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佳琪

靠山屯，依山傍水，不僅風(fēng)景秀麗，而且因盛產(chǎn)原煤而被稱之為“小煤城”。

每年忙完了地里的活計，村民們還可以到附近的小煤礦上去掙些現(xiàn)金回來，補貼家用。因此，靠山屯家家還算富裕，令其他幾個屯的人看著眼紅。

李大可家就住在靠山屯，是三口之家，一家人相親相愛，父親勤勞樸實，母親賢惠，善良，孩子李雪聰明可愛。每逢到了農(nóng)閑時，兩口子便都到礦上上班。妻子淑華在礦上開絞車，丈夫在井下采煤。因為他們夫妻倆勤勞肯干，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靠山屯里的人們都豎起了大拇指，嘖嘖稱贊?？慈思依畲罂杉业男∪兆樱强墒侵ヂ殚_花——節(jié)節(jié)高。

可誰知好景不長，禍從天降。在李雪七歲那年的冬天，力學(xué)的媽媽正在煤礦上開絞車，忽然絞車不動了，淑華心想，一定是線路出了問題。當(dāng)時礦上的電工恰恰有事剛出去，淑華不得不自己去檢查線路，情急之下，忘記了拉電閘，雖然找到了電纜的斷點處，卻因在接電時觸電身亡。丟下了李雪和她的父親，撒手人寰。

李雪的母親去世后半年的一天，屯子里的媒婆張巧嘴領(lǐng)著一個年近三十的中年婦女，還有一個大約有六七歲的小男孩，走進了李雪的家里。

李雪的父親忙喊過李雪，雪兒，這就是你巧嘴嬸給你領(lǐng)來的新媽。那個小男孩，以后就是你的弟弟了，以后你們要互相學(xué)習(xí)，互相幫助。

李雪帶著敵意和憤怒的目光，看著后媽領(lǐng)著和她年齡一般大小的弟弟，大步地跨出家門，瘋也似的朝村外跑去。我不要后媽，我不要后媽……

在她朦朧的記憶中，她曾經(jīng)聽別人說過后媽歹毒。沒有幾個后媽不虐待孩子的。于是，在她的內(nèi)心中便埋下了深深的恨。她不喜歡后媽，李雪曾伏在父親的懷中，告訴過父親好多次。

可她父親勸她說：雪兒聽話，你還小，爸爸又要經(jīng)常到礦上去工作。沒有人照顧你怎么能行呢？叫我如何能放心?。?/p>

那時的李雪并不理解父親的苦衷，自從后媽進了門，一夜間家里全變了模樣。她和父親的感情也日漸疏遠了。父親整日圍著弟弟轉(zhuǎn)，有什么好東西總留給他，而對自己不聞不問，她越來越憎恨這個家庭。有時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父親撿來的，而弟弟才是親生的。她討厭后媽，敵視弟弟，是他們奪走了屬于她的一切，包括快樂。

父親把女兒這些情況都看在眼里，發(fā)現(xiàn)女兒離自己的確越來越遠，從前那個活潑、天真可愛的雪兒不見了，惟一可見的便是雪兒那憤怒的眼神中，總是閃著冰冷的目光。

李大可的心中感到，自己做的有愧于女兒，可為了這個家又有什么辦法呢？于是，他就和女兒面對面地談心，處處關(guān)心女兒，為了不讓女兒疏遠自己，買回來好吃的，好玩的東西，也一分為二，兒子、女兒各一份。雪兒快要考初中了，學(xué)習(xí)較累，父親就叮囑雪兒的后媽，盡量做些好吃的，給補養(yǎng)補養(yǎng)。父女的關(guān)系，也逐漸得到了緩解。可誰知好景不長，一場更大的災(zāi)難正在等著他們。

雪兒十二歲的那年的初夏，她終于以全校第一名的好成績考上了初中。當(dāng)班主任宣布完成績，雪兒激動而又興奮的淚水，再也控制不住了，簌簌成串地滾落。

當(dāng)雪兒拿著初中的錄取通知書，興高采烈地朝家中一路小跑，還沒進家門，老遠就聽到了后媽驚天動地的哭聲。在她的家門口，聚了許多人，還有兩輛小車。

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后媽這樣傷心，是不是她的寶貝兒子出什么意外了？雪兒恨后媽，也恨那個弟弟，本應(yīng)該屬于自己的父愛給剝奪了一半。因為恨，雪兒常常在內(nèi)心詛咒后媽，詛咒那個弟弟。

可當(dāng)她擠進家門時，卻一下子驚呆了，她看見躺在棺材里的是自己的父親。父親的頭上，身上，滿是傷口，兩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后媽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與一個手里提著公文包的中年男子在談判。這個男子，雪兒認識。一次，她到爸爸的礦上去玩，礦工們都叫他許礦長。

