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露露

人味和狗味

我的尊巴舞班里有位中年婦女。平時她像鬧鐘一樣準時，從不遲到或缺課?？捎幸魂囁脦坠?jié)課沒來，所以她再次出現(xiàn)時，我就馬上問她近來無恙。她眼圈立刻紅將起來，說先是她母親去世，沒過幾天她的狗也棄她而去。母親享年八十六，狗差三天十五歲。這時眼淚在她眼睛里打轉(zhuǎn)，我真想好好安慰她，但我能說啥呢？悲痛無言。

她告訴我，過幾天她要回荷蘭南部收拾母親的遺物。我一聽，心揪成一團。 我在默默感謝上蒼自己的雙親健在的同時，深深地理解這位尊巴舞伴的心情。可我錯了，因為她話鋒一轉(zhuǎn)說道，母親去世當然她很難受，但一想起她的狗，就徹夜不眠。我以為聽走耳了，所以盯著她不放。她越說越痛苦，拿出一張尼克拉——狗的名字——的照片，詳細地講述尼克拉患了什么病，動了什么手術，在狗醫(yī)生給尼克拉實施安樂死時之前它是怎么早有預感的……講到這里我的尊巴舞伴終于忍不住了，哭成了淚人。

在從尊巴舞教室回家的路上，我腦子里不斷浮現(xiàn)照片上那狗的眼睛。據(jù)說那是尼克拉去世前一天照的。雖然已經(jīng)瘦骨嶙峋，但還是像男子漢一樣四腿站得筆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地保護著主人。我那叫難過呀，眼淚亂流。但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突然有個念頭給我的傷感添堵：曾幾何時我很鄙視荷蘭人玩物喪志，把狗當閨女兒子養(yǎng)。

我剛來荷蘭時結(jié)識了一位17歲的荷蘭女孩兒。她父母開了家匹薩餅店，忙得四腳朝天，沒轍，只能任她像野草一樣生長，自管自。有一天我和她去看一部愛情片，我哭濕了一包紙巾，她可好，沒事人一樣。我問她電影不感人嗎？她回答道，感人是感人，但她從不為人落淚。她姥姥歸天時她都沒哭，唯獨她的狗回到狗天堂時，她哭了三天三夜，而且現(xiàn)在一想起那條狗來，她就心如刀絞，茶飯不思。我覺得她沒人味，有狗味。

誰承想26年后我也狗味十足，人味欠缺。要不我在回家的路上怎么沒有一刻悼念我尊巴舞伴的亡母，但為她的亡狗淚濕衣襟呢？荷蘭是怎樣偷梁換柱地把我的人心換成狗心的呢？

狗的權利與地位

首先，大環(huán)境是個人力量難以抵抗的。在這里狗和人平起平坐。我有個古稀年齡的荷蘭朋友，雖然腿腳已不大靈活了，但耳不聾眼不花，思路敏捷。有一天他坐長途公共汽車到東部去探望他的兒子。車里很擠，好在他從遠望去發(fā)現(xiàn)了一個空位，不過走到跟前他才看到位子上躺著一條哈巴狗。他向狗主人，一位營養(yǎng)過剩的女士詢問能否坐在她旁邊的位子上，那女士反問道，您沒看見這位子上已經(jīng)有狗坐了嗎？他沒法，只好跟著公共汽車左右搖擺上下抖動。半路上每過一個景點，那富態(tài)女士就都像導游一樣向狗介紹那里的風土人情。我那老朋友這才意識到，那女人旁邊坐的不是狗，而是她惟一的生活伴侶。

我認識一位中國社科院的歷史學家。她來荷蘭訪問一個歷史研究所時，年邁的所長邀請她到他家用晚餐。這領導是荷蘭鳳毛麟角的共產(chǎn)主義者之一，畢生通過學術研究和著作宣傳馬列思想。中國歷史學家在所長的客廳坐下后，他客氣但正顏厲色地請她站起來到別的沙發(fā)就坐，因為她坐的是他家狗的專用太師椅。那中國歷史學家納悶：這位荷蘭共產(chǎn)主義者為了他的狗，連她這個來自外國的無產(chǎn)階級兄弟姐妹都不以禮相待，咋能和他們肩并肩地解放全人類呀？

第二，這里狗過的是人的生活。荷蘭的狗食種類繁多。有雞鴨牛肉，牛下水等。前幾天我的好朋友安娜去肉鋪買豬肉喂狗，肉鋪老板警告她說，豬肉膽固醇高，對狗不好。她靈機一動對賣肉的說，那她買兩公斤豬肉給自己吃吧！肉鋪老板這才同意賣給她對健康不利，膽固醇高的豬肉。我一聽，好家伙，狗命比人命還金貴！

除了狗主食，還有無數(shù)種狗零食。我去安娜家。她客廳茶幾上放著一盒五顏六色的巧克力，令俺垂涎。俺剛想拿一塊堵住口水，突然發(fā)現(xiàn)糖盒旁邊放著一雙牛皮“童鞋”，鞋幫已經(jīng)被咬得遍體鱗傷。這鞋我認識，是常見的狗點心。我馬上問安娜：那巧克力是給人吃的還是喂狗的？她答曰后者。隨后她拉開一個抽屜給俺看，各種狗零食做得玲瓏可愛，精致唯美。在她的另一個抽屜里躺著絨毛狗熊，一捏就呲歪的塑料兔子，金發(fā)碧眼洋娃娃，帶鈴鐺的彩圈，小孩玩什么，狗兒就耍什么。安娜的母狗還有個搖籃，上面配有繡花紗簾。

