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珠
婚禮的社會意義
梁實秋這樣描述婚禮:“新娘是不吃東西的,象征性地進食亦偶爾一見。她不久就要離座,到后臺去換行頭,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客人忙著吃喝,難得有人肯停下箸子瞥她一眼……時裝展覽之后,新娘新郎又忙著逐桌敬酒……繞場一匝,虛應故事??墒沁@時節(jié),客人有機會仔細瞻仰新人的風采,新娘的臉上敷了多厚的一層粉,眼窩涂得是否像是黑煤球,大家心里有數(shù)了。”
而納蘭認識的現(xiàn)代婚禮,早就比梁先生那時復雜多了?;閼c公司們使著勁讓典禮往春晚上靠,有始終激動亢奮的主持人,有丟火棒、變魔術(shù)等綜藝表演,有現(xiàn)場樂隊,有玻璃磚鋪成的“星光大道”。燈光一暗,交響樂震天,餐廳的木門轟然中開,新娘長裙曳地徐徐走來,一束雪亮追光忠心耿耿罩住她,襯得人格外嬌艷如花。主持人站在幕后激昂呼喚:“面對這樣美麗的女子、攜手一生的愛人!新郎你在哪里?還不上前跪地求婚!”
想到自己未來也要這么盛裝示眾,納蘭的頭皮一道一道發(fā)麻。做記者的不怕拋頭露臉,但這種半傀儡、半雜耍似的典禮真是劫難一樁。娘家倒是無所謂,又不是賣女兒。但新郎薛家是一定要操辦的。父母多年來在別家婚禮上“隨禮”送出的錢,密密麻麻記了一本賬,總有數(shù)萬元之巨,全靠獨子這次婚禮回本;而曾受了他們禮錢的夫婦們,自也都各造賬目一冊,等待在薛家公子大婚之日還禮。若沒有婚禮,城中上百對中年夫婦都會被影響心情。
作為一個有社會角色的人,永遠無法獨立于人世之外,這是生命的任務。
婚禮是夫妻吵架的最好理由
為了婚禮,平素溫存有加的新郎,無數(shù)次站到了納蘭對面。第一次爭吵,因為她妄圖把結(jié)婚典禮取消,拿嫁妝到日內(nèi)瓦湖或安大略湖去逛一圈:“結(jié)婚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你不是小孩子了,你有很多責任,是你要擔負起來的。必須辦,沒商量?!?/p>
后來但凡有分歧,都會吵一場。新郎新娘擁有傳說中的最萌身高差——33cm,納蘭從不以身高為恥,也不打算穿高跟鞋來減少差距,直到成婚前夕。
新郎:“典禮上,你穿高一點的高跟鞋,別人看了才覺得協(xié)調(diào)。”
新娘理直氣壯地反駁:“結(jié)婚是我跟你的事,他們覺得協(xié)調(diào)不協(xié)調(diào)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們覺得不協(xié)調(diào),婚姻就不幸福了?我是他們花錢買票來看的動物嗎?我就不穿恨天高!”
新郎:“……你必須穿高跟鞋,沒商量!”
最厲害的爭執(zhí)針對的是“鬧新人”——他的家鄉(xiāng)仍保持這樣的風俗:典禮后新郎新娘要接受、忍耐好友與同學的“玩弄”。無論是令你在地上做犬式爬行,還是表演舌吻吃糖,都不能惱。惱了,就是不給貴客面子。
說是爭執(zhí),其實是新娘單方面抗議、威脅——“不取消這個儀式我就不結(jié)婚!”新郎則耐著性子做思想工作:你忍忍吧,這個不能取消。在我們那里,哪家結(jié)婚沒有人來鬧,別人會覺得這婚禮辦得不成功。人家來“玩”你是為了讓場面熱鬧,這是好朋友來幫忙才這樣的。
最后,勸說的詞變成了一句:“就算是為了我,你就忍一忍,好吧?”