從他們的對話中，雪兒明白了一切，父親在井下作業(yè)時，巷道坍塌了。父親和另外一名礦工都被埋在了底下，礦上立即組織人員進行搜救，當(dāng)雪兒的父親和另外一名礦工，被挖出后，還沒來得及送進醫(yī)院，雪兒的父親就與世長辭了。

雪兒再也忍不住了，他在父親的棺木前，放聲痛哭，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聲調(diào)凄涼而哀怨。忽然間，她感覺天快要塌下來，頓時感到天旋地轉(zhuǎn)，雪兒一下子暈了過去……

當(dāng)雪兒蘇醒過來時，給父親送葬的隊伍，已經(jīng)走出了很遠。整個城鎮(zhèn)天低云垂，悲聲一片，送葬的隊伍慢慢地蠕動著。雪兒的弟弟，舉著靈幡，后媽一面走著一面哭泣著。雪兒飛也似的跑了上去，搶過弟弟手中發(fā)的靈幡，一邊哭一邊說：“你不是我的弟弟，也不是父親的兒子，你沒有資格給父親頂靈架喪……”后來在雪兒叔叔的勸阻下，雪兒才肯罷休，她哭著，喊著，隨著出殯的隊伍，越走越遠，悲涼凄切的哭聲，震顫著山谷，在山谷里回蕩著……

父親臨終前，都沒有閉上眼睛，扔下了雪兒、后媽還有那個弟弟，是不是他在九泉之下，也放心不下，死不瞑目。雪兒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以后的生活，夜里雪兒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掉進了無底的深淵。

自從父親去世后，雪兒的生活也陷入了無邊的黑暗。她每天都得面對后媽冰冷的目光。她感覺自己像是被世界遺棄了。雪兒認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最可憐的人。每逢看到同學(xué)的父母來到學(xué)校，她都會羨慕得要命。事后躲在一個沒人的角落獨自傷心流淚。在無奈與淚水中，雪兒學(xué)會忍耐和沉默。她總是尋找各種理由，盡量不呆在家中，每天都要把各科作業(yè)在學(xué)校完成后才回家。

家庭的不幸，在雪兒的心靈上劃上了一道深深的印痕。初二那年，她考試考砸了，怕老師批評沒敢上學(xué)。她獨自一個人跑到野外，挨到了傍晚，才背著書包匆匆忙忙地趕回家。而后媽接到學(xué)校老師打來的電話，手里提著一根棒子，早已守候在門口，一句話也沒說。拉住她就是一頓毒打。嘴里還咧咧地罵道：“你這個不爭氣的東西，我讓你逃學(xué)。”每罵一句，棒子就會重重地落在她的身上。她凄慘地哭著，拼命地討?zhàn)埖溃骸扒笄竽悴灰蛄耍院笪以僖膊桓伊?。”后媽惡狠狠地說：“還敢有下次，就不要回這個家。”

從此以后，她更恨透了后媽，心中暗暗發(fā)誓，要好好讀書，等將來有出息了，一定要讓后媽對自己的所作所為而感到后悔。

每逢伸手向后媽要錢，是她最痛苦的時候，雖然她恨死了后媽，但又必須依靠她。那天她站在后媽的身邊，吞吞吐吐地說：“學(xué)校要求我們每個學(xué)生，買幾樣復(fù)習(xí)資料，要交……”話還沒有說完，后媽就嚷了起來，“一天就知道要錢，我又不是開銀行的?！彼桓以僬f話，低著頭，默默地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只聽后媽又說道：“要多少錢？”她轉(zhuǎn)過身，小聲地說：“八……“多少？”“八十?！彼澪∥〉卣f。后媽從枕頭下面取出一百元錢遞給她說：“剩下的二十元錢，你拿去買雙鞋，腳上的那雙也該丟掉了?！焙髬尩恼Z氣依然是冷冰冰的，她接過錢，感激地說了聲謝謝，后媽卻說：“不要謝我，你從我這里拿走的一分一厘，我全部記在賬本上，等你長大了，必須如數(shù)還給我?！?/p>

她默默地忍受著所有委屈和傷痛，拼命地讀書學(xué)習(xí)。很快高中畢業(yè)了，她順利地考上了省外的一所重點大學(xué)，拿到錄取通知書時，她慶幸不已。不是為自己考上了大學(xué)慶幸，而是為徹底地脫離了這個冰冷的家，不再每天看著后媽的臉色生活而慶幸。她終于可以像一只小鳥一樣，在遼闊的藍天快快樂樂、自由自在地翱翔了。離開家鄉(xiāng)的那天晚上，后媽對她格外親切，為她做了一桌子好吃的飯菜，還破例和她喝了一杯酒。