每年夏天安娜都攜狗參加“狗迪斯科舞會”。屆時狗們可跳繩，游泳，聽音樂，跳舞，免費修狗指甲涂狗指甲油，做狗瑜伽健美操，剪狗流行發(fā)型，品嘗各類新潮狗點心，買狗洗發(fā)精，狗毛梳子，狗指甲剪子等。如果你認為我的朋友安娜富得找不到北才這樣慣狗，那你就錯了。安娜靠救濟金生活，屬于荷蘭社會的底層。

第三，狗享受人的合法權益。在這里，如果有人發(fā)現(xiàn)狗被主人虐待，可以打“狗熱線”。“動物救濟所”接到電話后會派人來調(diào)查，如有必要，救濟所將驅(qū)“動物救護車”把狗接走，為狗找合格的主人。不少人想養(yǎng)狗時，不去商店買，而是到“動物救濟所”領養(yǎng)一只孤苦伶仃的狗，用人類的愛百般溫暖狗心。

第四，狗是人的保護傘。我每周跳好幾次尊巴舞。班里的女生隔三差五地換新的運動服，我沒法子，也得隨大流。一旦我的衣服有點臟，大家就斜著眼看我。有一天我在路上碰見一條狗，我去撫摸它時，它一爪子給我的運動服上畫了三道泥杠子。我一進尊巴舞房，就向大家道歉說今天衣服被狗給搞臟了。沒想到，大家不但輕而易舉地原諒了我，還一起拍手稱道：狗真可愛！從那以后，我一不注意把運動服弄臟了，就說是狗弄的。

入鄉(xiāng)隨俗與返璞歸真

說難聽點，大環(huán)境改造人像溫水煮青蛙，說好聽點，我這叫入鄉(xiāng)隨俗，鬼使神差地愛上了狗。你說我隨什么習俗不好，非染上這尊狗愛狗的習慣呢？那是因為荷蘭社會為這習俗提供了溫床。

就拿我的朋友安娜來說吧。她今年四十有三，戀愛一次心傷一次，最后決定養(yǎng)條母狗，姐倆相依為命，度此終生。荷蘭這樣生活的人多如牛毛。由于福利設施的健全，人們不太需要互相幫忙，也不用犧牲個人的幸福以成全戀愛或友誼關系，在個人意志得到充分體現(xiàn)的同時，很多人居住在一個人的“孤島”上。但人是社會動物，需要生活伴侶，咋辦呢？狗不會說話，不能跟主人較真，比常人忠誠，招之即來，呼之即去，是個人主義崇拜者理想的生活伴侶。

西方物質(zhì)豐富并沒有使人感到滿足。相反，人們看到太多他們想擁有但不能得到的奢侈。大家拼命工作賺錢也不能如愿以償。憂慮，不滿足，精神緊張，以及與之俱來的人與人之間的沖突摩擦，使人們的生活缺少寧靜，還蠶食健康。不過要是養(yǎng)條狗，下班回家時看到狗向主人欣喜若狂地搖尾巴，熱情奔放地叫喚，人疲倦的身心一下就輕松起來，無底洞似的欲望煙消云散。我希望我錯了，但我有種感覺，在物質(zhì)極大豐富精神空前貧乏的發(fā)達國家，狗使人們回想起往日樸素的田園生活，給人以慰藉。

物質(zhì)無底洞使人唯利是圖，爾虞我詐。荷蘭有句話：“你越讀懂人，你就越熱愛動物?！惫烦燥柫司蜌g天喜地，不搞陰謀詭計，不受貪欲驅(qū)動傷天害理。人們感到和狗在一起不用動心眼，踏實。

在荷蘭，人與人的交往中觸覺很重要。他們見面親吻擁抱，父母與孩子，朋友情人之間重視愛撫。在沒有親人朋友老相識的情況下，狗毛溫暖柔軟，撫摸起來心曠神怡，而且狗白天黑夜都可以叫來摸來摸去，從不借口頭疼什么的拒絕合作，比戀人溫柔聽話多了。在這里的大街上，主人要是帶著狗遛彎，常有小孩甚至大人會走過來問：我能愛撫一下你的狗嗎？這時主人比中了彩票還亢奮，呲著大牙，臉笑成一朵郁金香。

去年我參加了一位荷蘭報紙駐華記者的新書發(fā)布會，此新聞工作者太懂荷蘭人的心理了。他只字不提他怎么不認同中國的政治體系，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中國人吃狗，這當然激怒了在場的聽眾，使他們生中國人的氣。我常同荷蘭人聊天，問他們印度人覺得歐洲人吃牛肉是褻瀆神明，伊斯蘭教徒認為歐洲人吃豬肉骯臟不堪，那咋說呢？我得到的回答是，狗是他們的朋友，誰吃他們朋友的肉，誰就是野蠻人，句號。

確實，狗是荷蘭人的朋友，入鄉(xiāng)隨俗也意味著尊重這里人的價值觀。但在我看來，這不僅是入鄉(xiāng)隨俗的問題。鑒于目前工業(yè)國家經(jīng)濟的發(fā)展和物質(zhì)欲的膨脹，狗也許是保留自然界幸福觀和滿足感僅存的生物之一。狗恐怕將不單是人最可靠的朋友，而且也將是人類回歸自然的領路人——對不起，領路狗。

（作者為旅荷華人女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