,我粗暴地打斷你,我叫張謙。
你一下子不知所措起來,張了張口,沒有說出話。媽端著菜從廚房里出來,說:“張謙,不許這么和嬸說話,嬸是來看你的。”飯桌上竟然有新鮮的玉米,我伸手拿了一個貪婪地啃。這是以前最愛吃的,但那時你總舍不得在最新鮮的時候摘下來煮給我們吃,總要等到熟得咬不動。媽說:“就知道自己吃,嬸大老遠給你背來的,你這孩子,怎么越來越不懂事?!?/p>
“咯噔”一下,我被噎住了,手里的玉米吃也不是放也不是。你慌忙站起來捶我的背,我咳了一聲,咳出一粒玉米。你說慢點吃慢點吃,嬸給你拿了好多呢……
我卻失去了吃的興趣,因為是你拿來的,我不想再接受你給我的任何東西——愛,或者其他。你將我送了人,我和你已經(jīng)沒有關(guān)系。你住了一晚,一直和媽說話,我聽到媽說:“孩子在這里,你放心吧,想了就來看看?!澳愕吐曊f:放心放心,不來了不來了……”
你就真的沒有再來過。
3
我讀了初中,讀了高中。那些年里姐出嫁了,哥也娶了媳婦,小妹去了廣州打工,你身體不太好……這些事是媽告訴我的,聽的時候,我一直沉默著。媽說:“你考上大學(xué)回去看看嬸吧,這些年,她一直惦記你?!?/p>
我搖了搖頭。太久了,我不知道該怎樣和你相處,猶如陌生人。
1998年夏天,我考上了大學(xué)。媽又讓我回去看你,我還是拒絕了。媽說你肯定會來的,她把我考上大學(xué)的消息告訴了你。你卻沒來,讓人捎來300塊錢。錢,媽又讓人給你帶了回去,還帶了一些藥,你的心臟不好,腰也不好,一到陰天就會疼,媽說300塊錢可是你攢了好幾年的。其實你真的不用這樣,我已經(jīng)不再怨你,但是愛你也已經(jīng)不可能。
大學(xué)生活更加忙碌,看世界,談戀愛,想未來……畢業(yè),工作,繼續(xù)談戀愛……不到30歲的男人總覺得自己會有無限好的生活。你終于病倒了,這次,媽沒有征求我的意見,而是下命令,張謙你必須回去。
等在車站的是已經(jīng)年過40的大哥。他說,媽快不行了,就是咽不下那口氣,在等你。
你真老,滿頭的白頭發(fā),可是你才六十多歲,看起來卻像八十多歲。你的一雙手干枯得只剩下皮。我站在你身邊,忽然想喊你一聲媽,像小時候那樣,可張了張口,喊的卻是“嬸”。你伸出手摸索著我的手,我彎下身來,聽你說話。五個字,你說了好半天:石頭,別怨媽……
石頭,別怨媽。五個字,我的心像撕開了一道口子,二十幾年光陰覆蓋的痛,就那樣一下子被撕裂。你的手一松,走了。
你就那樣走了,我呆呆地俯在你身邊,握著你瘦削的手,久久沒有眼淚流出。
那晚我和大哥為你守靈。大哥是個木訥的漢子,斷斷續(xù)續(xù)地說:石頭,那些年,因為你,我一直生媽的氣,不是氣他把你送走了,是氣她送了你而不是我……
我是出生在中間的孩子,上有哥姐下有妹。出生時就身體不好,多病,吃飯時總搶不過他們。大媽沒有孩子,又看我們生活艱難,想過繼一個撫養(yǎng)。那時哥多少懂事了,曉得大媽家里富裕,哭著喊著要過去。我們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過繼給人的也應(yīng)該是長子。為了我,你卻硬是違了這個例……
你一定要將我送出去,我不知道那一刻你的心有多疼。而你在失去我的那么多年里,我始終是你生命里的一道傷口,再也沒有復(fù)原,你愛了我一生,想了我一生,也疼了我一生。你還能拿什么愛我呢,在生活的苦難面前?
而如今,我又能拿什么回報你呢,在生命的無情面前?
大哥說:媽是想你想的,把心想壞了。
眼淚終于開始流下來。在你的面前,第一次,我哭得像個不懂事的孩子。
(摘自《愛情·婚姻·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