晚飯后她與弟弟閑聊，而后媽忙著為她收整行裝。她雖然憎恨后媽，卻不討厭這個弟弟，相反有些喜歡他。每次受到后媽的虐待后，弟弟私下里安慰她，他有什么好東西，背著后媽分一份給她。但弟弟不愛學(xué)習(xí)，成績很差，初中畢業(yè)后就沒再上學(xué)，一直跟著后媽做些小生意。他悄悄地塞給她伍佰元錢說：“這是媽媽讓我轉(zhuǎn)交給你的，讓你在城里置身新衣，媽媽說城里不比鄉(xiāng)下，穿得太土，同學(xué)們會看不起的。”

走的那天早上，后媽和弟弟一直把她送到了車上，就在汽車即將啟動時，后媽拿出一個厚厚的筆記。遞給她說：“這是你從小到大所有的費用，包括你這次上大學(xué)的學(xué)費，我全部記在了這個賬本上，后期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我會用另一個本子記下，你有空的時候，記得經(jīng)常翻一翻，在大學(xué)里要聽從老師的安排，好自為之吧！”

那一刻，她心里只有一個念頭，將來一定要掙很多很多的錢，她要用那些錢砸破后媽的腦袋。汽車徐徐的啟動，后媽頻頻揮手，她張著嘴，蒼白干燥的雙唇在抖動著，一副欲言又休的樣子。這時她注意到后媽銀灰色的頭發(fā)，深陷的眼窩以及那張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臉上，帶著一種戀戀不舍的神色。

大學(xué)的美好生活很快讓她忘懷了出行前的不愉快。以及她所遭受的一切痛苦。自從她進入大學(xué)后，每年除了過年時回一趟家外，就再也沒有回過家。剛開始每月收到后媽寄來的生活費，還會偶爾想想家。然而，進大學(xué)后不久，她找了份家教的工作，所掙的錢應(yīng)付生活綽綽有余，從此，再沒讓后媽寄過錢了，她與那個家徹底地脫離了關(guān)系，幾乎就要把它淡忘了。

直到有一天，弟弟打來電話，說后媽病了，而且病得很厲害，讓她回家看看。她搪塞說，畢業(yè)考試臨近，沒有時間。后來弟弟又打了幾次電話催促她，說后媽病危很想見她，讓她無論如何也要抽時間回家一趟，但她還是沒有回去。

最后一次接到弟弟的電話時，他難過地說，媽媽去世了，臨終前再三囑咐，讓我轉(zhuǎn)告你，叫你一定要看看給你的那個賬本。放下電話，她忿忿地想，后媽真夠狠的，到死還念念不忘欠她的錢。

她從箱底取出了那個泛黃的賬本，從后媽給她后，就一直丟在箱子里，從來就沒有打開過。她想等以后掙了錢，再按上面的帳一筆筆地還給后媽。她隨意翻開了一頁，那歪歪倒倒的字跡映入了她的眼簾，“雪兒，我知道在你的內(nèi)心深處，非常的恨我，其實媽媽是愛你的，盡管從我進入你的家門后，你從未叫我一聲媽，但我一直都把你當(dāng)做自己的親生閨女?？赡苣阋恢痹诼裨刮?，我平時對你要求太苛刻，自從你父親去世后，我就感覺自己肩上的責(zé)任重大，我知道你從小聰慧，很有讀書的天份，所以我暗暗發(fā)誓再苦再累，也要供你上大學(xué)，那樣才對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父親。你明白，媽媽連小學(xué)都沒畢業(yè)，根本不懂如何培養(yǎng)你教育你。只知道，棒子底下出人才，所以常常拿著條子逼著你學(xué)習(xí)。其實你每次取得好成績時，我的內(nèi)心也暗自高興，但我不能讓你察覺出來，怕你驕傲，因此，在你的面前我總是板著一副臉。我要讓你永不停步，不斷進取。更上一層樓。所以你考了第三名，我罵你，你數(shù)學(xué)考了九十分我打你，原諒媽媽……

淚水早已模糊了雪兒的視線，她又把賬本翻了一遍，根本就沒有一條帳的影子，這哪是什么賬本啊！完全是自己的成長日記。寫這些日記，對僅讀了小學(xué)四年級的后媽來說，不知要煞費了多少苦心。自己為什么那樣粗心，不打開看看呢，這么多年，竟一直憎恨著這樣一位偉大的母親。她陷入了深深的自責(zé)之中。

雪兒回到了家鄉(xiāng)。跌跌撞撞地來到了一座長滿荒草、孤零零的墳?zāi)骨?，放聲哭喊道：“媽媽，不孝的女兒來看你來了……”可惜后媽永遠也聽不到她那聲親切的呼喊，她拼命地抓著地上的泥土，使勁地拔著墳頭上的野草，血順著她的手指流淌，那一聲聲撕心裂肺的喊聲在荒野中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