不忍又如何?請柬已經(jīng)發(fā)了,喜糖已經(jīng)送了,鐵板釘釘?shù)氖拢撬蛩闼浩颇樥娈斅渑苄履铩?/p>
婚宴準備期的婆媳關(guān)系
大部分準備工作,其實是新郎父母在操持。
他的母親在千里之外的家中熱火朝天地寫請柬、定菜式、買煙酒,每天以短信和電話向愛子通告進展。對薛媽媽來說,兒子離家多年過著遙不可及的生活,難得有這婚禮一事,讓母子再次有了共同語言。
他與母親綿綿通話之時,納蘭往往正在一邊看書或?qū)憱|西。掛斷電話后他會輕輕說:“這些事情,媽媽替咱們操持,很不容易,你應當多主動給她打電話,多關(guān)心?!?/p>
納蘭有點不是滋味,費了點勁才憋回那句使壞的話:“自古以來娶媳婦都是男方父母的責任?!彼郧傻鼗氐溃骸昂玫模懒?。”然而一跟公婆在電話中說話,納蘭就像面對考官的小學生,因為不知道說什么而緊張。
此時,新郎非常有眼色地在一邊“提詞兒”,他在紙上疾書“問問咱爸打籃球怎樣”、“問咱媽買的按摩器材”,然后她依計問道:“爸,您最近還早起打籃球嗎?”
公婆其實是很好的人,但他們遇到的是納蘭這樣非常隨便的新婦。婆婆代買高跟鞋,用手機拍了好幾款紅鞋子發(fā)彩信給納蘭,再打電話過來親切地問:“喜歡哪個?”納蘭回答:您挑的都很好看,隨便哪一個都可以……不管是婚紗還是項鏈,婆婆聽到的回答總是“隨便哪個都可以”。她有些失落,有些委屈,悄悄問愛子:“你媳婦為什么總說隨便,是不是其實對我有意見?”
納蘭就差指天發(fā)誓證明自己真的對婆家沒意見,她只是缺乏了一般女孩子的審美能力,加上對婚禮確實不感興趣。但這個理由能安撫婆婆的心嗎?
眾人都在期盼這個盛大婚禮。唯獨她,無法用“享受”一詞,形容自己的感觸。
婚禮于她唯一的意義
父親在外地出差走不開,為納蘭送親的唯有母親。一到婚禮現(xiàn)場,新娘就被婆家的一群妹妹和嬸母始終簇擁著。她裝出被大典唬得有點迷糊的模樣,眼神乖順愣怔,大多數(shù)時間盯著地板。
典禮開始,音樂轟鳴,該是男女主角亮相之時,納蘭隔著手套死死抓住丈夫的手,低聲道:“你一定別踩到我的裙子?!本瓦@么一步一步往前走,這才知道玻璃磚鋪成的“星光大道”有多可怕,每一步都有滑倒之虞。
其后過程乏善可陳,激昂亢奮的主持人和中國各地的都別無二致,連抑揚頓挫都好像一個師傅教出來的。納蘭站在臺上東張西望,走神得厲害,卻也留了一份心思接受指令:聽到讓夫妻對拜就拜,讓給父母敬酒就敬,讓喝交杯酒就喝。
直到她看到母親被請上來講話,從新娘站的角度望過去,只能看到母親的側(cè)臉,看到她的眼里凸出一層淚來。她聽出母親的聲音里有難以察覺的顫音:“我實在很高興。我終于放心了。”
納蘭的心停跳了一秒鐘。因有這句話,這個典禮便有了存在的意義。
尷尬與憤怒
那個“鬧新人”的節(jié)目,還是沒能取消。敬完酒,新郎從各個盤子里搜索還成點樣子的菜給納蘭,看她吃得差不多時,小聲說:“咱們開始吧?!?/p>
