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全面以視覺姿態(tài)塑造人格形象的媒體時代。話說“眼見為憑”,其實就是一種最不費力去認識其他外在世界的觀看方式。
值此,注重外貌原是人的天性,但凡男人女人都很難拒絕美貌誘惑,一如上世紀八○年代首度以女性身份晉身法蘭西學院院士的著名小說家瑪格麗特·尤瑟納爾(Marguerite Yourcenar,1903-1987)所言:“美麗的外形,于愛的情緒和感性愉悅,至關重要。”特別是在現(xiàn)今主流媒體影像當?shù)赖默F(xiàn)代社會里,“美貌”同時意味著容易被窺視和消費(比方以“美女”為噱頭來取悅消費大眾,促使一本雜志書刊看似會更有賣點,迄今我們對于這樣的宣傳伎倆該是不陌生的)。
放眼中國近代文壇,曾被梁啟超擬作“清水出芙蓉”的三○年代北京林徽音(1904-1955)不僅工詩文善繪畫,還能設計建筑雕飾婚紗服裝;而那出身前清遺老貴族愛衣成癡的四○年代上海張愛玲(1920-1995),尤喜愛穿著奇裝異服上街并將之刊印在書冊封面;甚至是到了七○年代臺北往來撒哈拉之間、以一襲波西米亞式寬松長裙穿戴流蘇環(huán)佩裝扮、揭開“流浪文學”序幕風潮的已故女作家三毛(1943-1991),這些過去曾經(jīng)引領整個時代一種新審美觀的雋永女子很明白地告訴我們:所謂內(nèi)在心靈與外貌姿態(tài)從來都不是絕對一刀兩斷涇渭分明的。
一個謎樣的眼神。
五十多年前,來自法國巴黎的十八歲少女莎岡(Fran?oise Sagan,1935-2004)某日突發(fā)奇想,為了證明自己能夠?qū)懶≌f賺取稿費,因而待在咖啡館里發(fā)憤疾書,于短短四十八天內(nèi)完成了一部五萬字的小說《日安憂郁》(Bonjour tristesse)(大陸譯作“你好,憂愁”),甫一推出便廣受好評,旋即獲得法國“文評人獎”(Prix des Critiques),自此成了各家媒體無時不刻的追逐焦點,“所有和我攀談的人都盯著我看,都想批評我,認為我是一個極沒教養(yǎng)的孩子,”莎岡回憶:“剛成名那一兩年,我不得不四處藏身?!?觀諸其小說封面照片上,從她那雙游離而神秘的深邃大眼睛里,仿佛承載了所有貌似放縱聲色、揮霍青春和愛情的日子。
“La vie facile, les voitures rapides, les villas bourgeoises, le soleil, un mélange de cynisme, de sensualité, d'indifférence et d'oisiveté”(簡單的生活,速度很快的車,高級的別墅,陽光,玩世不恭、輕浮、冷漠、與自由奔放的結(jié)合),昔日莎岡朗朗上口的這句宣言,無疑正是她畢生賴以追求的人生樂趣和激情所在。
《日安憂郁》作者莎岡一如她小說筆下的少女賽西麗(Cécile),自小生長于富裕之家,安于享樂,性情叛逆。在彼時那個蠢蠢欲動的年代,她終日出入社交場所,隨心所欲地四處玩樂、飲酒狂歡,生活過得既熱鬧又盡興,但內(nèi)心卻充滿了空虛和孤寂。十七歲那年夏天,賽西麗面臨父親與舊情人即將共組新家庭所衍生的不安感與忌妒心,和憂慮成年后必須投入理性而無趣的普通生活與道德教條,遂令她伺機在男女情感上耍弄著如惡作劇般的小小心機詭計,終致引發(fā)了一出始料未及的遺憾,以及如潮涌般的憂傷……
