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鈞
“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才可以發(fā)出那種嚎哭的聲音,這實在太不文明了……”
1957年,鄭念在丈夫去世后,繼其夫任職上海殼牌石油公司并擔任英國總經(jīng)理助理,正是這段英背景,讓鄭念陷入被迫害。1967年9月,她被抓進第一看守所,并開始了長達6年半的監(jiān)禁時光。
通過狹長而昏暗的過道,鄭念被關(guān)在一間小黑屋里,孤身一人。對生命的熱愛,曾讓她專注于一只蜘蛛結(jié)網(wǎng)的過程,并對生命的偉大與美麗發(fā)出贊嘆;外出放風(fēng)時,她曾在雜草與白花身上感悟到生命的高潔與不屈……
她時時提醒自己要樂觀,在獄中自創(chuàng)一套徒手操,從頭到腳活動身體的每一個部位。她還把在腦海深處沉睡了幾十年的詩句再挖出來,感悟從牢獄中的殘酷現(xiàn)實進入了美和自由的境地。
饑刑、銬刑、拳打腳踢刑和精神虐待等暴刑輪番拷打,以致遍體鱗傷,內(nèi)外交困。不過每次如廁后,她都強忍疼痛,用被反銬勒的血肉模糊的雙手,拉上褲子的拉鏈,怕露出里面的底褲;曾有人勸她用嚎哭來引起惡勢力的憐憫,她說,“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才可以發(fā)出那種嚎哭的聲音,這實在太不文明了……”入獄后她慶幸丈夫早已離世,不用面對這“太不文明”。
在那里,盡管身體被拷打的滿目瘡痍,但拒不承認任何加注其身的“莫須有”罪名。面對審問,她用毛主席語錄應(yīng)對,不卑不亢為自己辯護,這讓審訊人惱羞成怒。出獄時被以“泄露糧食供應(yīng)情況”定罪,她要求政府承認錯誤、登報道歉,否則拒不出獄。
最后的貴族:在美國,依舊是個上海人
2009年鄭念去了,她生前的照片當天被美國《時代周刊》等大報刊登。照片上鄭念花白頭發(fā),珍珠耳釘,端莊美麗、文雅明瀲、清瘦慈穆。
從1949年至1980年,鄭念在上海生活了近30年,入獄前和女兒住三層洋房,有廚師、花匠和保姆。
在美國,65歲的鄭念,過得優(yōu)渥充實,她在華盛頓高尚住宅區(qū)購有二房二廳四個浴室的180平方米公寓,布置得十分有品位,滿屋是書;幾乎所有的衣服,都是量了尺寸寄回上海請她相熟的上海裁縫做,再托人從上海帶去。
1973年出獄后,鄭念被安置在上海太原路45弄1號的二樓居住,典型的歐式建筑群落,包含四排西班牙風(fēng)格的建筑和一個小小的汽車間廣場,曾號稱“外國弄堂”,后改名為“太原小區(qū)”。在朱大可的記憶中,1973年到1977年的外國弄堂里,經(jīng)常走出一位風(fēng)姿卓越、衣著華貴的“女子”,“她拒人千里而又沉默堅定的氣質(zhì)讓人印象深刻,而孤寂又高傲的表情讓人不忍去琢磨……”
“1980年9月20日,我告別上?!笥昝悦V?,隱隱望得見遠遠聳立的外灘1號亞細亞大樓乃至樓內(nèi)我辦公室的窗口……我要與生我育我的祖國永別了,這是個粉碎性的斷裂,上帝知道,我是多么愛我的祖國……”離開上海前夕,她將從紅衛(wèi)兵手下庇護下來的明清瓷器,無償捐贈給上海博物館。
在她的青春、她的事業(yè)、她滿腔的中華熱血、她對未來的殷切期望都無私地獻給了她生活37年的上海后,登上了前往美國的飛機。在華盛頓西北區(qū)的公寓里,她用英文寫下了一座城的回憶——《上海生與死》,這本自傳式的回憶錄,讓世界了解文革真相。
一個知識分子的困惑與憂愁:我唯一的女兒去了
入獄前夕,晚上9:00,參加完演出的女兒梅平回到家中,淘氣地和陳媽開著玩笑。對于梅平,鄭念一直深感愧疚,1949年鄭念夫婦回國,把有外國籍的女兒鄭梅平帶回中國,以此可全家為這個新中國效力。澳大利亞出生的梅平自小英文流利,在少年宮就開始接待外賓,還是市女子劃艇隊隊長,彈得一手好鋼琴,被選拔進上海電影學(xué)校表演系。
然而這個在解放后長大的女孩,因家庭背景問題,一直得不到學(xué)校的公正待遇。入獄后,鄭念最擔憂的就是女兒梅平。出獄后,已經(jīng)快六十歲的鄭念得知梅平跳樓自殺了,作為母親的鄭念絕不相信女兒是自殺,讓政府調(diào)查無果。1989年,鄭念告訴前去拜訪她的作家程乃珊,上海親人已將梅平的骨灰?guī)С鰜砹?,她要攜她去夏威夷海葬。中年喪夫復(fù)喪女的鄭念曾這樣說:“對我女兒的死,我不能理解,也不會平靜。但我不得不日復(fù)一日地活著,再也得不到她”,人生至痛,莫過于此。
至于為什么海葬梅平,她說:“是因為太平洋通中國,海水會將她帶回上海。”講到這里,她有點哽咽,但又說,她已在遺囑中交待,自己死后骨灰同樣撒入太平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