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江秋寒
殉難者老舍:
寧肯把壺摔個粉碎
紅衛(wèi)兵們不知道老舍是誰,就知道他是一個有名的作家,是個壞蛋。
周圍還有人挑撥,說他在美國拿美金。在小孩子的眼里,美國就是帝國主義,十惡不赦,青面獠牙,怎么可以拿美金呢?那肯定是大壞蛋了。
他們就輪番地打他、斗他,他漸漸就奄奄一息,遍體鱗傷了。
老舍是性子非常剛烈的人,最后就忍無可忍。當(dāng)時他身上掛了一個牌子,前頭站了一個女紅衛(wèi)兵正拿著皮帶打他,他就使勁地把身上掛著的牌子砸在這個紅衛(wèi)兵的頭上。
這下子完了,接著他就完全被打垮了。他打了毛主席的紅衛(wèi)兵,說他是現(xiàn)行反革命,請專政機(jī)關(guān)去鎮(zhèn)壓。所以把他從那里揪出來,送到了派出所。
等到半夜家人接回老舍,他渾身是傷,換衣服都換不下來,全貼到肉上了。
第二天,老舍出門前,把3歲的孫女叫出來,說小月,跟爺爺說再見。這是他在世說的最后一句話。
探尋老舍離世的原因,日本作家井上靖曾在1970年曾寫過一篇題為《壺》的作品,說老舍曾對他講過一個故事:一個窮人寧肯把一把寶壺摔得粉碎,也不肯把它交給富人。
老舍曾被稱作人民藝術(shù)家,《龍須溝》為他贏得了這一盛譽(yù),這也是他積極向新生政權(quán)靠攏的一個標(biāo)志。
再往前推,考察這一代文人在“南渡北歸”時刻的選擇,他們與革命的糾纏非常深遠(yuǎn)。那個時代,有很多知識分子迷戀革命,他們迷戀革命的另一個原因,是當(dāng)時人們,包括文人和大眾,對舊制度感到絕望,他們感到中國不可能通過逐漸改變體制來適應(yīng)新形勢。
更新的形勢到來了,老舍選擇了太平湖,他成了太平湖中第一位殉難者。繼老舍之后,太平湖成了“文革”殉難者的盛地,連續(xù)幾日,每天幾十人往里跳。
老舍曾說,我想寫一出最悲的悲劇,里面充滿了無恥的笑聲。
或許,對于文人而言,政治,畢竟是一時的。文章千古事,《茶館》依然是人藝最著名的劇目。源遠(yuǎn)流長的文脈像一座巖山,他們都應(yīng)該像一只雄鷹,在高空乘著上升氣流優(yōu)游,俯瞰紅塵。
他們有飛翔的義務(wù),也有棲息的權(quán)力。
沈從文的薪火傳遞:
用“玩物”對抗苦難
被意識形態(tài)運(yùn)動淹沒幾十年,然后又回到我們的視野的,一個是張愛玲,一個是沈從文。
沈從文與外甥黃永玉、學(xué)生汪曾祺之間的幾十年交往,可以看做是中國現(xiàn)代文化史一個“奇觀”。沈從文是黃永玉的表舅,沈的母親與黃的祖父是兄妹。1947年,黃永玉在上海結(jié)識汪曾祺,三人之間的交往由此正式開始。
西南聯(lián)大期間,汪曾祺師從沈從文。沈從文說小說要“貼到人物來寫”,給汪曾祺以極大影響。
1949年春天,沈從文陷入了精神危機(jī)之中。他自殺未遂,被親人及時搶救過來后,忍痛放棄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轉(zhuǎn)而從事文物考古研究工作。從此,中國文壇少了一位小說家,故宮午門下的歷史博物館則多了一位文物專家。
文革期間,沈從文陷入非人境地,曾被安排打掃女廁所,對于一個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來說,是一種侮辱,但他卻很看得開,幽默地說:“這是造反派領(lǐng)導(dǎo)、革命小將對我的信任,雖然我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可靠……”有一回,沈從文和黃永玉在一個胡同里相遇,那時正是文革高潮,彼此不能說話,互相看了一眼就匆匆而過,這時,黃永玉聽到沈從文頭也不回地說:“要從容啊!”落難咸寧時,他給黃永玉寫信說:“這里的荷花真好,你若來……”
沈從文是典型的樂觀派,遠(yuǎn)離文學(xué)30年,卻渾然不知自己的文字正在全世界游走?!拔母铩苯Y(jié)束后,他出版了《中國服飾史》,奠定了其文物專家的地位,汪曾祺由衷地贊美道:“玩物從來非喪志,著書老去為抒情。”
上世紀(jì)80年代初,汪曾祺以短篇小說《受戒》和《大淖記事》等名揚(yáng)中外,由此確立了他在文壇上的地位。沈從文失傳了30年的文學(xué)源流,由汪曾祺接上。
幾乎同時,王蒙、艾青等一大批“歸來者”,走出“文革”的陰霾,接續(xù)民國時期的文學(xué)遺風(fēng),創(chuàng)作出一大批直抵人性的作品。王蒙被稱為“文壇長青樹”,汪曾祺則成為“文壇老頑童”。
而黃永玉,到了晚年,更加思念沈從文,于是,他開始寫作長篇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他說:“文字如行云流水,我卻寫得并不隨意,總感覺沈從文在旁邊看著我,就停下來跟他對對口徑?!?/p>
此時,沈從文長眠于湘西鳳凰的聽濤公園,沒有冢,樹起一塊天然的大石頭。黃永玉在墓前題寫碑文:“一個士兵不是戰(zhàn)死沙場,便是回到故鄉(xiāng)?!?/p>
沈從文曾告知外甥黃永玉:愛、憐憫、感恩。有人問黃永玉:“自己的墓志銘上將會寫什么呢?”黃永玉脫口而出:“愛、憐憫、感恩?!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