回溯上世紀七○年代臺灣早期譯介莎岡文學,主要包括業(yè)已絕版多年的由胡品清(1921-2006)翻譯的《心靈守護者》(志文“新潮文庫”)、散文集《帶著我最美的回憶》,以及大地出版社李牧華(1923-2005)翻譯的《日安憂郁》《飄蕩的晚霞》《奇妙的云》《沒有影子的》《微笑》等小說代表作,乃至三十多年后再度掀起莎岡復古熱的麥田書系(2009年重新翻譯出版),其封面設計皆不脫以作家本人形貌輪廓為本,便知莎岡每每不經(jīng)意流露出來的憂傷神采早已幻化成為世人眼中無可替代的視覺印記。
據(jù)聞當年翻譯莎岡作品最為多產(chǎn)的譯者李牧華,早期也經(jīng)常在報章雜志發(fā)表小說,尤以文字清麗、筆調(diào)脫俗流暢見長。當時他已有一個三口之家,須得為謀家計之資而勤于筆耕。后來有朋友勸他去搞翻譯,于是他決意遍覽外文書刊,潛心鉆研,廢寢忘食,未及數(shù)年即有不少名作譯著陸續(xù)出版、成果甚豐,包括他所翻譯的五部莎岡短篇小說集,篇篇語言雋永雅潔,達意傳神,堪稱上品,復于港臺等地一版再版。此處饒富興味的是,除了純文學之外,有時應友人之邀,李牧華也譯過《美容手冊》《漫畫與素描》《繪畫初步》等雜書。曾經(jīng)一位朋友問他:“你不是翻譯文學作品嗎?怎么搞起《美容手冊》來了呢?”他風趣地答道:“文學的目的,在美化人的靈魂,《美容手冊》的目的,在美化一個女孩子的臉。美化女孩子的臉,要比美化人的靈魂實惠些?!?/p>
言歸正傳,作為法國人心目中永遠的天才少女作家,莎岡一生起伏不定的現(xiàn)實生活當真要比任何電影和小說都還有戲劇性。天性浪漫不羈的她,曾兩度結(jié)婚又離婚,一輩子恣意縱情、率性而為,且經(jīng)常沉溺于煙酒、毒品、情欲、賭博以及自殺式的快車。鎂光燈前,她總是以一副漫不經(jīng)心、不表露任何期待也無懼于任何世俗眼光的慵懶姿態(tài)現(xiàn)身:凌亂的短發(fā)、纖細的身子、清瘦的臉、深陷的眼睛、游離的眼神。興許這只能歸諸這世界不可思議的奇妙造化!我著實深感驚訝于前些年(2008)黛安娜·科依斯(Diane Kurys)執(zhí)導同名傳記電影《Sagan》,片中擔綱女主角的法國演員希薇·泰絲特(Sylvie Testud)樣貌表情與本尊實在太過神似!
多年以來,被無數(shù)仰慕者昵稱作“Le charmant petit monster”(迷人的小野獸)的莎岡,人們從一開始只是先迷戀上她的長相與放縱姿態(tài),繼而融入她文字當中,獨具風格的語體趣味輾轉(zhuǎn)焠煉成為一則全新的法語專用形容詞saganesque(莎岡式的),意指:懷舊的和奇特的,所謂“莎岡式的憂愁”即代表了一種前所未有展現(xiàn)優(yōu)雅與叛逆的時代精神。如今提起法國文學,人們總會記得當年曾經(jīng)有過這么一位文壇奇女子。
誠如Fran?oise Sagan,抑或Marguerite Duras,誰說她們不是都站在世界的邊緣,以一種深切和危險的姿態(tài)密切關注著蕓蕓眾生?
李志銘
1976年生于臺北,臺灣大學建筑與城鄉(xiāng)研究所碩士,具有天秤座理性的冷淡與分析傾向,對人對事缺乏諂媚的熱情,工作余暇偏嗜在舊書攤中窺探歷史與人性,著有《半世紀舊書回味》《裝幀時代》《裝幀臺灣》《單聲道:城市的聲音與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