她抬起頭,漠然看去,賓客已經(jīng)走得差不多了,唯獨新郎的幾位同學發(fā)小圍坐一桌,一張張嬉笑的臉兒,摩拳擦掌。第一個人出的節(jié)目最簡單:新郎橫抱著新娘,單腳獨立,兩人合吃一個蘋果。第二個節(jié)目,要兩人各銜一根筷子,用筷尖合作夾起一塊糖,先把糖從碟子夾到一只易拉罐頂上,再夾到一只酒瓶頂上,布置節(jié)目的人說:這個,叫做“步步高(002251,股吧)”。第三個節(jié)目,新郎被安排站上一只凳子,納蘭被安排爬到他背上讓他負著,一個人過來喂她喝一杯菜湯、醋、可樂、茶的混合物,然后讓新人接吻三次,把那口混合物來回傳遞三次,最后吐回杯子里,液體不許見少。
納蘭假裝自己是局外人,她的靈魂已經(jīng)飛到宴會大廳的空中,木然看一對新人如何被眾人戲耍。但最后一位出題者,讓她的靈魂因憤怒被扯回到身體里。
中學同學楊某,倚仗父蔭在市里機關(guān)做著公務員,早早開上了路虎攬勝,二十幾歲的人肚腩高聳,有如五月懷胎。他笑嘻嘻地,像大腕登場似的走到桌子旁邊的空地,兩手躊躇滿志地搓了一搓,四下里拖來三張椅子,拼在一起,又從桌上拿了個空碗,放在距離椅子兩米遠的地方。
擺好了,楊某扯著新郎的手到椅子前面:“你跪在上面,跪成小狗姿勢。”
新郎跪上去,楊某又從桌上拿來一只白饅頭,掰下來一塊填到他口中:“讓你叼著,不許吃下去?。 庇洲D(zhuǎn)到身邊,手伸到他胯下,擺個姿勢,回頭對納蘭說:“看著!照這么辦:你的手抓住他那個玩意兒,喊一聲‘射, 就像開槍一樣,小薛呢你就把嘴里的饅頭吐出去,往眼前的碗里吐……”
他說到這兒,眾人異口同聲地“哦”了一聲,多人嘻嘻怪笑,還有人鼓掌:“老楊!你這招新穎?。 薄皦狠S壓得好!”
納蘭沒有動,她看著新郎,魁偉的漢子做出這種狗式跪姿,讓她疼憐,讓她心里有如驚濤拍岸,卷起的不是雪,是沖天怒氣。
也許沒見過這樣不配合的新娘,一圈人有些尷尬了,伴郎干笑著上來解圍:“唉呀,不用抓那個地方了吧?改成打屁股行不行?”楊某卻不依不饒:“不行,怎么能偷工減料呢?”但他的意見被納蘭的臉色壓了下去,有人跟著出聲調(diào)解:“算了算了,打屁股就打屁股嘛?!?/p>
她抬手摸著新郎的脊背,他已汗透重衣,襯衫外面的西裝都潮了。納蘭深吸口氣,終于伸手打了一下,那個字她實在說不出口。
這個節(jié)目持續(xù)有多久,納蘭已經(jīng)不記得了,她只記得碗的周圍落滿了白花花的碎塊,像一起碎尸案的現(xiàn)場。而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這樣的不堪忍受,其實已經(jīng)是眾人體諒的結(jié)果:大伙知道新娘是大城市的姑娘,有文化,還是研究生,特意讓節(jié)目清淡多了。
難忘的記憶,不一定是快樂的
晚上,新娘終于可以換上自己的牛仔裙和三十塊錢一雙的帆布鞋,坐在母親身邊吃點正經(jīng)飯。入夜,親戚們興盡,扶醉而歸,大家各回各屋,把“洞房”留給一對新人。
春宵一刻,卻誰都沒有心情和精力享受。納蘭覺得自己耳邊總還回響著人群的嗡嗡聲,她有氣無力地對新郎抱怨:“這真是一段可怕的記憶,還好我這輩子只打算結(jié)一次婚,只經(jīng)歷一次這種事?!?/p>
新郎不以為然,難受是有點,不過以后日子還久著呢,說不定等你老了、回憶起來,就覺得婚禮很有意思了。
納蘭撇撇嘴,為別人舉辦的婚禮,再盛大熱鬧感動人,也和自己的快樂無關(guān)。